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的盡頭,有一片廣闊的水田。七月野烈的陽光將它烤出了一望無際的金黃。


    靈山村民們背著木製打穀箱扛著鐵製犁鏵牽著水牛下地收獲與耕耘了。這裏還保持著農耕時代的遺風:男人們把稻穗一把把割下來,然後在木箱上靠力氣摔打出穀子;女人們則牽牛握犁,跟在打穀子男人身後耕田耙地。於是,田裏的穀子一收完,地也拾掇好了,可謂收種兩不誤。天上的太陽像隻火球,噴灑著又毒又辣的光焰;村民的身上是泥濘,臉上是汗水,腿上沾滿了稻穀碎葉子。


    村長左手提著一隻空木桶,右手扛著一把鐵鏵犁,一路生風地走進莊裏。


    黃莊主迎上去,說:“開始忙了嗬!”


    村長說:“小暑沒禾打,大暑打不贏。”他把木桶交給黃莊主,“又得辛苦你了啊,給村民們搞點涼茶。”


    黃莊主說:“沒事的,大家喜歡喝就好。”


    二叔從廚房窗口裏探出頭來,對村長說:“黃莊主早給你們調配好了,我這煮著呢,一會就幫你們送過去。”村長抱拳,對我們拱了拱手,算是答謝。然後,哈哈哈一路爽朗的笑聲下地去了。


    我對黃莊主說:“怡人莊與村民們的關係很融洽哈。”


    黃莊主淡然地笑了笑,說:“每年這個時候,村民最辛苦,給他們煮點涼茶。你對人家好,人家自然也會對你好,以心換心嘛。”


    我點了點頭。


    二叔與阿傑從廚房裏抬出一鍋熬製好的金黃色茶水,把茶水倒進木桶裏後,兩人抬起便走向原野。我想幫他倆搭把手,卻插不了手。二叔一臉嫌棄,說:“大記者,小心燙著你那寫詩的手呢!你就幫拿幾個茶碗帶上吧。”


    我抱著茶碗跟在他倆後麵。


    來到一塊水田旁,他倆把茶水放在田埂上。二叔扯著嗓子向田裏勞作的村民喊道:“大夥累了就上來喝杯剛出鍋的涼茶吧,別中暑了啊!”


    一村民笑道:“黃莊主的涼茶好,除了解渴還能治病!”


    另一村民附和道:“那確實,前幾天我感冒,討了碗黃莊主的涼茶,喝完就好!


    村長走過來,對我們笑道:“黃莊主的涼茶我們都很喜歡,黃莊主可以當咱們靈山村的赤腳醫生了!”


    這話令二叔一怔,他一拍大腿,對我說道:“看來我們得讓黃莊主好好研究研究這個茶,說不定真的比‘黃老吉’還厲害呢!”


    我點了點頭,說:“讚同!很多產品就是從生活實踐中來,怡人莊確實可以研製與開發這款涼茶。”


    阿傑對我與二叔翻了個白眼,說,“黃哥的涼茶好是好,但不是名牌。我還是喜歡喝‘黃老吉’,人家那可是牌子貨!”


    村長舀了一碗涼茶,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說:“這茶過癮,我看就叫‘黃氏涼茶’。”


    我說:“好名字!靈山村出品,怡人莊研製,報紙電視打廣告,打造新的飲料品牌!”


    阿傑說:“這個好啊,我就去島城擺個攤,**名牌飲料‘黃氏涼茶’!”


