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才人去增成殿時,宜妃正倚在美人靠上小寐,宜妃的貼身宮女翠竹正拿個美人錘輕輕捶著腿。翠竹一見清才人,便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惠王造反以來,上下宮人伺候宜妃便格外盡心,仿佛她是個豆腐做成美人似的。


    翠竹隻將美人錘遞給小宮女,隨後掀開簾子走到外頭小聲對清才人說:“我們主子這幾日都睡不好,昨晚上三更天才睡。”清才人會意的點點頭,邊取下發間別的簪子遞到翠竹手裏。


    翠竹一愣忙要退了去,清才人執意不收,二人相互推讓了一會,最後到底是清才人贏了:“姐姐伺候娘娘辛苦了,這不過是我一點子心意罷了。”翠竹這才收下,她見著清才人撩開簾子,接過小宮女手裏的美人錘坐在腳踏上為宜妃捶腿的樣子,一時心中嘀咕,親女伺候母親也不過如此了吧?


    宜妃又眯了一刻鍾,一睜眼卻見清才人正在為她捶著腿,隻對她說:“怎麽老實成這樣?”轉麵又對翠竹啐了一口:“下次再這樣輕忽怠慢才人,就別怨我不顧你這麽多年的臉!”翠竹隻誠惶誠恐的將清才人扶起來,接著頗重的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才人恕罪!”


    清才人隻搖了搖宜妃的手臂:“娘娘何不給我個孝敬娘娘的機會呢?”宜妃見她這樣的小女兒情態眼圈一紅:“唉,看著你倒讓我想起媚兒。”清才人隱約知道媚兒是誰,一時隻仰麵望著宜妃道:“嬪妾很像娘娘的侄女兒麽?媚兒是什麽樣的呢?”


    翠竹方才退了下去,此時正將功贖罪的端了兩盞蘇子燕窩進來,一聽到清才人的話,忙將話頭岔開:“小廚房剛燉的蘇子燕窩,娘娘嚐嚐燉的可好。”


    宜妃接過那燕窩攪合了會兒:“媚兒像你一樣乖巧孝順。”她隻拿著卻不用,過了方道:“媚兒最喜歡吃這個。”清才人絞盡腦汁方哄得宜妃用了些,過了半晌她忽然期期艾艾道:“恕嬪妾直言,太後從前待娘娘不頂好,怎麽娘娘現在對太後與德妃這樣禮遇有加呢?”


    太後從前對宜妃不過爾爾,太後心情不好時常刺上宜妃一兩句。可惠王造反之後,對在深宮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太後與德妃倒是很好,吃的用的不曾少過一星半點。宜妃輕慢一笑:“那老貨還有幾年好活麽?”


    她見清才人仍是一臉不明所以的樣子,湊到她耳邊道:“可她的兄長和侄兒都厲害的很呢。”太後的兄長定武上將軍此時年紀雖然大了,卻仍帶兵殺到乃蠻後方去了,正是容景軒不可或缺的左臂右膀。她的侄兒也是不負老父英名的,以後定是要承襲父親的十數萬親兵的。


    清才人遲疑道:“嬪妾說句冒犯的話,太後頗有些刁滑,光是對她好就能讓定武上將軍為惠王所用麽?當年容景軫造反,定武上將軍可是一點力都沒出呢。”


    宜妃麵上多了幾分胸有成竹的神色:“容景軫造反時德妃已嫁給容景軒了,定武上將軍愛女如命,要是當年容景軫成事了,他女兒也要受牽連,這才沒有出手相助,現在德妃就在端兒手裏,他能不服麽?”


    宜妃說起“容景軒”三個字時,頗有些咬牙切齒的神色,而清才人恍若未聞,麵上隻露出幾分心悅誠服的神色。宜妃見了心中越發得意,一時竟說道:“何況容景軫也不過是端兒手裏一枚棋而已。”清才人遲疑道:“棋?”宜妃道:“端兒早先便同太後說過了,若她能勸服定武上將軍轉來助端兒一臂之力,便將容景軫放出來。”


    原來如此!難怪惠王手中不過三五千的兵力便敢造反,敢情私下裏早同太後搭上了。清才人驚歎道:“那定武上將軍怎麽還沒……”倒戈相向呢?這幾個字清才人卻不敢說出來。


    宜妃聽了麵色有些不愉:“太後一口便答應了,隻是她說定武上將軍是個拘泥的,早早同他通氣反而誤事,不如徐徐圖之,等到了危急關頭,定武上將軍不同意也隻得同意了,他女兒命在端兒手裏握著呢!”


    清才人輕輕點了點頭:“一環扣一環,惠王可真聰明啊。”宜妃道:“過幾日端兒將容景軫親迎進宮來,讓太後見一見容景軫。”清才人撇了撇嘴道:“容景軫算個什麽呢?早被貶為庶人了,也值得惠王去親迎麽?”


    宜妃伸手在清才人腮邊擰了一把,麵上卻有著掩不住的得意神色:“太後那老婦刁滑,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過幾日由端兒將容景軫親迎進宮來,恐怕她才肯使全力!我就不信她見了親兒還舍得再放他走!”


    清才人輕輕“哦”了聲,宜妃這時才覺自己方才說的有些多,然而看著清才人低頭吃著那蘇子燕窩的樣子,又慢慢放下心來——一個對著蘇子燕窩都驚歎不已的才人,還指望她有多大的能耐呢?


