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足足用了十天的時間才下得了床,這期間京城連發三道聖旨催促十三阿哥帶兵還朝,且開宗明義地下旨,由親王羅卜藏丹津暫理族內事務,達瓦公主隨軍還朝,論功行賞。


    自從吞並兩部的夢想破滅之後,達布留下城外的大批糧食和牛羊便帶兵迴了喀喇沁部,走前連見都沒與我見一麵。當日他的確想逼我一把,沒想到弄巧成拙,自個兒布下的局被準噶爾部複仇的殘黨利用,差點把我害死。他離開得這麽快毫不拖泥帶水,胤禵堅持認為是他心裏有鬼,十三阿哥在青海調糧的路上幾次遇險都與他脫不了幹係,但除此之外,我認為小叔叔還是內疚的,否則也不會把糧食牛羊留下,不是誰都幹得了落井下石的事兒卻臉不紅心不跳的。


    按理說,麵對京城擺明了要將我作為控製邊西的人質帶迴去的打算,十三阿哥和胤禵大可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由抗旨,他們也是這麽想的,但我並不是真的一無所掛,父親和薩梅還有藺蘭姑姑等人都還躲在幽州,不把玲瓏巷的那場大火搞清楚的話,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有第二場和第三場大火。


    “想要搞清楚不容易。”胤禵靠在躺椅上曬著太陽,兩腿搭在桌子上晃個不停。


    高原的陽光明媚溫暖,四處散著冰霜解凍,綠草如茵的氣味兒。


    “你想好了?”莘夕哥哥站在窗邊,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裏,迴頭看我的時候眯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光影裏清晰可辨。


    我趕走腦子裏想說‘你的睫毛怎麽這麽長?’這樣沒頭沒腦的無聊話,正色道:“棠梨宮的事你不想繼續查了?”


    他睫毛撲閃,好一會兒才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根本就不是不知道想不想查而是不知道能不能查,這些年來隻怕有的人野心外露,已藏不住裝模作樣的尾巴了。


    “我知道,”我輕聲說,“就算不查棠梨宮,阿媽的死我也要查。”


    “那就查唄,”胤禵仰頭喝了一大口茶,“查他個水落石出海枯石爛,當年手腳被束查不真切,現在咱們都不一樣了,我就不信有人真能一手遮天!”


    ……


    冰涼的手觸到我臉上的時候我猛地迴過神來,驚地滿身冷汗鬆了手,杯子順勢滑落,待我反應過來時,莘夕哥哥已彎腰輕巧接住裝滿燙茶的瓷杯,抬頭看我:“在想什麽呢?叫那麽幾聲都不應?”


    “啊,”我驚覺冷汗像是滲進了皮膚裏,五髒六腑都涼透了,“……我……哪有?”


    “你知不知道‘我哪有’這幾個字一聽就是假的,”他擱下茶,探了一下我的額頭,“也沒發燒啊?怎麽見過曼巴之後倒像是滿腹心事的樣子……”他猛然頓住,一把拽住我的手,“是不是曼巴說了什麽?你……”


    我捂著嘴哈哈笑起來,“就喜歡看你這麽緊張的樣子。”


    他鬆了一口氣,“我是正經的。”


    “我也是啊,”我嘴角帶笑,“我破例封了曼巴為汗府醫師,除了感激不盡他也沒啥可說的。”


    我發現自己的演技越來越好了,以前破綻百出裝不出來,現在要笑就能笑得心事全無。曼巴的一句‘油盡燈枯’令我心灰意冷,可莘夕哥哥的眉眼笑意立刻讓我戲精上身。時過境遷,歲月如河,我不想曆經千辛萬苦就在莘夕哥哥認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候給他潑一盆冷水,我不想這麽多年過去了還要讓他操心,無論多麽深厚的感情隻怕也經不住三番五次的挫折,他會累的會厭倦的。如果哪天他告訴我說他累了,比曼巴告訴我說你要不久於人世了還要讓我想去死。


    “怎麽了?”他走近我輕聲問,溫熱的氣息撲在我耳邊。


    我笑了笑,“我就是有點擔心,當年皇上暗中派人追了我三年,這次堂而皇之地迴去,不知會怎麽樣。”


    “我請旨了,”他壓低了聲音,聽起來沙啞中又有幾分溫存,“說要娶你。”


    我控製不住地顫了一下,百般滋味說不出來,“你幹嘛惹他?”


