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府的兩位太太在議論嘉國公府,嘉國公府沈氏兄妹兩個也在議論葉府。


    沈浣畫迴京安頓以後,先進宮去拜皇貴妃,此時剛從宮裏迴來,可謂滿載而歸。思卿派遣了黃門,外加嘉國公府的下人,足足收拾了半個時辰,才把思卿的禮物都抬進嘉國公府來。


    嘉國公沈江東進門就笑:“你可把你小姑的家私一股腦兒搬迴娘家了,當心她和你惱了!”


    沈浣畫淡淡道:“阿兄你想多了,好些個東西都是我公爹進上的,思卿妹妹說看見了就煩心,讓我一股腦拿迴來了。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他們父女還是滿擰。”


    “皇貴妃這幾年跟你公爹一直不對付,”沈江東道,“你難道不知道?”


    沈浣畫歎了口氣道:“自打皇祖母沒了,我冷眼瞧著,三哥不似從前那般深沉了,思卿妹妹這幾年也算一路平順,她生的兩個哥兒也都順順當當的。本以為她和公爹也和緩了,沒想到還是這樣。”


    沈江東道:“你難道不知道?為了諸王舊日藩地租稅的事,去歲宮宴皇貴妃一時失態多說了幾句,說諸王既然不再之藩,就不應該再向故藩征稅,差點沒給諸王堵著罵。連葉秀峰也不敢作聲了。且別說皇貴妃,你就這麽住迴娘家,葉府人怎麽看?”沈江東問。


    沈浣畫無所謂道:“我管他們怎麽看?公爹不說什麽就是了,她們愛怎麽嚼舌隨她們去。方才思卿妹妹與我敲了半天邊鼓,你猜怎麽著?思卿想趁這次我迴來,讓葉家分家!”


    沈江東梗了一下,方道:“眼見皇貴妃就是皇後了,葉家三房四房兒女一大群,從皇後母家府邸裏頭嫁娶多風光,他們能輕易鬆口,答應分家?”


    “自是沒那麽容易,公爹又好顏麵。不過三嬸子還算厚道,她又沒親子女,可以和她探探口風。不過,得等我嫂子進門再說。對了,嫂子幾時到京?”沈浣畫一邊勻臉一邊問。


    正說著,外頭管事進來稟報:“新夫人娘家來人了,說來送嫁妝單子。”


    沈江東和沈浣畫對視,沈浣畫道:“江家伯伯伯母早都沒了,她家在京裏還有人?”


    沈江東懷著疑,打疊起精神出門迎接,隻見一行人低調地抬箱子進府,雖然低調,箱子卻足有一百多抬,加上方才思卿的禮物,整個正院兒都放滿了。領頭一個青年風神朗俊,更兼氣度豪闊,一派灑脫,遞上拜帖行禮道:“在下奉長輩之命前來,事先未曾秉知府上,萬望勿怪。”


    沈江東還沒來得及打開帖子看,沈浣畫款款走出來笑:“這不是顧先生麽!”


    沈江東愕然:“你們認識?”


    沈浣畫道:“顧先生裏麵請進。”未迴答她兄長,先問那顧先生道,“顧先生和江家……”


    “我與江家並無過往,”這位顧先生含笑解釋,“在下有一位世伯,姓武,諱振英。武老伯與家師是至交好友,我來京裏,武老伯多有提攜。今日,我是受武老伯之托,代武老伯前來。武老伯說,昔日江家曾把京裏產業托付於他,今日隨著這些禮一並送還。”說著又掏出一遝契書交給沈江東。


    “武家伯父還說,他來府上多有不便,更恐給府上帶來不便,還望嘉國公爺勿怪。”


    提到“武振英”三個字,沈氏兄妹微微一驚。武振英在帝京無人不曉,原是帝京城中的鏢行百樂行首腦,劍法固高,在京畿下九流中勢力亦大,為人卻很謹慎低調。


    “顧先生太客氣了,武老先生是前輩高人,切莫做此言語。”


