跟陳川想象的不一樣,盧老的棲身處是村子中一個小小的棚子,棚子早已被大火燒毀,但是盧老又找了木竿子重新搭了一個。


    此時陳川才明白盧老受的尊重之高:人們都會爭著留盧老在家中過夜,盧老完全可以靠村民們的邀約過活。


    棚子裏有幾個被燒黑的石墩,看來是早已在此,三人坐到石墩上。


    盧老開口說:“先祖沿河而徙,最後找到了這一塊水邊地,傍水近山,靠自己的手藝使村子興旺聞名。


    “老朽是隆朝五十年生人,至今顛顛倒倒,度過了八十九個春秋,有過家業,有過故事,老了承蒙村中人照料,得以渾渾噩活到今日。


    “孟春取材,季春做器,仲夏成型,季夏除脂,孟秋上漆,冬天細細雕琢完善。如此兢兢數十載,大壺村倒也能發展成個規模。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亂,就讓它亂吧。大壺村這一塊與世無爭之地,沒想到也會被波及摧毀。先是逃難的人來洗劫,再是逃兵潰軍來劫掠,又是官軍兵士來夷平,最後我們也成了難民,終將要流離在十八州中。


    “話說老聖人建立隆朝,那是何等偉大,何等驚奇!長達三百年的內亂分裂,在龍吼龍鳴之中了結,廣闊千萬頃的中原土地有了安穩,萬世萬民籠罩在龍的恩澤下,神鬼都有了安排,怪異都有了約束。


    “多懷念當時啊......可是近年翳病流行,扭曲人身,摧殘人心,破壞法度,毀害天道。國庫空虛,朝政混亂,各州反賊四起......”


    “盧老,這......”尤喜二猶猶豫豫地打斷道。


    “哈哈,就且容老夫暢言,時日不多了,時日不多了......


    “中原十八州,大半都已插滿反旗,各路頭領相互攻伐,各州相互仇視,廟堂之上朽木為官,州府之內禽獸食祿,狼狗蟲蠅之徒橫行當朝;怪物湧現,鬼神不安,恐慌四起,饑荒頻繁,有人相食,更有甚者,修道成怪,迷失自我,異化發狂......


    “喔,老二啊,你們是不是要前往古樹崖?”


    盧老看向二人,目光中滿是迴憶的情感。


    “是的,我將要帶這二位大人前往古樹崖。”尤喜二答道。


    “為何去那?哦,我不必去問......沿著江流主幹,向東南方走,那裏的水比較緩......喔,古樹崖是個古怪的地方,連我個不出村的老頭子都知道......你務必要保護好圖集,大小壺的命脈,就留存在你那,權當個念想吧......”盧老頓了頓,看向陳川,“我不知少俠將要前往何處,但是前路必然兇險,旅者不可問路,行者不能露宿,因為路上太多惡人惡怪。今早連野狗也敢襲人,你們一定要小心為好。”


    陳川點了點頭,想了一下,問:“老伯伯,請問社州受翳病沾染過嗎?”


    “嗬,你這什麽話,天底下哪有不被這病侵擾的地方,”盧老嗔笑了一下,“大壺村之前就有不少人受過翳病。我們都把病人安置在村子的西北一角,不許外出,由我們每日送飯送水;一有死者,全村為其下葬。


    “官軍的前鋒來這時,隻顧追擊叛軍,無暇顧及村子的維護,那裏同鄉......大概不是受害了就是逃走了吧。”


    陳川與尤喜二默然。


    三人一直坐到了日落時分,


    今夜的風很大。盧老說既然是明天就要啟程了,不如今晚就待在村中,陪大壺村的土地和亡靈再過一晚。


    夜色如墨,風直吹得四周蘆海刮動,發出沙沙聲,在村裏也能聽得到。


    尤喜二從木排上取來油燈和食物,陳川去打水。


    拎著木桶,提著火把,穿過廢墟,四周黑索索,風中帶來涼意,陳川來到水井邊,水井的轆轤早已燒成灰燼,他隻好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抓著繩子,把桶慢慢放進井中。


    平野裏沒有鳥鳴,隻能牽強地聽到江流邊的水鳥叫喚。陳川聽不出來這是什麽叫聲,他一下一下地放繩子,突然,好像桶碰到了什麽東西,硬硬的,不規則,好像不是水也不是井底。


    陳川探頭,拿火把一照。


    井中有一具半焦的人體。


    陳川悶悶地迴到盧老的小棚子裏,他直接把木排上的水打了些過來。


    盧老把篝火點燃,又拿了一些石塊圍住火堆,免得今晚出奇的大風把火給吹滅。


    “現在是季春。原本大小壺的木器都是在冬季囤材,在春季開工,在夏季打磨,在秋季運出,哎,現在工藝的第一步都未完成......”