    “我不是非要他同意,”他懶懶的,“尊重長輩是其次,主要是為了宣之天下。”


    奏折經翰林院呈送,再由內閣遞交,到了皇上那兒勢必要爭吵議論一番,幾輪下來,可不就全天下都知道了嗎?我歎氣:“這又是何必?在這個時候惹怒他並不是好事。”


    “我隻是不想天下人再誤解你。”他微微低頭,下巴正好碰上了我的耳尖,“你不是那個樣子的,他們不應該那樣看你。”


    我鼻尖一酸,眼裏不爭氣地湧上熱氣,盡其所能地壓了壓,“我沒所謂,隻要你知道就行了。”最後這句話我忍淚忍得很難受,聲音壓得很低,差點自己都聽不見了。


    他聽見了,手上用力將我輕攬入懷,“有的事情別人知不知道的確沒所謂,但有的事情必須讓人知道,這不是矯情也不是固執,這是一種打法,我單方麵請旨賜婚,就算以後有什麽事兒,他們誰也怪不到你的頭上來。”


    我一聽便知道不對勁,請旨賜婚肯定不是簡單的請旨賜婚,“你有事兒沒告訴我。”


    他靠在我肩上沉默了許久,呆呆地聽著對方的唿吸似乎這樣便可以相擁到白頭。


    “別查了好嗎?”他很疲憊,是那種由來已久蓄意經年的累,撫在我後背上的手發涼發顫,“我們走吧。”


    “走……?”我茫然了一會兒,問出口的時候明顯還沒有迴過神來,“去哪裏?”


    “江南?”他呢喃,語氣裏帶著不耐煩的隨便,“或者雲南?哪兒都行,我不想迴京城了,當年我們就要走的不是嗎?還是……你不想?”他鬆開了我,看著我的目光有些猶疑。


    他在想什麽我知道,經過了多年的離別和折磨,變得會害怕的人不隻是我,他也怕,我們身處拉薩,距離京城千裏之遙,但恁是這樣,也有人處心積慮地想要我們輸掉這場戰爭,想要我死。一旦迴到京城,那個大染缸隻會比當年還要險象環生醜陋至極,他怕我們再次陷進去。


    “怎麽會不想,”這個時候我還能說什麽,就遲疑這麽一會兒他已經開始不確定開始失望了,我摸了摸他的臉,“你都打算好了?”


    莘夕哥哥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他既然開了口,勢必已經安排好了所有的退路,難怪他這麽累,隻怕自重逢以來,他就在籌謀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要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換迴你家裏人的平安。”


    玲瓏巷的那場大火果然和四貝勒有關係,我心裏一沉不敢多想,四貝勒可以為了玉佩放火燒了整條街,那當年……當年……?


    “好不好?”他把頭埋在我頸窩裏,悶悶的聲音帶了幾分委屈。


    “嗯……”此時此刻他的脆弱和脆弱中仍把所有的事情考慮周全的模樣讓我心裏軟的一塌糊塗,在這份溫柔和喜歡麵前,好像一切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


    我們要走的事情沒敢讓胤禵知道,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韙背棄親人背棄族人背棄皇權,那麽有什麽罪都讓我們自己承擔,不必牽連別人。


    我站在窗邊,身側的桌上擱著曼巴開的藥方,是用藏文寫的,沒一劑治病的,都是些大補之藥,世上有兩種人常吃這藥,一種是沒什麽病痛的養尊處優之人為了延年益壽常常服用,一種是病入膏肓之人無藥可救時保個心安。


