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人莊的雞鳴聲此起彼伏,一唿百應風流激蕩。


    我從床上一骨碌躍起,換上運動裝,打開竹門。


    這是三月濕潤的早晨,怡人莊還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中。小狗妮妮從小道那頭歡快地向我奔過來,它搖晃著尾巴,嗅著我的褲腿。我知道,它是在向我這個新朋友問候早安。我踢了踢腿,扭了扭腰,帶著妮妮開始了晨跑。


    一群白色鷗鳥從木麻黃林那邊低低掠過,無聲盤旋,然後,飛向遠方。透過晨光,我幾乎可以看到瓦藍色的空氣在鷗鳥翼翅的搖動下如水波般流動。小道的邊沿種植著一壟壟菜蔬,搭著一綹綹瓜架。菜們根紅苗正,瓜藤葉綠梗壯。小道圍繞著水塘向前延伸,塘坡上種植著一些三角梅樹,那點綴在綠葉叢中的紅的白的粉的三角梅花像五彩繽紛的蝴蝶正在翩翩起舞。水麵上,魚群在悠然自得地覓食,它們一會交頭接耳,一會迅疾集結,一會四處逃散,毫無章法。塘裏種植著湘蓮,時下春末,水麵已探出尖尖小荷,有的已頂著一柄綠色的小傘。水塘另一頭,隔離網圈起來的一群白鵝灰鴨在水上撲騰戲水,梳妝打扮,耳鬢廝磨,糾纏不清。而小道的另一邊,則種植著各類果樹,樹們吸日月精華,依天地雨露,茁壯生長……


    我沉醉於怡人莊園早晨的美景中,一口氣沿著水塘跑了三圈,直到汗流浹背,才停下步子。我氣定神閑,向著東方,伸出我的雙手,迎接屬於我的鄉野新生活的第一縷陽光。


    “早啊,談記者。”


    二叔左手提著一隻鐵桶,身體向左傾斜,右手一劃一劃地從小道那頭向我走來。


    “二叔早啊!”我問候道。“你提的啥?要幫個手不?”我感覺他提得有些吃力。


    “給雞喂早食呢——沒事,別看我老了,我能行。”二叔說著將左手的鐵桶換到右手,身體向右傾斜,左手一劃一劃地往前行走。“你也不睡個懶覺?”他一邊往走,一邊跟我聊。


    “這麽美好的早上,睡懶覺有點可惜,早點起來,在莊裏跑幾個圈。”我說。


    “那是那是,早上空氣好,早起養生!”二叔說。


    小道盡頭是蔥鬱的木麻黃林,林下有一排灰色平房,房子東邊是一排低矮的雞舍。我跟著二叔走過去,看見雞舍的小窗上貼著一些紅色的紙條,紙條上用毛筆寫著:此雞不外賣,專供土地神享用!


    我覺得這紙條有意思,“土地神還吃雞?”我問。


    二叔哈哈一笑,說:“這些都是真正吃蟲子草籽兒的農家土雞,由於放養場地有限,一批隻能養個百十來隻,時間最短的要養七、八個月,時間長點的要養上近一年,養得越久越好吃。城裏來的客人們見到這些土雞,就纏著黃莊主買。起初,黃莊主來者不拒,隻要開口,一般都會賣個一兩隻,後來,客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都衝著這些土雞而來。莊裏根本供應不了,而黃莊主又不好當麵拒絕客人,於是,我們就想出了這一招。嘿嘿……”二叔一邊撅著屁股往盆裏倒食,一邊跟我聊著莊裏的事。


    雞們勾肩搭背嘰嘰喳喳神情曖昧地圍了上來。母雞純樸賢淑,閹雞陰柔傲慢,公雞靚麗張狂。美食麵前,它們顧不得體麵,你爭我搶,很快啄食完一桶剩飯殘菜。二叔打開雞舍之門,它們便爭先恐後前赴後繼迅速地衝向荒野,雞舍裏留下了它們一夜風流後的殘跡。


    二叔收拾完髒亂的雞舍,對我說:“談記者,到前院吃早餐啦。”


    我笑道:“好。”便跟著二叔沿著石板小道向前院走去。


    枇杷樹下,寬大的木桌上杯盤碗筷擺放整齊,一盆金黃色水煮地瓜正冒著騰騰的熱氣,一隻斷了提手的花邊竹籃裏盛放著十多顆帶殼煮雞蛋閃著水晶般誘人的光澤。


    桌邊坐著一個正在吃早餐的小夥,他上身穿一件黑色t恤,下身著一條水磨藍牛仔褲,腳踩一雙白色波鞋——這是島城年輕人的時尚打扮。我注意到小夥子結實的胳膊上,紋著一條騰雲駕霧的龍。他見我盯著他的胳膊,顯得有些慌張,對我笑了笑,本能地拉了拉胳膊上的短袖去遮隱那紋身。


    二叔向我介紹他是阿傑。


    “哈,你就是昨晚爬屋頂找樂子的阿傑?”我對他笑道。


    他臉上倏地紅了,點了點頭,“談記者早上好!”他有些靦腆地跟我打招唿。


    我說:“你也早上好!”


