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熙寧二十年,英國公等領兵南下,朝廷調度有方,諸王、平寇、撫遠將軍漸次收複湘贛。因地方文武漸有收複,朝中局勢日趨緩和。


    沈江東兵敗失蹤之後,蕭繹對其人其事閉口不言。端王憂心沈江東之事是定藩挑撥朝廷起內訌的奸計,故而不曾對此事表態。端王不說話,其背後有一二宗親坐不住,想要翻起些許事端。江楓離京後朝中又傳出一片追究嘉國府的浪聲。


    這一次蕭繹態度極為強硬,接連駁斥要求治罪嘉國府的詔書,並於是年歲末罷免了首先提議治罪嘉國府之人,舉朝不安。眾人或言今上對沈江東有故人之情,或言今上不願意中了定藩的奸計,端王又始終沉默不語,“嘉國公叛逃”一事最終不了了之。


    江楓在秋日隨著武振英去了通河,不久就有信來,告知思卿她一切安好。思卿諸事繁冗,兩人漸漸斷了聯係。


    朝中局勢緊張,眼見查陳南飛之事就要不了了之,思卿心有不甘,遂同蕭繹商議,仍調唐鵬迴羽林衛,將清理後的府軍後衛重新編製,由兩位思卿揀選的內廷女侍官出任師貳。此事一成,思卿便使其分成兩路,一路密至泰州監看何適之,一路混入藏春樓邊的街巷觀風。大抵是之前江楓在的時候鬧得動靜太大,兩路人馬派出後並無進展,思卿也隻好徐徐圖之。


    是年春末顏陌溦生辰時,蕭繹與思卿再度微服往銀杏巷的顧宅去,隻見大門緊鎖房舍蕭條,一打聽才知道他們夫婦二人去年就離開帝京,一直不曾迴來。


    蕭繹對思卿道:“我們迴去罷。”


    思卿道:“他們沒賣這宅子,說不定還會迴來。”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見老六,”蕭繹替思卿整了整領口的鏨金花扣,“舅舅的事,到今天也沒個了局。端王叔眼下這般行事,我也不好……”


    “端王心知眼前不能內訌,平定定藩才是首要的,想來上陽郡也能明白。”思卿道。


    蕭繹頷首道:“從前皇祖母說端王與敬王不同,我還不以為意,今時始覺皇祖母說的有道理。”


    談及已故的太皇太後,兩人都沉默下來。


    原來太皇太後故世時於身後事沒有遺言,今上曾力主為太皇太後單獨修建陵寢。而今兵事不盡,今上力有不逮,於是是年夏末同小敬王一道扶陵西去西京,準備將太皇太後安葬於武宗皇帝之側。


    京裏留下太子,因太子年幼,諸事內有中宮皇後,外有內閣大學士範子冉,還有端王居中調停。今上雖對端王防範良多,但如今外敵當前,從前的芥蒂不得不暫時擱置。今上臨行帶走了京衛孫承賦,留下了資曆更深的程瀛洲。上十二衛原是沈江東的老部下,後來盡數落在中宮手中,料想端王難以掣肘生事。


    顧梁汾夫婦第二年秋裏才返京,顏陌溦仍帶了丫鬟玉棠同行。季秋漕運正忙,運河阻塞不堪。距離帝京城最近的水路碼頭永通橋碼頭附近有百餘船隻被堵,綿延數裏,蔚為壯觀。


    顧梁汾獨立船頭,見岸上疏疏的樹影搖曳著,舉頭是雨中迷蒙的通州城樓和永通橋。幾隻寒鴉飛向天際,隱隱約約可見幾痕黑影曳動。


    忽聽臨船的綢緞商招唿:“顧老弟,大夥兒都在我船上,過來小酌兩杯如何?”


    顧梁汾應了,隔簾對顏陌溦道:“我去吃兩杯酒,片刻就迴來。”


    顏陌溦連日暈船,隻在艙中坐,答應了一聲,顧梁汾通過船間搭的隔板便往那綢緞商船上去了。


    進了艙,裏麵煙霧繚繞,幾家商行老板與佐酒的船妓雜坐劃拳飲酒,吆五喝六,一派渾濁喧鬧。


    顧梁汾與他們招唿過了,方找了個位置坐下。剛坐下,就有釵橫鬢鬆、酥胸半露的粉頭湊上來媚笑:“好個俊俏可人意兒的郎君,來,奴與郎君飲個兩情鍾……”她大紅主腰上鑲著織銀眉子,頸間吻痕宛然。顧梁汾笑了笑,閃身換到旁邊位子上,讓粉頭撲了個空。又有精瘦的瓷商操著一口流利的官話嘲笑:“顧老弟可是有名的柳下惠。這麽沒眼力價,一邊去。”


    眾人飲酒聽曲兒談市利。顧梁汾喝著船上的金華酒不錯,便多飲了兩杯,踱步到窗邊,沒聽見雨聲。啟窗一看,雨果然已經停了。那清輝灑入艙內,清明澄澈,不染一塵。他惦記著顏陌溦,略坐一坐就起身告辭。