    三人不覺停了腳步,沈浣畫插言問沈江東:“嫂子娘家和這位武老先生……”


    “我隻隱約記得,父親說過嶽父與這位武老先生有舊,旁的卻不知道。”沈江東斟酌道。


    姓顧這人一笑:“武老先生並無家室兒女,為人雖疏淡些,但對晚輩是極好的。我來前,武老先生還有些踟躕,他到底不是江家親眷,隻恐顯得熱辣辣的。可轉念一想,江家老先生早去,江姑娘無甚親眷,他總不好不幫襯著江家添妝。”


    沈浣畫聽了道:“這位先生太多慮了,隻怕先生嫌棄我們這些人家俗氣,若不然,都是嫂子家的長輩,到時候來觀禮才好。”


    沈江東也道:“武老先生太多慮了。便是武老先生不來,顧先生也得來。”


    “武老伯並不在京,還在永通。那邊碼頭上出了些事,武老伯親去和漕幫說和去了,一時半刻隻怕迴不來京。我明兒南下販貨,船已定了,多謝公爺好意。”這人笑著推辭道。


    沈浣畫引著眾人進廳上茶,笑道:“顧先生南北往來這般勤勉,快早日接了顧家嫂子從上京到京裏來住罷。”


    “開春就來。帝京居,大不易。我隻好勤快些,才能早日把家在京裏立住。”


    沈江東見他們二人說得熱鬧,有些摸不著頭腦,便對沈浣畫笑道:“你還沒介紹顧先生呢,這位顧先生是……”


    他心道武振英與魚龍混雜的人混在一處,這位和武振英是世交,大概也不是什麽讀書人,怎麽和妹妹妹夫這般熟識?


    “這位顧先生,是太宗時大學士謝襄公之後。”


    沈江東聽了吃了一驚,謝襄是開國功臣,位至首輔,是本朝名宿大儒,祖上與沈家還有些交情。怎麽他的後輩卻姓顧?


    可他還沒吃驚完,隻聽他妹妹又說:“顧先生如今棄文從商,往來南北。蘭成往南邊任上時,我們在船上相識的。顧先生每每南下販貨,都叫蘭成拉住不放。就蘭成那點子酒量,還不及他妹妹呢,還找旁人‘喝酒’賦詩。”


    這樣好家世棄文從商?沈江東愈發吃驚,也沒注意妹妹說走嘴,口裏連忙道:“失敬,原來是謝公之後。”


    “顧衡,”這人拱手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們祖上就敗了,迴原籍襄陽,後來賣房子賣地,族裏每每說起祖先都‘羞於啟齒’,實則靠著祖上名聲,假清高罷了。”


    他這樣坦率,沈江東一愣,隻聽他複道:“我是看開的,讀書不行,就是附庸風雅也不能喝西北風,索性附庸市儈,出來跑跑單幫了。”


    沈江東見他言談如此爽朗,既不刻意巴結,也不假裝清高,便有了三分親近。


    沈浣畫又插口介紹了幾句,原來這人是隨母姓了顧,本名衡,字梁汾,早早就棄文從了商。


    外麵點清了禮單,顧梁汾也不多留,起身告辭時說:“武老伯說,江姑娘因為從前刑部的差事,迴京路上遇到了些許麻煩,最遲後日,也就迴京了,府上切莫擔心。”


    沈江東心裏一驚,他派人去接他即將過門的夫人,無論怎麽打探,一直沒有迴音,正暗自著急。看來武振英在京畿果然有些門道,連這樣的消息都比他靈通些。


    沈氏兄妹一直將顧梁汾送出大門去,沈浣畫又囑咐常常走動,才放他去了。


    顧梁汾前腳離開,沈浣畫迫不及待問:“江家阿嫂怎麽了?你怎麽不和我說?”