    我們哈哈大笑。


    我們迴前院時,經過那片木麻黃林地。二叔對我和阿傑說:“你們先迴去,我去看一眼鵝大媽。”阿傑不以為然,說:“有什麽好看的,你不會是愛上鵝大媽了吧?”二叔瞪了眼阿傑,道:“你小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這些日子,我們一直對一隻母鵝充滿了憐憫與同情。


    兩個月前,黃莊主從鎮上買迴來一公一母兩隻海島珍稀白鵝。鵝棚就設置在荷塘拐角處的一棵黃皮樹下,棚裏堆放著一些幹草。一公一母兩隻白鵝白天浮遊戲水,晚上歸來同棲,恩愛地生活著。上個月,那隻母鵝在鵝棚裏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角落做了個窩,用幹草蓋住,然後,偷偷地開始下蛋。那些晶瑩碩大的鵝蛋隱藏於幹草底下,躲過了養生大廚二叔的眼睛。直到十多天後,母鵝趴在棚裏再也不出鵝棚了,二叔才意識到不對勁,把它抱開,便發現它的身下有一堆熱乎乎的鵝蛋。


    “哈哈,母鵝孵仔了!”二叔向我們叫道。


    黃莊主也非常開心:“太好了,怡人莊白鵝家族的興盛有指望了!”


    我記得黃莊主帶我去清掃鵝棚的那個下午。我們把低矮的棚門打開,肥胖的鵝先生踱著方步,扇著翅膀,嘎嘎叫嚷著,搖搖晃晃地邁出鵝棚。而那隻母鵝,趴在窩裏,一動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們,完全是一付警惕的樣子。黃莊主笑著對我說:“你看它護蛋多麽認真,它怕我們偷蛋呢!”黃莊主拍了拍母鵝的翅膀,“知道你很盡職盡責,日夜不離窩,但是,也要講衛生啊!”黃莊主說著充滿愛憐地把它抱起,移放在一邊。母鵝似乎知道我們是來給它做清潔的,便一聲不吭一臉溫馴地站在那裏,注視著我們。


    “多久才能出小鵝呢?”我問黃莊主。


    “快了,十天八天吧。”黃莊主撿起窩裏的一顆鵝蛋,捏住兩端,輕輕地搖了搖,說:“你聽聽——”他把蛋遞到我耳朵邊。我仔細聽,似乎能聽到小鵝正在用嘴敲打蛋殼的聲音。


    清掃完孵窩,黃莊主拍了拍母鵝的背,動作麻利地將它抱起,重新放迴窩裏,說:“你很快就要做媽媽了!以後你就是怡人莊的鵝大媽了!”


    我與阿傑迴到枇杷樹下,看到院子裏堆放著一些幹枯的枇杷樹葉,黃莊主正撅著屁股在一片片地拾撿與翻看。見我們迴來了,他笑了笑,說:“來幫忙吧,選出大片的,沒有蟲眼的,再曬兩個太陽就能用了。”


    我知道,這些枇杷葉是他用來配製涼茶的。


    這個時候,二叔一臉沮喪地迴來了,“鵝大媽死了。”他耷拉著一付黑臉,對我們說。


    我們一下子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黃莊主搖了搖頭,沉吟了片刻,道:“死了也好,少些折磨,算是解脫了。”


    正當我們期盼著小家夥們破殼而出的時候,不幸就降臨了——一個深夜,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把我們打醒。風雨一停,我便聽到了二叔喊叫我們的聲音。我趕緊爬起來,跟著二叔與阿傑直奔鵝棚。我們驚駭地看到,鵝棚被狂風掀了個底朝天,雨水湮沒了鵝棚。公鵝逃到了水塘裏,它發出嘎嘎的驚叫聲,心有餘悸地在水麵上遊蕩著。黃莊主也一顛一跛地趕過來了,看到這幅慘像,他臉色煞白。我們合力移開那鐵皮棚頂,便看到正在孵仔的鵝大媽一動不動地趴在孵窩裏。它的全身浸泡在水裏,張開的翅膀像一張水淋淋的羽絨被嚴密地覆蓋著整個孵窩。二叔一屁股坐在水裏,嘴裏懊悔不已:“睡死了睡死了……”黃莊主蹲下來,試圖去抱鵝大媽,但是它拒絕與抵抗著黃莊主的觸碰。黃莊主努力了好幾次才把鵝大媽抱起,從窩裏移到邊上。然後,一顆顆去觸摸那些鵝蛋,嘴裏念道:“全軍覆沒……全軍覆沒。”我也去摸了摸那些鵝蛋,已經冰涼。二叔默默無語,把鵝蛋一顆顆撿到飼料桶裏,抬起頭,問黃莊主:“扔了還是拿迴去呢?


