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方向感就差,而蝶家小區讓我徹底失去了方向感。


    因為小區內的小道太多,一樣的鵝卵石子路,一樣的高大綠植,一樣的遮天蔽日,同質同貌,所以,我搬進蝶家後,每次進出小區都習慣性地暈圈。我始終認為這是我見過的最容易讓人犯傻的小區設計。就連蝶也說:初居小區,進來不易出去更難。這話確實。我幾次出門,一不小心就迷了路。有一次竟然繞了半天又迴到碟家樓下。要不是蝶出來帶路,我根本找不到小區大門在哪。我對這家不作為的物業管理公司有些惱火,“物業為什麽不在每條小道上立個指向標示牌呢?”我問蝶。


    蝶說:“設計師就是專門這樣設計的啊。”


    “為什麽呢?”我問。


    “為了安全啦!”蝶一臉驕傲地迴答,“你想想,哪個小偷敢進來?這迷魂陣還不讓他自尋絕路?”


    我想,這種無聊的安保設計未免誇張。我更是覺得這設計師一定是個滿滿套路的人,“他完全可以獲世界人居設計套路獎!”我對蝶說。


    蝶嘻嘻地笑道:“這設計師在島城還真獲了不少獎呢!”


    從此,我每暈圈一迴,就從心裏給那操蛋的設計師送上一次‘草泥馬’獎。


    蝶家三百多平,五房兩廳,南北通透,寬敞明亮。


    我搬進了碟家,被分配在書房邊一間存放著一些舊書報的房間。蝶說這間房原來保姆住過,後來保姆辭工,沒有再請,一直空著。房間挺大,床、書桌、衣架、書櫃……算是俱全。這房間隔著一條玫瑰色大理石的走廊,與蝶的父母臥室正好相對。而蝶的臥室,則與她的父母一牆之隔。


    那個時期,蝶的母親身體不好,從單位請假在家養病。


    蝶的母親在政府部門工作,是一位典型的馬列老太太,兼職掌管家裏的一切。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社長,是個典型的夫人至上的好男人,幾十年來習慣了夫人的專製。


    我住進蝶家不久,蝶的母親就找我談話了。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先從國際形勢說到國內形勢,再從馬列主義原理說到當前島城的改革開放。然後,她清了清嗓子,談到關於我的問題,“你住進我家這件事,是經過我與社長認真研究了好多天才做出的決定。我們家是一個講規矩的家庭,所以,你要記住幾件事:一、進門後要換上拖拉鞋;二、吃飯時不要咂嘴;三、用過衛生間後要衝……洗。”她又清了清嗓子——我懷疑是不是有魚刺什麽的卡在她的喉嚨裏——她一臉嚴肅地接著說,“鑒於你與我家蝶兒還隻是處對像階段,所以,我要特別提醒你:未經同意,不可以亂串房間,尤其是蝶兒的房間!”她這話說得讓我有點尷尬,讓我一下子臉紅耳燥。但是,我還是很誠懇很謙虛地點頭表示接受。


    既然蝶母大人約法三章,我自然就提醒自己:寄人籬下,切不可得意忘形。我告誡自己與蝶分清界線,厘清距離,井水不犯河水。


    我與蝶的戀愛中,沒有一起遊過公園,沒有一起逛過商場,更沒有手拉手去海邊散步之類。即便在家裏,我沒串過蝶的房間,蝶也沒進過我的房間。晚上,我們頂多在客廳裏一起看看電視,簡單地說說話。十點左右,老太太會準時提醒我們:“明天上班,早睡早起,該休息了。”


    我們便各進各的房間,各找各的周公。


    我迴到房間後常常睡不著,於是,便會寫寫詩看看書什麽的。


    有一晚,我看書到了十二點左右,有點犯困,便去門邊關燈。關燈後的黑暗中,我無意中看到門邊縫隙裏透射進一線光來。我湊近門縫一看,原來光源是對麵蝶的父母房間的窗口。僅幾秒鍾,那束光也消失了。這個偶然的發現把我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倆老應該有早睡早起的習慣,不可能這麽晚才關燈休息,更不可能我這邊一關燈那邊也隨之關燈。於是,一種被監視的惶惑掠過我的心頭。後來的幾個晚上,我試探過幾次:關燈——開燈;對麵房間的窗口也跟著我的節奏:關燈——開燈。於是,我基本上確定了我的猜測。


    我顯然很不爽,但是,我隻能把火窩在肚子裏。


    直到有一天,終於憋不住,我把這事告訴了蝶。


    蝶聽了委屈得差點哭了起來,要找父母理論,我製止了她。


    無論怎樣,我與蝶是戀愛中的一對,而且,我倆畢竟處於青春躁動的年齡。一旦發現有人為的阻隔,一種叛逆便會油然而生。自此,每個晚上十點我們在客廳互道晚安時,總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一種依依不舍的情愫。是的,我們極不甘心極不情願地走向各自的房間。


    而不久後的一個台風之夜,壓抑著的叛逆終於表達了出來。


    那晚,我們吃完晚飯,從在客廳沙發上看新聞聯播。新聞聯播說,一個名叫海馬的十二級台風將於今晚十一點登陸島城。


    島城人都知道,十二級台風,算得上大台風了。


    九點多鍾,社長便起身迴房了。


    馬列老太太也起身,“你們今晚也要早點睡,台風很快就要登陸了。”她對我與蝶說。


    我點了點頭。


    但是,蝶不高興地瞥了老太一眼,說:“媽,才九點呢,台風早著呢!”


