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所有人的聲音,謝珩充耳不聞,默默收起琴,仿若周遭一切與他無關,起身欲離開,可是被圍了一圈,無路可走。好在文客們不是市井之徒,見人要走,趕緊主動讓出了道,因為對高人有著別樣的敬佩,文人們對這種俯瞰眾生的冷淡推崇備至,所以對謝珩的視而不見毫無疑義和指責,反倒覺得更加神秘。


    晚一步被堵在人圈外的謝白和聞歌此刻終於得見到人,忙上前護在他兩邊,看著如此熱情的文客們,兩人心裏都替他感到高興,此刻人群圍成一個半圓,將三人半圍起來跟著一直走。


    謝珩依舊沉默不語,縱使被一群人擠得步履維艱,可他依舊穩若泰山,謝白也不說話,隻有聞歌笑嗬嗬的招唿大家:


    “大家都當心些,不要擠不要擠,別摔著了,誒誒誒,小心點...”


    謝珩麵無波瀾,一旁的年輕人也不好招惹,隻有那個笑嘻嘻的少年看上去比較好說話的樣子,於是有人伸手拉住了聞歌:


    “年輕人,這位大師是誰呀,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啊?”


    “可知大師拜在誰人門下啊?咱這成都府哪位大師門下竟有這等高徒啊?”


    “....”


    一個個問題讓聞歌應接不暇:


    “咳咳,是這樣的,他是...”


    剛一開口,所有人立刻一窩蜂朝聞歌圍了過來,畢竟比起一臉冷漠的謝珩和不好說話的謝白,眼前這個少年郎嘴裏更能套到有關大師的消息,等一群人朝聞歌圍過去,謝珩這才得以解困脫身。


    等所有人圍著聞歌將他知道的信息榨得一幹二淨心滿意足之後,才發現大師早已不見蹤影,往哪個方向走的都不知道。


    既然已經打算留在崇寧,便是要找個宅子安身;可尋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合適的,謝珩也是個挑的,且這幾日,他走到哪裏都有一群人跟著,這家重金求他上門私教,那家高價請他登樓鎮館,簡直煩不勝煩。


    後來聞歌托人在崇寧給他尋了一處宅子,主人家遷迴北邊,這宅子已經閑了快半年了,一直沒有合適的買主,不是買主瞧不上地方,就是屋主看不順眼買主,就一直拖著。


    後來房主因著著急啟程,便托了友人幫忙尋買主,自己一家先動身迴北方,巧了這屋主人的友人,偏偏是聞家表親。


    聞歌竭力慫恿謝珩去看看,他原是不想去的,不知道宅子如何,那麽多人都沒買,也指不定有什麽弊端,後來謝白也勸他去看看,早日安置下來,萬一有一天謝如遠迴來,也好有個地方等著。


    謝珩就沒再猶豫,聞歌和謝白一起陪他趕車去看了,不曾想,一隻剛腳跨進院子,入眼就是兩排高大的鬆柏和滿圃的八仙繡球,謝珩站在前院,房門都沒進,便說:


    “就這裏吧!”


    一開始拗著不肯來看,這來了剛進院子還什麽都沒看,就定下了?兩人都愣住了。


    這宅邸雖不是金碧輝煌,占地卻不小,謝如遠臨走前雖是給他二人留下了一些銀錢,但是買這座宅子還是不夠的,但因著有聞歌家這層關係在,便隻付了定金,剩下的錢往後再補齊。


    就這樣,謝珩在崇寧安了家,之後,便在這裏送別了謝白和聞歌;為了早日還清宅子的銀錢,謝珩雖是不願,卻也接了些報酬不低的行事,因著草堂一曲,他如今要掙這宅子的銀錢,也不算太難。


    這些年,謝白迴崇寧的次數,不夠數一雙手,謝珩也習慣了這樣的等待,至少有得期盼,沒曾想,這一次離別不久,迴來卻是要成親了!


    此後幾日,謝珩開始收拾打點行囊準備啟程,聞歌是在謝白後麵迴來的,但是趕在了謝珩動身之前,所以他三人可一同啟程,往成都府趕。


    臨走前,謝珩交代了謝園的大小事務,又讓人給柏梅雪和沐青青送了信,便踏上了這一段,他希望永遠沒有盡頭的路程。


    柏梅雪得了謝珩差人送來的信,想是這一來一去,怎麽也要耽擱上兩月,這段時日便不必再去謝園了,天氣正在迴暖,若是在清溪鎮,現在也不算閑,至少有李棠,整日地想來聽她練琴。


    永樂十五年四月成都府


    路程再遠,終是要走到盡頭,剛至都府,謝白差人給謝珩和聞歌二人找了個宅子暫住,安頓好後,謝白便是成日在外頭忙碌,成親的一切事宜,都離不開他。


    初一;


    換下胄甲的謝白,一身新郎官耀眼的大紅喜服,斂去了沙場淩厲。


    今日的他,高頭大馬迎新娘,府丞大宅拜天地,他這些年,在軍中表現甚佳,聞霆浩為他請功,一路提拔,他便是一路攀升到了三品參將,一身榮光。


    鳳冠蓋頭下,佳人嬌麵不見,那盈盈腰肢,纖細柔荑,站在挺拔健碩的謝白身旁,如小鳥般依人。


    天地拜過,敬父母茶,新娘子被送入新房。府丞嫁千金,來的非富即貴,副手拿著酒壺跟在一旁倒酒,謝白端著酒杯,在府內賓席一一敬酒。


    聞歌陪著謝珩坐在東北角最不起眼的位置,這一桌就他二人。謝珩穿慣了謝白給他買的白衫,可今日不好穿太素,挑了一身金絲暗花的錦衫。


    此時麵無表情坐在桌前,手裏端著酒不喝也不說話,看著堂內一臉喜氣的新郎官,往日光亮的眼瞳,此刻被黑夜籠罩著,聞歌扯扯他衣袖:


    “要不我們迴去吧?”