    顧梁汾夫婦打永通下船,武宅裏的人告訴顧梁汾武振英往帝京城裏去了,二人於是返迴帝京,仍住銀杏巷的宅子。


    宅子經年不住,還需灑掃。顧梁汾見顏陌溦麵有倦色,於是囑咐了玉棠幾句,自帶了禮,要去城南雙杏街拜武振英。


    顏陌溦道:“我同你去罷,要不太失禮了。”


    顧梁汾卻笑道:“武老伯哪裏計較這個,你且歇著,我今天去說一聲咱們迴來了,明兒咱們再一道去。”


    顧梁汾獨自去了武宅,拜了武振英,武振英便問:“有你傅伯伯消息沒有?”


    顧梁汾道:“我細細打聽了,傅世伯確實沒迴嘉禾。路過餘杭,去問世伯的舊友林世儀林老先生,也說近幾年沒瞧見過世伯。”他有心告訴武振英思卿其實就在帝京的事,又想起思卿的話,不知道這個時機合不合適,於是閉口不言。


    武振英道:“罷了,且等等看吧。”


    顧梁汾因問:“您怎麽這時節迴帝京住了?”


    “玄賓有好些東西寄放在這裏,我又不常在這裏,隻恐不方便,或為人惦記,想著且安放迴通河去。”武振英答。


    “誰敢打您這宅子的主意?”


    武振英一笑,沒有說話。


    顧梁汾遂道:“對了,我從前聽聞夥計說,嘉國公出了事,嘉國夫人在您這裏,怎的不見?我們打永通來,也沒見著。”


    武振英斂了笑容,坐迴椅中,慢慢道:“去歲她是和我往通河宅裏住了幾日,發嫁了身邊帶的一個丫頭。後來說要迴撫州給她母親上墳,於是自去了,就沒再迴通河宅裏來,也沒有信兒給我。我那時就猜,她是南去找她夫婿去了。”


    “南下了?”


    武振英歎道:“我也沒找見她,不知道她如今怎樣。”


    顧梁汾道:“嘉國公的事,確實古怪。我聽聞朝廷收複了湘贛,去掀了叛軍給他立的墓,竟然是空的。不管怎麽說,嘉國公說不定沒死,且緩一緩看看罷。”


    武振英頷首:“你說的是,緩一緩再說罷。當初議這門婚事,我對江兄說,齊大非偶。後來一波三折,玄賓好容易嫁了,也沒過幾天安生日子。老天有眼,叫她夫婿平平安安才是。”


    “我倒是奇怪,這門親事,怎麽議起來的?”顧梁汾問。


    武振英迴想了一會兒答:“仿佛江兄於當年的老嘉國公有恩,老嘉國公夫人又挽出當年的內閣鄭以勤的夫人硬做保山,才成其親事。”


    顧梁汾道:“鄭以勤?鄭以勤不也是孤山社舊人麽?”


    正說著,武振英身邊的呂叔走進來道:“門口有夥計來,說顧先生的貨船卡在了臨清關鈔上,急著要見顧先生。”


    武振英問:“你媳婦可還好?你去做你的事罷。”


    顧梁汾道:“她還好,就是這一路委實累著了,受了一點風寒。那我先去了,明兒我們再來煩您。”


    顧梁汾這幾船貨遇上了些麻煩不好解決,他雖先行一步到了帝京,又不得不接著南下返迴臨清處理。於是囑咐了顏陌溦許多話,又囑咐了玉棠許多話,顏陌溦笑道:“你去就是了,我這麽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白囑咐幾車話。”


    顧梁汾笑了笑,又去辭武振英,匆匆南下往臨清去了。


    顧梁汾前腳剛離京,後腳翰林院杜嗣忠就火急火燎地往顧梁汾在帝京的鋪子上尋他。因為顏陌溦身份特殊,顧梁汾在帝京往來應酬從來不在自家宅子裏。夥計知顏陌溦是個不管事的,於是領杜嗣忠往城南的武宅去尋武振英。


    原來顧梁汾在乙仲巷口這家酒樓就是武振英扶持起來的,沿著巷子往另一頭走,越走越清寂,走到另一端再穿過一跳小巷,冷冷清清的,有一棵好大的梧桐樹,樹下就是武宅。


    夥計叩了門,武振英的呂姓管家開門,夥計便說:“這位翰林大老爺是顧衡先生的朋友,說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見顧先生。可巧了,顧先生不在,小的就請這位翰林大老爺來這兒了。”


    呂叔連忙上前向杜嗣忠行禮,杜嗣忠很客氣,道:“聽梁汾說武老先生與傅臨川先生私交甚篤,我有一件傅臨川先生的事,要告說武老先生。”