    老太沒有說話,進房去了。


    我們在等待一部名叫《諜戰》的電視連續劇。這部電視劇九點半開播,每晚兩集,我與蝶一直追著看。


    沒有關機的意思。蝶一個一個頻道調試著,顯然是在磨蹭。


    而一會,蝶的父母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馬列老太太從臥室裏氣衝衝地走出來,她沒有言語,走過客廳,來到電視機前,撥掉了電視機的電源。


    “台風還沒來呢!”蝶噘起嘴唇嘟噥道。


    老太瞪了她一眼,仍然沒有說話,徑直迴房去了。


    蝶的眼裏有淚水。她皺了下眉頭,咬了咬嘴唇,幾乎要哭出來。


    我扯了下蝶的衣角,說:“別看了,以後我買碟片給你看。”


    我們便各自迴了房。


    我躺在床上,無論如何睡不著,翻來覆去。於是,起床開燈,翻看一本無聊的詩集。


    不知過了多久,台風發出了動靜。我起先聽到一陣沉悶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一會功夫,沉悶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我傾耳細聽,那聲音像馬蹄噠噠,也像海浪澎湃,更像山石嘣裂。再過一會,便覺有千軍萬馬排山倒海撲將過來。透過窗玻璃,我看到漆黑的夜空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灑潑著一股股濃稠的墨汁。萬物張牙舞爪,世界幽暗渾沌。然後,我就感覺到了整個房子在輕微地抖動。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嘟的響了一聲,我看到蝶發來一條短信:“我好害怕!”


    我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隨意迴了她一句:“那咋辦呢,我又不能給你當保鏢。”


    蝶很快迴複:“你敢過來不?”


    我一激靈,打了一個字:“敢。”


    她顯然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才發來信息:“晚一些,爸媽還沒睡。”


    我趕緊走到門前,透過門縫,看了看對麵房間窗口,燈確實還亮著。


    我立即明白是什麽原因,於是,趕緊關掉燈,佯裝休息了。


    我坐在黑暗中,靜候那邊的燈光熄滅。


    一會兒,那束光消失了,世界陷入無邊黑暗之中。


    我在黑暗中給蝶發短信:“領導已熄燈了。”


    蝶迴複:“再等一會。”


    外麵,狂風挾著暴雨,如一頭頭互鬥的兇猛野獸,依然哀嚎著,堅定地撕扯著。


    我坐在黑暗裏的書桌邊,就像一個伺機作案的小偷。那一會,我想了很多事情:我來自遠方的鄉村,父母含辛茹苦地送我念完大學,畢業後來到這個無依無靠的城市,熬度艱辛闖蕩的青春。老天不薄我,先讓我遇著了老師。我愛她,但是,她不給我未來。現在,老天又讓我遇著了蝶。雖然我不愛她,但是,她能給我一個歸宿。我是農村的孩子,在這個迷惘的城市,我沒有方向感,我沒有目標,我隻知道傻子一樣地往前行走,尋找著我的歸宿。為了歸宿,我又自投羅網地抱住蝶的小腿。我想起大學裏讀《紅與黑》時,同學們談論於連時一付鄙視與不屑的樣子,現在,我從心底裏痛恨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痛的家夥們……


    蝶發來信息:“?”


    我明白,她在問我為什麽還沒過去。


    我看了看表,已過了半個多時辰了,我相信蝶的父母應該進入了夢鄉。


    於是,我給蝶迴複:“!”


    隨即,我輕輕地拉開門,輕輕地帶上,躡手躡腳地走過蝶的父母房前。


    我來到蝶的房門前,輕輕一推,虛掩的門便開了。


    我側身進門的時候,蝶撲上來抱住了我。


    窗外,台風仍在鬼哭狼嚎,湮沒了一切聲響。


    我使出全身力氣抱起蝶,我把她輕輕地放到床上……


    蝶是第一次。她淚流滿麵,但不敢哭出聲。


    她咬著我的肩胛,咬得我痛徹心扉。有幾次我簡直無法繼續,打算結束,但是,她死死地抱緊我,手腿並用地纏繞我,用堅定的行動表示要做我的女人。我的肩胛由疼痛變成了發燙,由發燙變成麻木。而她似乎沒有半點鬆懈的跡象。我示意她換個位置再咬,她淚水盈盈地看了看我,頭發一甩,把我纏擁得更緊,把我的肩胛咬得更深……


    那是一個多台風的月份。


    別人恐懼著台風,厭惡著台風;我與蝶,卻盼望著台風,熱愛著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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