    三人在棚子裏吃著麵饃和肉幹,隻不過盧老口牙不行了,隻好吃些用水泡軟的麵饃。


    尤喜二說:“哎,我今年這一趟航程也極不順利。璽印軍出了郡了,開始跟叛軍交戰,波及到許多我原本要拜訪的地方,哎,拿了一直掛念的金絲楠木,還要提心吊膽的。這一路下來,不知道還要損失多少......”


    陳川不知該說什麽,他一直感到有點不自在,即因為目睹過的一切,也因為他的原本的斥候身份。


    母親,二妹,三弟,不知他們現在怎麽樣了,家鄉在郡內,應該沒什麽危險吧?


    媽的,還是太折磨人。陳川吃下一個麵饃,感覺自己實在沒有食欲。尤喜二問他:“對了,江姑娘呢?”


    “今日我還沒見到她。”


    “奇怪,大人今早不是還去找了她嗎?”


    “不清楚,不清楚......”


    “奇怪......”尤喜二眉頭緊皺著繼續吃東西。


    “她應該會在明早迴來的,我了解她。”雖然是這麽應付地說,但陳川心裏卻已擔憂幾分,又覺得自己實在可笑:你了解她什麽呢?淨說屁話。


    篝火在靜靜燃燒著,可是棚子外邊的晚風一直在刮,風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夜裏嚎叫一樣。


    奇怪,這還分明是春季,怎麽風刮得如此之猛?


    “全都亂套啦,全都亂了,這世道怎麽成了這樣......”尤喜二還在感慨,“各地都在反,各地都在亂。沒想到,連李將軍的第八團,也都跟惡徒同流了。”


    “老二你莫多說,李將軍的軍旅並未侵犯庶民一毫。”


    “可是郡裏四周都在傳第八團已與叛軍無異......”


    盧老用拐杖扡敲了一下地麵:“胡說!都是傳言,我也聽過,但是分明是把李將軍的人跟惡徒搞混了。第八團從西邊撤到大壺村的時候,都軍紀嚴明。作亂的都是他們撤出後,跟來的潰兵。”


    “喏......”尤喜二低頭不語。


    李將軍曾是備受敬仰的人物,統領百萬大軍,為隆朝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但是最後卻率領親信部隊第八團,公然對抗朝廷,加入翳軍,與璽印軍對抗。


    四處傳聞說,李將軍其實患上了翳病,其帶領的第八團也與異化扭曲的蒙翳人無異。可是無論是在小壺村的遭遇,還是大壺村裏盧老的講述,都讓陳川懷疑起了流言。


    “哎,一切都是翳病惹的禍。先是讓人失心瘋,最後死亡,甚者,扭曲成怪物......越往中原邊界走,所見的景象,所見的人與物就越是古怪......”


    “吼嗚————”


    尤喜二還要繼續說,但是突如其來的狗叫打斷了三人。陳川本能地抓刀站起,往棚子外一望,卻遠遠地看到黑暗中無數綠眼。


    那都是亮得瘮人的狗眼睛。


    狗群像是在遠遠徘徊似的,陳川不知道它們是否在往棚子這裏偷窺,他悄悄地給二人示意,尤喜二撿起一根燃燒著的木柴,把盧老護在身後。


    “二位,莫擔心了,老朽死在家鄉,也算值了。”盧老悲哀地說。


    但是陳川顯然下定了決心,他好像受到了什麽刺激,他轉頭說:“我們盡快迴到木排上去,越快越好,不要跑,越跑它們就覺得我們越怕。我們一起走出去......我們一起殺出去......”最後一句話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陳川握住刀,另一隻手也撿起一根點燃的木柴,他讓二人向江邊轉移。


    黑夜中隻能看到野狗的眼睛,數不清有多少對了,一群一群,必定不下二三十隻,密密麻麻,如同暗夜裏湧動的潮流。


    陳川在外圍護衛著二人。少年握著刀,清楚地意識到周圍的狗群正在向他們靠攏。


    三人已經被包圍了。


    黑暗,晚風吹得木柴的火焰極不穩定,陳川舉著木柴往四周照了一圈,微弱的光亮下灰的,棕的,黃的......狗群已經靠得如此之近。


    “嗚嗚嗚......”野狗都在低聲吼叫,也許它們正在磨著牙。


    “到時候如果我撐不住了,二位就用火光晃它們,往江邊跑,往江邊跑。”陳川看著許多黑色的狗影,心中升起一些悲哀,這種悲哀讓他盯著最靠前的一隻狗,目光詭異得野狗一時不敢再靠近。


