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不停蹄任勞任怨地采訪寫稿,就是為了做一名好記者;我刻苦勤奮地讀書寫詩,就是想讓自己有更大的發展;我忍受門第之見心甘情願地做一個上門女婿,就是為了賭一條成功的捷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就這麽迴事。


    那個早上,我走進辦公室,聞到了一股劇烈的屍臭味。我捂著鼻子找遍了各個角落,硬是沒有找到散發源。開早會的時候,主任在台上青筋直暴唾沫橫飛,我在台下仰著頭死死地盯著天花板——那兒,有一片蜘蛛網,網角掛著一隻翹腿了的壁虎,顯然斃命不久,屍體外表肥胖白嫩,內裏肯定開始腐爛。所以,我懷疑是它散發出的臭味。它沉重地吊在那網上,風吹過,它搖啊搖。我跟自己打賭,它是會掉下來呢還是會一直掛在那兒被慢慢吞食呢?……


    到了這個年齡,如果我再不誠實就連自己都對不起了。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站在人生最尷尬的門檻,突然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突然發現自己的路越走越迷惘,越走越犯困。那些曾令我熱愛與追逐的東西宛如浮雲不著邊際漸行漸遠……


    那個變態的夏天,詩集出版的被騙,使我的詩人形象在島城詩壇大打折扣。我甚至就成了島城詩人們的一個笑話,尤其是,我在蝶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馬列老太帶著小保姆療養迴來了。她的病情仍然沒有什麽好轉,對我的態度依舊是冷漠與無視。而蝶的眼裏,除了女兒就是馬列老太,依然沒有我這老公的位置。而嶽父大人上班下班散步睡覺,生活井井有條,臉呈微笑慈祥,從不參與家裏的事兒。


    這種冷漠與孤獨令我壓抑與痛苦,我常常反思自己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我問蝶:“我們算什麽關係?”


    蝶上下打量著我,語調陌生地問我:“你什麽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說:“我覺得我就是個來幫你家傳宗接代的男人。”


    蝶厭煩地瞪了我一眼,說:“你很閑是吧?我很忙,你不要找碴!”


    嶽父大人似乎意識到了我與蝶的感情出現了裂痕。更重要的是,他在於無聲處中聽出了驚雷,已經察覺到了我骨子裏的反叛氣息。但是,他不露聲色,保持著心和氣平。年底的時候,他再次改變了我人生的方向——他一個招唿,把我從記者部調到了編輯部,並且明確指示擔任生活版編輯。


    我接到調崗通知的那天,社長才一臉慈祥地告訴我:“你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天天在外跑采訪,那樣太辛苦了。生活版的編輯是報紙最輕鬆的崗位,這樣,你就可以騰出些時間照顧下家裏,順便搞你的創作。”


    那一刻,我想笑。這就像一個渴望建功立業的戰士突然被命令迴衛生所養傷一樣,我還不得對社長兼嶽父大人的一番關照感恩戴德?


    生活版朝九晚五,東抄西摘生活小常識,平庸無聊至極。我甚至可以預見我的未來:平庸而幸福地過著每一天,上班下班,老婆孩子,柴米油鹽,喜樂平安,波瀾不驚。事實上,我心如明鏡,社長大人的調崗精髓我早已領會:他對我失去了耐心,他要打掉我倔強的自尊,撲滅我潛滋暗長的邪念。


    攀了權貴摘了高枝的我,本以為人生仕途從此春風得意一帆風順,哪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從那以後,我白天單位裏溫文爾雅,勤勉工作,任勞任怨;下班迴到家,矜持禮讓,輕聲細語,小心翼翼;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我獨居書房,潛伏在心裏的惡魔便開始蘇醒——我甚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它在我體內蠢蠢欲動,聽到它對著我嗷嗷怪叫。我常常惡夢連連,驚出一身冷汗。


    沮喪、壓抑、憤懣、歎息……我的靈魂與肉體總是失去關聯,飄蕩在另一個世界。


    我再一次感覺到我的命運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把玩著,我再一次承認我是個沒有方向感的人。我虔誠而賣力地行走在路上,卻總是遇著“前方施工,過往繞道”的結局。我並不害怕人生的折騰,我隻是痛恨世界給予我太多的“此路不通”。


    欣慰的是,我的大腦還沒有停止思考,我的心靈還沒麻木到不疼的地步。表麵上,我虛情假意地笑,謙卑恭順地裝;內心裏,憤怒在奔騰,叛逆在瘋長。我決定讓自己把握一次人生的方向盤。我決定:辭去公職,投奔自由,自己的命運自己管。


    我決定了要做的,我想好了如何做,我就成為了命運的掌控者。即便深淵,義無反顧。


    我把辭呈送到主任手裏時,他驚訝得目瞪口呆,但一會兒就恢複了平靜。他抬起頭,問我:“社長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對他說:“跟社長沒有關係。”


    主任說:“你可得想好啊!”


    我淡然地笑了笑,道:“我在這也工作了十多年,不想好我能辭嗎?”