    “莊裏早餐簡單,地瓜是我們自己種的,雞蛋是莊裏土雞下的。”二叔端著一碟油炸辣椒放在我麵前,“黃莊主交代了,你是湖南人,離不開辣椒。”他憨厚地笑道。


    沒見到黃莊主。我問:“黃莊主呢?”


    二叔看了看黃莊主的屋子,悄聲對我說:“還在睡呢,他晚上睡眠不好,早上起得晚。”


    我舀了一碗水煮地瓜,嚐了一口。


    “味道咋樣?”二叔迫不及待地問我。


    “嗯……很粉很粘很甜——味道不錯啊!”我說著又喝了一大口。


    二叔顯然很滿意我的評價,他擦著手上的水漬,嗬嗬地笑著說:“我以為你們城裏人不喜歡吃這個呢。”


    我說:“現在不同了,城裏人把五穀雜糧都當寶貝了,而且,城裏老貴。”


    “好吃就行,好吃就行。”二叔臉上繼續舒展著愉悅,他在我對麵坐下,一邊喝著地瓜湯,一邊打開脖子上的收音機開關——鑼鼓咚嗆胡琴悠揚,女子幽幽怨怨地上了場:


    猶自深閨怯曉寒,暖風吹夢到臨安……


    “二叔,你能不能換點新的啊,天天聽這個戲,你耳朵不生瘡啊?”埋頭吃著早餐的阿傑抬起頭,一臉嫌棄地對二叔說。


    “你懂個屁,這幾好聽呢!”二叔嗔怒道。


    “紅葉題詩,才子佳人戲。”我咽下一口雞蛋,笑著對二叔說。


    二叔一臉驚奇地望著我,半天,叫道:“咦,你咋懂我們海島戲呢?!”


    我說:“來海島這麽多年了,聽過很多次了。”


    二叔顯然是找到了知音,他關掉收音機,對著我哈哈大笑道:“談記者,此情此景,我好想吟詩一首啊!”


    “沒想到二叔還有吟詩的雅興哈!”我笑道。


    二叔興趣盎然,一臉認真,問我,“你懂……寫詩不?”


    我心裏暗暗發笑,但是,還是表現出謙遜模樣,說:“過去寫過一些詩。”


    “啊,你真會寫詩啊?!”二叔更是喜形於色了。


    我點了點頭。


    “我很喜歡……詩歌呢,可是,我不懂寫。”二叔說,“年輕時,我上過賽詩台,能背好多詩!”二叔說著情不自禁抑揚頓挫地開始背誦詩歌:


    東風吹起來啊


    戰鼓擂起來啊


    現在世界上啊


    究竟誰怕誰啊……


    對麵的阿傑哈哈大笑,嘴裏的地瓜噴了一桌子。


    我也捂著嘴,忍住笑。


    二叔的臉涮地一下紅到了耳根,他停止背詩,惱怒地斜睨著阿傑,問:“你笑啥呢?”


    阿傑問二叔,“你那是詩嗎?”


    二叔表情堅定地迴答:“當然是詩,而且是革命的詩歌。”他轉頭問我,“談記者,你說是不?”


    我心裏也早已樂開了花。我做出一付評判的樣子,迴答:“也算詩吧。”


    二叔很得意,他揶俞阿傑:“不讀書害死人。”


    阿傑瞪大一雙眼睛,說:“那是,我是沒有讀過書。不過,我小學讀了八年,我被評為全校最熟悉的麵孔,新老師來了都跟我打聽學校內幕。”


    我笑得噴飯。


    二叔臉上褪去了惱怒的紅色,渾濁的眼裏閃爍出激動的光芒。他開始向我們迴憶屬於他的詩歌時代。他說:“一到晚上,村裏就搞賽詩會,熱鬧啊,男女老少都上台背詩。不上台的是要扣工分的,那時,我年輕,記性好,背得出好多詩,這樣可以偷懶少出工。年底時,我的工分比那些幹活累個半死的壯勞力還多。”二叔得意地嗬嗬地笑,阿傑也跟著笑,我也笑。二叔繼續說:“那個時候啊,要是背錯了詩就慘了。有一迴,我鄰居家的地主婆背毛**的詩,把‘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背成了‘俱往矣,數流氓人物,還看今朝!’老太婆被當場拉下台來揍得個半死。唉唉,真的好可憐啊……”


    二叔迴想那事,流露出一臉感傷。他站起身來,給我添了一碗地瓜。


    我說:“別給我添了,你們也多吃點。”


    二叔說:“管夠,不浪費就行。”然後問我,“你喝酒應該厲害吧?”