    黑夜詭風,人與狗對峙。


    一聲極快的吼叫,一隻灰色的狗撲上來,被陳川斬成兩半,很快所有的狗都叫起來,犬吠盈天。


    又一隻,又一刀,狗血滿地。


    “你個狗子今日得勁了?敢咬你大爺?”尤喜二大罵道,揮舞著木柴,試圖喝退狗群。


    誰想狗群叫得愈發大聲,一下子都撲了上來。


    “啊,你他媽的......”尤喜二被咬住小腿,摔倒在地,另有兩隻野狗衝上來,想要咬他的手臂。


    陳川一腳將它們踹開,自己左右手並用,用木柴砸,用絳刀砍,與野狗們來迴拉鋸。


    森森黑夜,洶洶狗吠,少年猶如困獸掙紮。


    “所有人,閉上眼!”一聲高喝不知從何傳來,緊跟著一陣鈴鐺聲。陳川愣了一下,空中突然騰起一團橙色的火球,發出的強光刺得他本能地閉上了眼。


    “轟!”火球落地,炸出一圈兇猛的餘焰,瞬間將狗群吞沒。


    陳川聞到了毛發和皮肉的焦糊味,與他在戰場上聞到的不同,被燒焦的野狗散發著很刺鼻的腥味。


    狗群大亂,火球在地麵砸出大坑,坑周圍盡數是焦黑的死狗,被爆炸餘波掀飛的野狗驚慌地嚎叫著,爬起來,向四周竄逃了。其餘嚇破了膽的緊跟其後,僅留下被火焰燎傷的在地上不斷撲騰,陳川站在野狗的慘叫聲中,握著刀,也是一臉茫然。


    “江姑娘?”尤喜二問道,“江姑娘......”說罷便倒在地上,捂著受傷的小腿嗷嗷叫著。


    江離從黑暗中跑出,背著包裹,一身布衣打扮,隻是多了一把劍,帶著劍鞘掛在腰上。


    “怎麽了?”江離跑到三人麵前,看到受傷的尤喜二,蹲下來正欲解開包裹————


    “唿......汪!唿——汪!”江離來不及轉身,一道極快的黑影閃出,直衝四人麵前。


    陳川揮刀,恍惚交鋒間看到一張扭曲的人臉。


    “唿汪!”黑影敏捷地躲過揮砍,調整身姿,轉而撲過陳川。


    很銳的指甲,幾乎可以是利爪了,抓傷了陳川左臂。陳川這時才看清它是個人,手腳並用地著地,體毛旺盛,如狗一般。


    陳川第一次見到這麽猙獰的人。他的目光兇狠,富有攻擊性,最重要的是,雙眼通紅發亮。


    “唿汪!”沒想到人能發出如此迫真的狗吠。他移動得太快了,陳川無法跟上他,絳刀不知所措地架著,對方毛發炸開似的豎起,殘破的衣服下肌肉扭曲鼓脹,在蓄著力。


    迅猛的一撲,陳川順勢側身避開,但是還未轉迴身,又是一撲,爪子如風般向陳川迎麵打去。


    一瞬裏四周都亮滿劍光。


    劍極快地劈出,極快,極快地把半條胳膊卸下,劍閃亮的軌跡帶出了噴湧的鮮血,關節之下露出整齊異常的切口。


    怪人嚎叫著倒地。


    陳川迴頭,看到江離手腕一轉,把手中劍上的鮮血甩掉。


    “唿汪!唿汪!......”那人還在衝四人吼叫,陳川走上前,火把將其照得清清楚楚。


    黝黑的皮膚,許久未清洗,旺盛的毛發,覆蓋四肢和臉龐,突起的上下顎之間,犬狀獠牙露出,儼然一個野狗般的人,不,儼然一個人般的野狗。


    怪人爬起身,又倒地,爬起身,又倒地,最後趴在地上,用盡力氣吼叫著,血還在從被砍斷的右手臂流出。


    “木娃啊,木娃!”盧老快步走上前,拐杖立在怪人麵前,“木娃!你怎麽變成這番模樣了呀......”


    怪人暴戾地瞪著盧老,一雙赤紅的眼睛寫滿仇恨。


    “都是這該死的翳病害的!遭天譴啊,遭天譴!”盧老仰天長歎,幾乎就要哭出來。


    “唿汪!”誰想這被叫做木娃的野獸一口咬在盧老的拐杖上,頭一拽,把盧老拉倒在地。


    “唿汪!”又是一聲,他撲向倒在地上的盧老,用盡全身力氣發動最後的攻擊。


    尤喜二上前,一腳將其踩住,木娃撲騰了一下,在血泊中突然再也不動彈。


    陳川彎腰試探氣息,其已經死去。


    江離收劍。


    兩行渾濁的淚水終於從盧老眼裏流出。


    仍未瞑目的木娃睜著雙眼,紅色的翳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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