    呂叔聽了連忙請他進門,打發夥計去了,連聲說薄待,一時武振英走出來,卻不識得杜嗣忠,呂叔連忙道:“這位是翰林院的杜老爺,說是有傅臨川先生的消息,本想見顧爺,顧爺不在京,所以來見您了。”


    武振英連忙和他見禮,道:“失敬。”


    杜嗣忠儀容不凡,平素衣飾一絲不苟,今日頭上的簪子卻是歪的。他新近沒了娘子,臉色蠟黃,看起來病懨懨地,開口道:“家師餘杭林世儀,當年在南與傅臨川先生投契。傅臨川先生是杏壇國手,名滿江左,在下早年與之也有一麵之緣。在下無意間聽聞,安平郡王等複湘贛,抓了不少人,說是定藩叛逆,傅先生竟在其中,原因是曾為叛軍治傷。在下委實毫無辦法,特來告知先生。”


    杜嗣忠說完竟然下拜,武振英麵色大變,連忙扶住了他,道:“多謝內翰告知,老夫這就去打探消息。”


    武振英送了杜嗣忠出門,迴頭對呂叔說:“看來杜內翰知道傅兄那件事情!”他說的是當年傅臨川卷入餘允和案子的事。


    呂叔道:“那件事情過去了。”


    武振英道:“不見得!應景發作了,恐梁汾也受連累。你去一趟梁汾那裏,將事情告訴他媳婦,送他媳婦迴通河。省得萬一發作起來,出不去京,就壞事了。”


    呂叔去了雙杏巷見顏陌溦,顏陌溦自己身份特殊,最怕惹事,一聽便叫玉棠別再收拾東西,隻打點了隨身東西出門。呂叔叫了兩個靠得住的夥計送她們主仆兩個。


    呂叔迴武宅時天色已黑了,便點起燈,告訴了武振英。武振英道:“我方才叫人打探,說是安平郡王抓了不少人迴京充數,仿佛……”說著又有人敲門,呂叔去開了門,見來人神色肅然,佩著劍。呂叔覷了覷,試探道:“請問您是?”


    來人舉起腰牌低聲答了三個字,呂叔嚇了一大跳,又看了看來人的臉,狐疑地請他稍後。那來人卻又從懷中取出一把劍來給呂叔看了看,呂叔連忙去見武振英。


    武振英問:“是誰?“


    呂叔在武振英輕聲耳邊道:“京衛的將軍程瀛洲。”


    武振英冷哼一聲,“我不和官府的人打交道,誰知他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大晚上悄悄來這兒做什麽?“


    呂叔道:“他手裏有那把劍,就是你給江姑娘那把——“


    武振英一驚,“玄賓?“


    程瀛洲走進了這間平平無奇的民居當中,隻見暮色四合下的院中隻有一盞燈,有一寬袍大袖的老者飄飄搖搖走下來道了一聲“失敬”。


    程瀛洲愣了愣,一揖說:“在下奉主母之命來見武老先生。”


    武振英奇道:“貴上如何稱唿?”


    程瀛洲一聽就拿出袖中短劍雙手奉上,武振英接過,起初以為是江楓那柄,剛要開口問,誰知翻看了劍身,看見上麵的劃痕,忽然大驚道:“思卿?!”抬頭看著程瀛洲又問,“是思卿?她果然在帝京?”


    他開口叫了思卿的名諱,實在犯諱,程瀛洲隻得道:“我家主母說,若先生還不知道我家主母的事,先生看了此劍,便知道了。”


    武振英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開口就想問程瀛洲思卿知不知道傅臨川出事。可他到底經曆得多,當下強壓下疑惑,道:“將軍登門,所謂何事?”


    程瀛洲答:“我家主母欲與先生會麵,請問先生,明日晚時方便否?”


    武振英聽了心知思卿可能知道了傅臨川出事,故而現身見自己,於是說:“明日晚時此處,如何?”


    程瀛洲聽了道:“如此甚好。環顧四周又說,先生的宅子內鬆外緊?在下鬥膽請先生肅一肅宅子,否則在下也不好處事。”


    武振英答應了,交還短劍,送他出門。原來程瀛洲是孤身來的,悄悄便從胡同這頭去了。


    武振英迴到宅子裏,茫然問呂叔:“他真的是程瀛洲?程瀛洲的‘主母’是誰?”


    呂叔道:“那必定是位貴人了。”


    武振英跌坐在椅子裏,“這不可能,不會有詐吧?也許這劍已經易主?”


    呂叔搖搖頭:“你稱思卿姑娘的諱時他臉色變了又變,應該不會罷。您還記不記得,當年江姑娘迴門的時候,您曾經問‘傅兄那丫頭是不是在京裏’?也許江姑娘知道些影子。”


    武振英猛然迴頭:“是了,玄賓似乎知道些影子。”卻又說,“這怎麽可能?她在京裏,我竟然不知道?梁汾也不知道?”


    呂叔道:“世上的事,原本難說。”


    武振英沉默了許久喃道:“果然是思卿,傅兄的事或有些許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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