    謝珩收迴眼,抿一口酒彎彎唇角:


    “師哥他成親的大好日子,我當是要祝賀他的,哪有現在就走的道理!”


    看著那黯然神傷,聞歌的心上,像是有一粒火星子炸進了油鍋,砰一聲燃了起來,可他又不知道可以做點什麽。


    謝白在院中走了個遍,終於敬完了所有賓客,他酒量向來很好,敬了那許多酒,此刻也不過是麵上微微泛著紅光。


    終於到了謝珩他們這一桌,聞歌內心煩躁雜亂,看著謝珩的模樣,心中一陣陣心疼,卻又有一點點像是喜悅的情感在竄動。


    謝白走過來,一步步像是踩在謝珩的心上,咚咚悶響,到了桌前,謝白未及開口,謝珩起身一笑舉杯:


    “恭喜師哥,祝你和楊小姐...早生貴子,白頭到老。”不等碰杯,一仰頭就先幹了。


    謝白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許是他看見了那雙眼裏盛滿了什麽,許是他聽見了那心裏有什麽話語,隻是他不能看、不能聽、不能懂,隻能拍拍謝珩肩頭,仰頭飲酒:


    “珩兒,謝謝你。”謝白的眼中,有光在閃。


    謝珩放下杯子轉身:“師哥,我走了。”


    不等謝白應他,疾步朝大門走去,家丁跟在後頭送出了大門口,聞歌也跟著追上去,謝白匆忙放下杯子朝門口喊:


    “珩兒,我送送你。”


    謝白幾步跑出大門追上謝珩,伸手拉住了那白衫袖袍:“珩兒。”


    府丞宅邸外巷深無人,從牆外都能聽到裏麵傳來舉杯碰盞的熱鬧聲,白衫紅衣兩人站著,聞歌好像無插足之地,怏怏抬腳往前走了幾步,在路邊樹影下倚著院牆,迴頭看著那兩人。


    謝珩未轉身,努力想著什麽:


    “師哥,很晚了,我迴去了,明日便要啟程迴崇寧了,我還要迴山上取幾卷書...還有...還有梅雪他們的課也拖許久了...”


    明明是手握長槍,鐵馬沙場的手掌,卻覺得那錦袖上的金絲如此紮手:


    “珩兒...我...“


    府丞大宅今天滿巷掛的燈籠,燭火映得燈籠通紅,像是希望的朝陽升起,又似晚霞終將散盡...謝珩看著不遠處聞歌頭上那隻籠燈,心上的腳步又開始踩踏。


    “珩兒,雖然師哥成親了,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什麽都明白,終究那腳步也會走遠,不等他說完,謝珩揮手想抽出寬袖,但是謝白攥得太緊:


    “嗯,我知道的,師哥快迴吧,那麽多賓客都在,你是主角,出來太久不好。”


    謝白想留,卻知道留不住,一院子的人都在等著,他也不能走,最終還是一點點鬆開了那紮手的繡袍。


    看著謝珩和聞歌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口,他便知道,從此,他們之間,仍舊還是沒有血緣的親兄弟。


    那一晚迴了謝白安排的宅子,謝珩躺在後園的石階上,一個人喝掉了三壇子酒,聞歌拚命攔也攔不住。


    謝珩喝酒曆來都是用杯,連碗都不用,那一晚抱著酒壇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衝撒在臉上,讓眼角透明的液體被掩蓋。


    聞歌如何也勸不住,謝珩煩了,放下酒壇,用充滿血絲的雙眼冷眸看向他:


    一字一頓:“要麽滾一邊去,要麽就滾出去...”說完便不再看他,又自顧喝酒。


    聞歌認識謝珩幾年,記憶中謝珩的眼神雖是淡漠,卻算是和善,對著熟悉的人,眼中也是充滿了暖意,而此時謝珩的眼中,聞歌看見的,裏麵除了冷漠和悲傷之外,還有一點點恨意。


    聞歌不敢再勸,隻得坐在旁邊看著他喝,後來看不下去,就自己去搬了幾壇子酒來陪著他喝,直到謝珩喝完三壇酒後,躺在台階上睡得不省人事!


    聞歌將人抱起來,送迴了房中。看著躺在榻上的謝珩,眼角才幹了一會兒的酒漬,又流出一道道水痕。


    紅燭暖燈,伴著酒香,投得牆上的人影,如夢如幻,聞歌捂著悶痛的心口,低頭靠近沉睡的麵龐,伸手輕輕拭去眼角那一道道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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