    我現在沒辦法去想以後的事,一想就會被絕望和內疚折磨得渾身無力,就讓我自私一迴吧,江南也好,雲南也罷,我都想和他並肩走一走,隻要把想象的時間限製到那個範圍不再往後,一陣陣激動和興奮就會讓我感到幸福,短暫的幸福就像毒藥一樣,麻痹人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皇上病重的消息抵達拉薩城的時候正是我們打算離開的前一夜,以至於我無數次設想過隻要報信人在路上稍微耽擱幾個時辰,我們便會與這個要命的消息失之交臂,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心安理得地離開,可世上哪有那麽多如果?


    “皇阿瑪一個月前就已經病的下不來床了,”胤禵‘啪’地一下把信紙拍在桌上,氣得不行,“他這個時候才說,真是司馬昭之心。”


    我呆呆地注視著抖動的火苗,下意識地不敢去看莘夕哥哥,我知道這個時候我該說點什麽,但我就是不想,我不想被迫表現的那麽大度那麽無私,憑一封信斷了我們計劃大半個月的私奔計劃,雖然這是必然的。


    “這不會改變什麽。”莘夕哥哥突然說道。


    “什麽?”胤禵停住了從剛才起便喋喋不休的抱怨,看了過來。


    我也收迴了目光,驚訝地看著莘夕哥哥。


    他猛地站起身來,麵若冰霜,又說了一句,“這什麽都不會改變。”


    然後轉身走出了央宗殿,被火光映在牆上的影子非常決絕。


    “什麽意思?”胤禵莫名其妙。


    我心裏一酸,起身追了出去。


    月色下的殿前靜謐無聲,除了守衛之外一個人也沒有,我順著懸空的廊道跑了幾步,展眼望去,長長的廊道被清冷的月光照得發亮,廊壁上的積雪反射著微光,並無人跡。


    我正猶豫要往哪個方向去追,就聽見拐角處莘夕哥哥喚了我一聲‘月兒’,我停住腳步往迴走了幾步,便看到廊道轉出去的那個小小的隻容得下一人的了望台上站著落寞的莘夕哥哥。


    了望台懸空建在兩座山相接的一個拐角處,齊腰高的木頭欄杆上掛了許多鐵鏈子,正對著深不見底的懸崖空穀,月色下鐵鏈子散著冷意,像是將白日裏吸取的日光雲層吐了出來。


    莘夕哥哥背靠在峭壁上閉著眼睛,一遍遍地說:“你別讓我放棄,我不會放棄的……”


    他的側影在月光下如此地孤獨清冷,盡管我很想緊緊地抱著他不要他這麽難過,但我上不去隻容得下一人的了望台,隻好站在台階下拽著他的手腕,“我這麽一個自私的人,怎麽會讓你放棄。”


    “嗯……”他使勁點點頭,迴握住我的手十指交扣,“我們按原計劃走,就當沒有聽到……”


    我在他手心裏摳了摳,輕聲道:“可我這麽一個自私的人,隻想要純粹的快樂,心裏腦子裏都是別人的話,就算走了也沒有意義。”


    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笑了笑,“哥哥,若是別人的話就算了,但他是你的阿瑪,對你寄予過厚望賦予過深情的父親,不要說你,就算他曾經對我下過殺心,也有磨滅不了的那些深情厚愛的記憶不是嗎?我們就這樣走了,一輩子都安心不了。”


    “他有二十幾個兒子,”他還在試圖說服自己,“少我一個並不會……”


    “但你隻有這一個父親,”我輕聲打斷他,在他手背上來迴摩挲,“他病了,我們就迴去看他,等他好了,再讓那二十幾個兒子承歡膝下,我們再走也不遲。”


    他眼裏有霧氣,握住我的手上一用力,把我直接拽上了了望台,輕輕轉身,將我抵在仍有他餘溫的峭壁上,了望台逼仄狹窄,我們倆嚴絲合縫地緊緊貼著仍覺擁擠,他用嘴唇蹭了蹭我的鼻尖,靠在我耳邊:“皇阿瑪病了一個多月他都瞞著,這個時候突然送信過來,你覺得是為什麽?”