    而這時,曾經的豫王府正有一個蒼白青年如一個幽靈一般,在已經荒廢的府邸中私下遊蕩。豫王府曾是京城中最繁華、榮耀的所在。他的命運與惠王何其相似呢?同為父親的愛子,先帝先時封他為豫王,末了又不忍放他去藩地,使父子難得一見,便為他在京中權貴雲集處修建了豫王府。


    那時的日子多好呢?容景軫行至園內一塊太湖石前頭,隻修建一個豫王府,便從江南不知運了多少太湖石來。眼前這塊“豫峰”便是最好的,在下頭點起一枝香,半晌後十三個孔裏俱飄出嫋嫋輕煙來。


    容景軫望著眼前的豫峰恍惚的想著,他同父皇都很喜歡這塊太湖石,父皇計劃著將這石頭擺在寧壽宮花園裏頭,容景軫偏要搬到豫王府去。旁的千辛萬苦運進京裏來的太湖石,父子兩一個不看,一個不要。


    為著這塊石頭他還連著幾日不曾進宮,當時身邊人都覺他放肆,怕他觸怒先帝。然而幾日之後,卻是父皇先服的軟,他將那太湖石送到豫王府,又給這石頭取名豫峰。非但不生他的氣,還捏著他的肩膀大笑:“果然是軫兒最像我!”


    容景軫又在下頭點了枝香,幸好當年死活將這石頭要了過來,這十數年來他最大的消遣便是看豫峰的十三個孔洞裏冒出嫋嫋輕煙。


    豫王府早不複當時之繁華,璋瓦殘破,雜草叢生。人人在這府裏都似活鬼,青白著臉走來走去。他的幾個妾侍都是被灌了絕子湯後送進來的,邊在他身下承歡,邊在心裏咒他早死。


    一想到這裏,豫王隻覺頭疾又發作了,一時隻抱著自己的頭倒在地上蜷成一團。他的一個妾侍早看見了,卻隻嘿然一笑,頭風都發作這樣多次了,豫王什麽時候才肯死呢?


    在鹹若館密室裏呆著的林黛黛心中越發著慌,密室內雖五髒俱全,但總是待著並非長久之計。吃的糕點與用的淨水到底有限,全憑著靜昭容每次帶來的吃食。有時靜昭容不便來,便由純兒上去拿些佛前的供奉,這幾日再沒有太妃太嬪來禮佛。


    而宮裏過了頭幾天的慌亂之後便靜了下來,除了宜妃的增成殿外,其餘宮殿便陷入一股死寂之中。唯一欣慰的是慶妃果真將阿醜守護了個周全,並未讓惠王與宜妃將孩子抱走。


    可要是容景軒不顧及宮裏的妻妾與兒女,一口氣從萬州殺迴來呢?畢竟他也算不得太老,孩子以後恐怕還是有的,而皇位就不一定了。可即便容景軒不迴來,難道她就有活路?她肚子裏的孩子該怎麽活呢?林黛黛每每想到此處便心慌意亂,依純兒看,她的產期不過這幾日了。


    這一日容景軫又在豫峰前點著香玩,這次的香不同些,傳說是宮中的貴人賞下的。容景軫於這些上其實無所謂,他母親總是這樣,隻愛關心些無關痛癢的事。比如那些根本不能生育的妾侍,夏日裏的冰山與冬日裏的炭的多與少。他困在這額外加高了七尺牆樓的豫王府,已經十八年了。


    他一生中最年富力強的日子都在這府裏度過了,容景軫又燃起一枝香——若能想著嫋嫋青煙一樣隨風散去……煙正順著一陣風迎麵朝他撲來,這煙不像煙,倒像是很粘稠的油一般,慢慢順著他的鼻腔往胸腔中流淌,漸漸他不能唿吸。


    容景軫一頭栽在地上,青白的十指在地上不住亂刨,十個甲蓋俱被掀開。這次依舊是上次那個妾侍立在遠處,她見了隻漠然的看著——上次也是這樣,然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容景軫又拍拍身上的塵土站了起來。


    可這次不一樣,過了一刻鍾,他仍伏在地上,那妾侍覺得有些不對,上前去握著他的肩膀朝邊上一掀。她的麵孔登時扭曲了,麵上留露出不知是悲是喜的神色,容景軫睜大著眼睛,嘴巴扭曲的張大了,想來曾唿救過——他已經死了。


    惠王聽到這消息時正在增成殿裏頭,宜妃同他初聽到這消息時,二人都呆住了。來傳信的宮人戰栗著說:“容景軫多年來有頭風這個舊疾,三不五時便厥過去一迴,所以這次下麵人也沒當真,不曾想這次倒下便死了!”


    惠王聽了手隻顫個不停:這個風口浪尖上容景軫死了,太後怎麽想?定武上將軍又會怎麽想?他隻強自問道:“當真是因為頭風死的麽?”


    那宮人遲疑了一會兒哭喊道:“奴才們也不知道!伺候的人說容景軫是用了宮裏送去的香之後才犯的病!”


    惠王聽到這裏再呆不住,隻猛地站起來迴身對宜妃道:“我必得親自出去看看,無論如何得給太後一個交代。不論慶妃願不願意,你去將公主抱來!”宜妃隻倉皇點了點頭,惠王便如飛一般帶著親兵去往豫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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