    “我不知道。我派人去,一直沒有迴音。撫州祖宅上沒人了,看墳的說你嫂子是一個人離開撫州迴京的,可是她一離開撫州,就和我斷了音信。我日日派人在進京路上盯著呢,可一直沒消息。看來這武振英武老先生神神秘秘的,在江湖上果然有些手段,他倒是知道你嫂子的行蹤。也罷,從明兒起,我到京北道上去等著。”沈江東擔憂道。


    “有什麽麻煩?”


    “你別問了,和你不相幹。”沈江東沉默了片刻,“武老先生出麵,比咱們出麵更合宜。咱們冒冒失失出麵,你嫂子可能更為難。”


    “出什麽麵?”


    沈江東揮揮手,隻問:“這位顧梁汾是謝襄公之後,怎麽和那位武先生論起‘世交’來了?”


    “顧梁汾可不是在謝家長大的,我聽蘭成說,顧梁汾自幼喪父,讓謝家族裏堂房兄弟欺負了個無算,所以他隨了母姓,姓顧,後來叫一位江湖上的前輩高人領出來養大的。他說的‘世交’,應該是打這裏來的。”


    “哦?”


    “你瞧他雖年輕,卻通醫道,還做著生藥生意。那年深秋我和蘭成南去賦任,船到淮安,我暈船,上岸歇著,結果蘭成讓許多下人跟著我,他自己在船上吃人暗算,被推下水去。”


    沈江東聽了一驚:“蘭成被推下水?”


    沈浣畫頷首:“他北邊長大的,又不會水,那天又冷,幸虧顧先生經過,跳下去把蘭成救上來。蘭成被救上來就發高燒,燒得說胡話,把我急得沒了法子,滿淮安找大夫,可蘭成就是不退燒。後來我們住店,又遇上顧先生,我想那天他救了蘭成,我還沒好生道謝,於是多說了幾句。顧先生聽說蘭成病倒了,告訴我他會切脈。我瞧顧先生年歲也不大,很是狐疑,但當時確實沒旁的主意了,於是請顧先生給蘭成切脈開了方子,誰知吃了顧先生的方子,蘭成便一日日好了。”


    “誰幹的?”沈江東關注點不在顧梁汾身上。


    “什麽?”


    “誰推的蘭成?”


    沈浣畫歎了口氣,“是四房送的下人,我已經處置了。葉家到底沒分家,鬧大了大家沒意思。四房不過是看公爹就蘭成一個兒子,三房哥兒是庶出的又不成器,想著算計了蘭成,葉家就是四房的。都過去了,先別提了。”


    沈江東還要說,沈浣畫打斷,“咱們且說顧梁汾。後來我們才知道顧梁汾在京替武振英武老先生打理一些產業——都是正經產業,什麽酒肆藥鋪綢緞莊。梁汾常南下販絲綢,因為他有一個妹妹早年在嘉禾走丟了,他每次迴去都去打聽他妹妹,在南邊住一陣子,漸漸和蘭成就熟了。我瞧他有家底,人也好,想把三房的蘭芷妹妹說給他。蘭芷是極好的,三嬸子又明理,定然願意。誰知提了提,才知道他早年在西麵跑單幫,早早娶了夫人,這些年他夫人留在西京,他身邊也從沒見有人,真真難得。”


    沈江東點點頭,忽然問:“你瞧,這位顧先生通身氣派言談像誰?”


    “像誰?”


    “像皇貴妃,你想想看,像是不像?”