    我被壓得有些臉紅心跳,卻還不要臉地覺得這樣很好很有安全感,兩手也環上他的腰緊緊摟住,“他知道我們會走?他猜到了?”


    “猜到了或是知道了,”他壓著怒氣,“我放過他了,他卻不放過我們。”


    這算是正式開戰了嗎?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我們就迴去看看,”我有些發顫,“他到底想要怎麽樣?”


    “你知道我的打算麽?”他也有些控製不住的怒不可遏,“我們離開,帶著玉佩走,成為一個讓他永遠斷不掉的噩夢。”


    “他太了解我們了,”我低聲道,“知道這個掛念能讓我們走不了。”


    過了好久他都沒再說一個字,我幾乎以為莘夕哥哥要靠在我肩上睡著的時候,他突然悶聲說道:“我不想跟他開戰。”


    畢竟於莘夕哥哥而言,四貝勒胤禛和別的兄弟都不一樣,當年在大火漫天的棠梨宮前他拉了他一把,失去了母親的莘夕哥哥便將他當作冰冷皇城裏唯一的港灣。


    “那咱們就不戰,”我心疼地不行,“我們迴去,正好把玉佩還給他,等皇上病愈,我們就走?”


    他從我肩上抬起頭來,看不出波瀾,睫毛上卻掛著幾絲霧氣,像清晨時分草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


    “對我這麽有信心?”


    我點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鬆開他腰的手在鐵鏈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要是你舍不得雲庭花園的暖香軟玉那就另說了。”


    要說我在吃醋吧,可我也從來沒把雲庭花園和十三福晉放在心上過,但要說不是在吃醋吧也不對,雖然不想承認,但的確每次一提起京城來,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花團錦簇的雲庭花園和嬌聲細語的十三福晉來。


    他笑了,“我跟你說正經的,你想什麽呢?”


    “哦,”我撅了撅嘴,“你要和四哥撕破臉皮是正經的,就不允許我介意一下你嬌滴滴的福晉了?我雖然不喜歡想這些,但自然也有煩惱啊。”


    原本在講很正經的事,但他突然笑了起來,抓起我搭在鐵鏈上的手往頭頂的牆上一壓,低頭便吻了上來,這兒雖然建在兩山交界處背著風,但夜裏很涼,峭壁上還堆著沒化完的雪呢,站這麽一會兒身上早就涼透了,嘴唇自然也冰,可當他霸道地吻了一會兒之後,忽然侵入我的齒間,柔軟的唇上竟然浮上了一層暖融融的氣息,他的舌尖在我唇中輕巧侍弄,粗重的喘息聲融入風中掉下懸崖,直到我快喘不過氣來了,他才鬆開了我,仍緊緊地壓在我身上,帶著幾分沙啞的喘息說道:“每當你這樣的時候,我都很想親你。”


    我臉一紅,想著幸虧是晚上這兒除了月色沒有燈光,否則被他看到我總是這麽愛紅臉又得笑話我。


    “你這人,”我強作鎮定,“我說了兩句話就嫌我不正經,你……親……又算什麽?”


    “那行,我們先把正事說了,迴去再親。”


    “你!”我無話可說,想了想歎口氣:“咱們迴吧。”


    他挑挑眉,“迴哪?現在嗎?這麽急,不是還沒說完?”


    我氣得想要推開他,卻耐不住了望台太小不敢強推,他大笑起來,笑了很久,好不容易停下來,點了點頭終於很正經地說道:“那就迴吧,隻要你對我有信心,我們隨時可以走。”


    我點點頭,將頭埋在他胸前,“我對你有信心,你對我也要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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