    他點了點頭,有些同情我似地說:“那也是。”


    我想,他應該明白我的辭職申請到他這裏隻是跑個過場,他更應該明白我之所以做出如此決定,肯定受力於我內心的絕望與悲傷。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你這樣做,社長會睡不著的。”無疑,主任是個明白人。


    晚餐時,大家都在座上,我讓自己平靜了一下,把辭職的事緩緩地說了出來。


    空氣一下子變得凝重,所有的目光齊唰唰地望向我。


    半天,蝶才問我:“為什麽?”


    我說:“我想好好寫詩。”


    “寫……詩?”她半張著嘴問我。


    “是的。”我答。


    蝶從震驚到憤怒到攻擊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渾圓的下巴往上一揚,看著餐桌上方的那盞吊燈,像吟誦一首戰鬥的詩歌:“就你那點光——便想照亮整個世界——你做夢去吧!”


    她抱起身邊正在吃飯的女兒,憤然離場。


    嶽父坐在我斜對麵,也瞪著眼睛望著我,半響,才問我:“已經決定了?”


    我點了點頭。


    “寫詩……辭職——”他歎息了一聲,放下碗筷,站起身,“你是衝我來的吧?怪我沒提拔你吧?沒給你前途吧?”他目光犀厲,盯著我,語氣似乎是問我,也似乎是在問他自己


    我沒有迴答。


    馬列老太太坐在我們的左上方。她那張保養得嫩白泛光的臉上浮出了兩塊黑青色,連看都沒看我一眼,起身,離座,嘴裏甩出一句話:“我早就知道你是魔鬼派來的!”


    我納悶馬列老太咋不信馬列改信魔鬼了?


    餐桌上隻剩下我與小保姆兩人,麵麵相覷。


    其實,我並不感到意外,我早料到會是這個樣子。我甚至有些小小的興奮,為我的辭職理由足夠惡心——我心裏挺舒坦。


    扒了兩口飯,我提著公文包下樓。


    到了樓下,我打開包,發現車鑰匙沒了。這不可能,我清楚地記得我下班迴家把車停在車位後便把鑰匙放在了包裏。我第一感覺是,鑰匙被蝶收了——近段時間,她已經連續幾次收走我的車鑰匙。


    我返迴家,蝶見我進門,趕緊踅迴房間。


    “我的車鑰匙呢?”我追進去問她。


    她沒有理我,假裝給女兒輔導認字。


    “我的車鑰匙呢?”我問。


    她仍然不理我。


    “爸爸問你車鑰匙。”女兒抬頭對蝶說。


    蝶突然揮手敲打了一下女兒的頭,嗬斥道:“就你多嘴。”


    女兒委屈地哭了。


    “不要打女兒的頭。”我對蝶叫道。


    蝶轉過臉來對著我冷笑了一聲,說:“你心疼了?你帶過她嗎?你管過她嗎?拜托,不要假發慈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隻希望你不要太厚顏無恥!”


    我看著蝶那張因憤怒而變得扭曲的臉,再次感覺到冷漠和陌生。


    社長從房間出來,走到大廳,歎息了一聲,問:“你們這日子還過得有意思嗎?”


    馬列老太也走出了房間,站在門口,拉長著那張泛著光亮的黑臉,開始數落蝶:“你怪誰呀?當初我不同意,你不聽我的,以為撿到了一塊寶。現在後悔了吧?你這是自作自受!”


    我這才明白原來馬列老太一直不同意蝶與我的婚事!


    我沒有言語,我什麽也不想說,我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多少年後,我承認,我辭職是擺給人家看:我有血性,我有傲氣,我並不是一個攀權貴摘高枝的無能男人。我用“辭職寫詩”這一招來惡心自己也惡心別人。事實上,我明白,我是一個內心充溢著狹隘、自私、貪婪、怨恨與報複欲的家夥。我的目的不外乎重新樹立自己的形象,建立自己新的人設。


    我從報社辭職迴家了,說好聽點在家創作,說不好聽就是無業遊民。


    我辭職後,社長陪馬列夫人療養去了。我知道他們采取的是眼不見心不煩策略。蝶辭退了小保姆,將女兒送進了幼兒園,她找了一家財務公司上班去了。


    我一人在家,難得的清靜,我沉浸在詩歌的空靈與美麗中。傍晚,蝶在單位吃完飯帶著女兒迴來,當她看著桌子上堆滿了快餐盒與快食麵時,憤怒顯而易見。她叉著腰,站在客廳裏,對著我的房間破口大罵:“你還要臉嗎?你一個大男人,整天窩在家裏……你是個混蛋!你是個孬種!”


    “請你文明點,”我對她叫道,“不要那麽惡毒,好嗎?”


    “我就是要罵你,你就是個混蛋!你就是個孬種!”


    我搖了搖頭,不想理會她,對著鍵盤,“劈劈叭叭”一陣胡亂敲打。


    罵吧,我就是要用“詩歌”來報複你們對我的傲慢!


    罵吧,我就是要用這“劈叭”聲淹沒你們對我的詛咒!


    夜深人靜,房間傳出蝶的啜泣聲,我一陣內疚。


    這混蛋的人生,這糟透了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將如何堅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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