    黃莊主沒有說話。


    “這種毛蛋煮了也可以吃,倒是很有營養。”二叔自言自語地說。


    阿傑奚落道:“你自己吃吧,你需要營養,我們不需要。”


    黃莊主瞅了一眼二叔,語氣冷淡地說:“把它們挖個洞埋了吧。”


    我們剛走開,站在一邊的鵝大媽又迴到潮濕而空蕩的窩裏,它趴了下來。“把它移到雞舍裏去吧。”黃莊主對二叔說。我知道黃莊主的意思,給鵝大媽換個新環境,它就會忘記這場噩夢。


    二叔便把濕漉漉的鵝大媽抱到樹林子裏的雞舍裏,把它安置在一個空著的柵欄圍子裏。


    那兩天,我們驚詫地發現,鵝大媽不吃不喝,站在圍子裏,望著塘邊那個已被我們拆掉了的鵝棚發呆。僅僅兩天,它已明顯消瘦。幾天後,黃莊主從鎮上買迴來一群小鴨,安放在離鵝大媽不遠外的另一個圍子裏。突然有一天,我們發現鵝大媽逃出了它自己的圍子,竟然來到了關養小鴨的圍子邊上。它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看著圍子裏那群嘰嘰喳喳活蹦亂跳的小鴨,眼裏溢出無限的溫柔。它不能言語,但是,我們明白它誤認為那些小家夥就是它的孩子們。它已消瘦得隻剩下一付骨架了,羽毛髒亂低垂蓬鬆,沒有了色澤。二叔走過去,心疼地說:“別站這兒了,它們不是你的孩子。”二叔將它重新抱迴它的圍子。但是,二叔一離開,它便撲扇著翅膀,又跳出了圍欄,撲向關養小鴨的圍子。它站在圍邊,仍然一動不動,就那麽癡癡地傻傻地看著圍子裏那群小鴨。我也實在不忍心讓它站在那裏,走過去想把它抱開,它撲騰著翅膀反抗,嘶啞著嗓子發出長長的哀鳴。我注意到它紅紅的小眼睛裏竟然渾濁而濕潤——天哪,它流淚了?!


    這隻母愛情深的鵝把我們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黃莊主帶著我們去看了鵝大媽最後一眼。


    它死得並不安詳,它的眼睛沒有閉,黃豆大的眼珠暴露在眼眶外麵,似乎由眼淚結成的一層白膜清晰可見。其實,我知道,從那個狂風暴雨之夜後,它的靈魂就已經追隨著天國的兒女們離開了它的身軀。阿傑準備把鵝大媽的屍體扔到荷塘裏給魚兒們吞噬。黃莊主叫住了阿傑。他走過去,挽起袖子,撿起鵝大媽,在水塘裏衝洗了它身上的髒跡。然後,對二叔說:“在塘邊樹下挖個坑,把它埋了吧——記住,怡人莊所有生命,都是怡人莊最親最親的一員!”


    我點了點頭。我當然懂得黃莊主的意思——雖然它隻是一隻鵝,但是,它是愛的精靈。它深沉的愛,應該獲得人類的尊重與善待。有些愛,欲語淚先流。


    那個晚上,我又一次夢見了她。


    她越過原野,淌過小溪,向我走來。她的微笑甜美,眸如星辰;她的裙擺飛揚,腳步輕盈。她俯下身,擰了擰我的鼻子,在我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我睜開眼睛,她便遽然飄逝……我起床後把窗戶打開,皎潔的月光下,我無比清晰地看到滿塘綠荷中探出了一枝粉紅白嫩的荷花!我驚喜地叫道:“精靈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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