    沈浣畫一愣,“你別說,還真像。”


    沈浣畫到底使人專門去了永通給武振英下帖子,武振英最後沒來,她也沒留意,因為蕭繹和思卿要過府觀禮,戍衛宴席,處處都要重新謀劃,沈浣畫忙不過來,使人往葉府接當家的三太太來幫忙,著實忙了兩日。


    晚夕沈浣畫和三太太同寢,三太太忽然歎道:“我小的時候,我兄長娶嫂子,也是這般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那時候我想,我嫂子真是好福氣。”


    三太太出身靖海伯府,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可是後來靖海伯卷入靖國公謀逆案,自此就敗了。


    沈浣畫不知道如何接話,三太太又道:“我嫂子嫁過來沒多久,我們家就出事了。出事以後,他們一麵罵嫂子是掃帚精,一麵變著法兒掏嫂子的陪嫁,家裏日日人仰馬翻。我還能嫁到葉家,是因為你公爹那時候被人誣陷,大房一家子貶到外任上去了,人人都以為葉家也要敗了。可歎我出嫁沒多久,我娘家嫂子就沒了。”


    “公爹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思卿……皇貴妃就是在維揚任上給弄丟的。”沈浣畫道。


    “哪裏是給弄丟的,是你公爹嫌累贅,故意丟的。要不你婆母怎麽氣死了呢。”三太太幽幽道。


    思卿的事,沈浣畫多少知道一些。但是思卿不願多說,沈浣畫也並不想挖人痛處,葉蘭成更是鋸嘴葫蘆,所以沈浣畫知道的也不多。她聽了三太太的話,輕聲道:“所以思卿妹妹很是不易……三嬸子也不易。”


    “我嫁進葉家,後來你公爹起複了,葉家又重新興旺起來,我娘家人都說我命好,可是他們哪裏知道,自打葉家一日日好起來,你三叔嫌我沒兒女,提了多少次休妻的話。後來我衝那死鬼厲害起來,言語不再畏畏縮縮,那死鬼欺軟怕硬,我才撐到現在。”


    沈浣畫沉默了片刻,還是直接道:“不瞞三嬸子,我們都想著……分家。”她說的隱晦,沒指出我“們”指的究竟是誰。


    三太太歎氣:“若我是大房的人,我也讚同分家。再不分家,葉家就要打裏頭爛了。可是……可是果然分家……”


    沈浣畫忽然道:“我有幾句話和三嬸子講,是真心實意的,三嬸子別惱我。不管分家不分家,三嬸子都得為自己考慮。”


    三太太連連點頭。


    “三房隻一個哥兒,三叔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樣,那劉姨娘又厲害,不是我說嘴,別說三嬸子靠不了那哥兒,就說靠得了,那哥兒現在已教三叔教壞了。但是蘭芷妹妹是三嬸子疼大的,一向親近三嬸子,又聰明,又識大體。以後蘭芷妹妹有了好人家,三嬸子終身才有靠,強似去倚仗三叔。我在京,且替蘭芷留心,等我南去,讓我娘家新嫂子張羅,一定給蘭芷找個好人家。”


    沈浣畫這一席話,說中了三太太的心病。三太太連連稱謝,口裏說:“不管是不是做官的,隻消那家哥兒人品好、又上進,就好了!去年,小敬王不知道怎麽,瞧上了蘭芷,略微和那死鬼露了露,把死鬼高興得什麽似的。小敬王是什麽性子!身邊還缺美人兒?蘭芷在我麵前哭得咽聲氣絕,虧得那時候還沒出太皇太後的孝,皇貴妃把小敬王說了一通,他就不敢了提了。後來出了孝,小敬王早又看上新的,就把蘭芷丟開手了。”


    沈浣畫輕聲道:“蘭成不讓我說,我也不想憑空惹是非。天地良心,我自嫁到葉家,從沒對幾位叔叔嬸子動過壞心。除了三嬸子你,四房……四房沒少折騰。皇貴妃明裏頭再怎麽給公爹沒臉,暗裏頭卻給葉家不知道遮掩了多少事。再這麽下去,可怎麽是好?我想著,早日分家,早日幹淨。”


    三太太道:“大奶奶這話我聽著爽利,就是這麽個道理。到底都姓葉,果真和睦,分不分家,都是一家人。若不和睦了,就算是不分家,人心離散,早晚要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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