    我搖了搖頭,說:“不厲害。”


    “你寫詩的時候喝酒不?”二叔好奇地問。


    我笑著說:“寫詩時不喝。”


    “三句不離酒哦——”阿傑插話譏諷二叔,“就一酒鬼。”


    二叔不理睬他,繼續問我,“你最多能喝多少?”


    我說:“兩杯吧。”


    “才兩杯?”


    二叔認為我不喝酒寫詩簡直無可置信。他臉露失望,嘟噥道:“人家都說李白鬥酒詩百篇呢。”


    我說:“我又不是李白,真喝不了。”


    他把頭搖得如一隻芭蕉扇,以至端在手裏的半碗地瓜湯都濺在了桌上。他趕緊放下碗,起身去廚房取抹布。


    阿傑悄悄告訴我,二叔是島城郊區人,原來在島城一個餐廳做幫廚。“他什麽都好,就是嗜酒,老婆孩子都讓喝跑了,工作也丟了。黃哥去島城時遇到他,便把他帶到了莊裏。到莊裏後,他還是斷不了酒,經常找靈山村民喝。有時,從早上喝到中午,從中午喝到晚上……黃哥根本管不住。”阿傑瞄了瞄廚房,見二叔還沒出來,便繼續揭底:“人家喝酒是臉紅,他喝酒是臉黑。那段時間,他每天早上的臉還是紅亮的,可到了中午,就變得黑青了。再到晚上,就變成了一口鍋底了。有個晚上,我讓他差點嚇傻了——我起床拉尿,看到他一個人坐在樹底下喝酒,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唿,結果,我隻看到了他的脖子——竟然沒看到他的臉!”


    “怎麽迴事?”我問阿傑。


    阿傑說:“那天,他喝了整整一天的酒,臉黑得像鍋底。那晚,天又特別黑,所以,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啊!天上有個月亮,地上有個酒鬼。”


    我聽著笑得淚花四濺。


    阿傑說:“黃哥逼他戒酒,黃哥說:在島城,我管不著你;來這兒了,你就得聽我的。否則,就走人!見黃哥來硬的,二叔才沒轍了,後來總算戒著了。沒想到,又迷上了聽戲……成了個戲呆子!”


    二叔從廚屋裏走出來,手裏擰著一塊抹布。他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一臉幸福地吟著詩:


    東風吹起來啊


    戰鼓擂起來啊


    現在世界上啊


    究竟誰怕誰啊……


    這一迴,我也跟著阿傑轟地一下笑開了。


    阿傑誠懇地問我:“談記者,你可以教我寫詩嗎?”


    我笑道,“你怎麽想學寫詩?”


    “我覺得會寫詩的話,容易找到女朋友。”


    “行,你每天讀一遍我寫在那黑板上的字,你就會寫詩了。”我指了指院子通往小道一側的一堵舊牆開玩笑道。那牆上掛著一塊廢棄了的黑板,還有幾截粉筆頭,估計是黃莊主用來記錄莊裏農事的。顯然很久沒有用過了,色澤斑駁。我想好了,我把它擦拭幹淨,一可練練我的粉筆字,二可記錄一下我這鄉野生活的感慨。


    “好啊好啊!”阿傑開心答道。


    “很熱鬧嗬。”黃莊主披著一件麻布襯衣,肩膀一高一低地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我看到他的臉上是疲倦與憔悴。他在桌邊坐下,二叔趕緊備上碗筷,盛上地瓜湯,剝了兩顆煮雞蛋。“談記者,吃得慣這農家早餐嗎?”黃莊主一邊吃一邊問我。


    我說:“蠻好的,習慣。”


    “那就好。”黃莊主笑了笑,點了點頭。


    我本想問問他是否還記得昨晚的事情,但是,當著二叔與阿傑的麵,我不便問。“這塘裏的魚多嗎?”我沒法找話隨意地問了句。


    “多著呢,野生的放養的都有!”阿傑插嘴道。


    “能釣嗎?我問。


    “當然可以啊,”二叔收拾著碗筷,對我說,“我們正愁塘裏的魚兒上不來呢!”


    “談記者喜歡釣魚?”黃莊主語氣平淡地問我。


    “以前經常陪一個兄弟釣魚。”我笑道,“他是個老刑警,擔任過公安分局的局長,因抓捕罪犯失手被貶職了,心灰意冷,經常叫我陪他釣魚。”


    黃莊主眉頭皺了一下,他站起身,“釣魚跟抓人一樣,也需要耐心。”他迴過頭對我說道。我看見,他的嘴角浮出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嘲諷意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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