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十三阿哥的信已是三天之後,我的斷炎翡仍然不知所蹤,他約我去草廬見麵,那裏人少地闊,容易把後麵跟著的尾巴甩掉。


    自從元宵節那日他對我說‘一切還未可知,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帶你走’之後,我們再也沒見麵,我知道十三阿哥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婚期已定的事情他比我還要清楚,他有什麽計劃有什麽打算我一概不知,但仍擔心地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逃跑’兩個字筆畫簡單,寫起來容易得很,但做起來就是舍命的風險,還要有拋棄一切的勇氣,我自問難做到,何況十三阿哥?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下了馬車,春天的草廬天朗氣清,露水裏的草地冒著大大小小的新芽,那棟二層小樓沐浴在晨光裏,像一方世外遺居那樣孤零零。


    可當一身灰衣,滿頭白發的方文蘇出現在小樓前的那一霎那,我頓時愣住了,先前的胡思亂想全都歸於虛空。


    “方文蘇說有些話他隻想跟公主你一個人說。”和卓輕聲說道,然後退迴了草地上。


    我猶豫了一會兒,抬腳走進草廬,這才兩年未見,方文蘇已明顯地老下去了,看著我的眼神空洞又年邁,深刻的眼紋顯得他疲憊不堪,思慮深重。


    “秀水她好嗎?”他開口第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問。


    想必蘇秀水的情況早有人知會過他,但他還是想從我口中聽到吧,我點點頭,在他對麵坐了下來,把小壺擱在火爐上燒著,從茶葉罐裏舀了兩勺茶放在壺裏,“她很好,又在行醫了,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他欣慰地點頭,眼圈泛紅,“她是一個好姑娘,如果沒有秀水的陪伴,老夫活不到現在。”


    “你太自私了,”我輕聲道,“讓一個無辜的孩子陪著你吃夠了苦頭。”


    “如果當年不是老夫動了惻隱之心,用假死藥給剛出生的秀水吃,她早就沒命了。”


    “假死藥?”我喃喃道,“所以她根本不是生來啞言,她是被毒啞的。”


    方文蘇眯著眼睛,陷入久遠的迴憶之中,“當年老夫接到宮中密信……兩封都是追魂索命的旨意,老夫沒有辦法,為求自保,隻能奉命行事,邊西公主生產時大流血,若不是敏貴妃娘娘在側極力維護,她早就沒命了……孩子生出來後並不是男孩,我抱在懷裏,她竟然對著我笑,粉雕玉琢的模樣讓我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老夫心想,既然不是男孩,就算老夫救她一命,也不違命叛國,所以把毒藥換成了假死藥,可惜孩子始終太小,沒扛住假死藥的藥力,高燒十多日,把嗓子燒啞了。”


    這段過往雖然沒有人對我說過,但憑著多年來的各種證據也拚湊了個七七八八,但親耳聽到這些仍讓人打顫,當年太皇太後是擔心阿媽生下來的是男孩,影響大清正統的地位,所以才動了殺心。這與方文蘇所說的生出來的並不是男孩,所以他才救下秀水的說法不謀而合,但是……我擰眉問道:“為何是兩封密信?難道有兩個人給你下旨嗎?”


    方文蘇愣了一下,“老夫說了兩封信嗎?老夫又老又糊塗,不記得自己講過些什麽。”


    “罷了,”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那十多年前的棠梨宮起火一事與你有關嗎?”


    “二十多年前老夫帶著秀水逃離京城的時候連衣服都不敢多帶,可算倉皇逃離,又如何知道十多年前紫禁城裏發生的事情呢?”


    “好,”我點點頭,不追究他話中真假,“那為什麽你好不容易逃迴了膠澳,還成了親,卻又獨自帶著秀水姐姐迴到了京城呢?”


    “公主果然聰明過人,一絲一毫的疑點都不放過,”他嘴角有一絲笑意,“當年我私逃出宮,迴到原籍卻沒有籍名,東躲西藏了幾年,還是被鄰舍疑心了,未免官府來查,暴露秀水還活著的事,我和妻子隻好忍痛分別,由我帶著秀水迴京,她獨自留在膠澳,掩護我們。”


    我冷哼一聲,“可就在我認出姐姐的當口,你竟然燒了秀水藥廬,又帶著她逃了,就算當年你有千萬種理由帶她走,這一次也百口莫辯了吧?”


    “老夫根本不是自私,”方文蘇幹涸的嘴唇微微顫抖,“我不讓公主與秀水相認,是為了她好,公主錦衣玉食,人上之人,不會,也沒有那個意識站在秀水的立場上為她考慮,如果說當年的那些醜事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那麽秀水就是這口井的井蓋,一旦將她打開,井底那些枯死數十年的皚皚白骨和肮髒醜陋就會隨之連根拔起,皇上不會認她,邊西公主也不敢認她,否則你讓你的阿爸,如今的戶部尚書烏雅百裏立足於何地?讓他如何再在朝堂上論君臣之道?公主,你從來都沒有想過,秀水不僅是邊西公主心頭最大的缺憾,也是她此生最痛的汙點,於秀水來說,與其去麵對這樣破碎的人生患得患失,不如鄉野村婦,安寧一生。”


    “可是懵懂無知的一生毫無價值!”


    “那飛蛾撲火的短暫就值嗎?”


    “我會護好她的。”


    “公主,你仍然不明白!”方文蘇微微提高了些聲音,“對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來說,死去的秋朵是念想,是心頭肉,但活著的秀水卻是麻煩,是心頭刺啊!隻怕在你發覺之前,她就會被拔得幹幹淨淨不留痕跡!”


    我有些慍怒,“你不要忘了,她是我親姐姐,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姐姐!”


    “老夫沒忘,老夫就是聽說了你要把她接迴邊西的消息之後,才願意開口說當年的事,因為於老夫而言,隻要秀水安全逃離這個京城,別的就都不重要了。”


    我有些動容,盡管方文蘇可惡,但他是養大蘇秀水的恩人不假。


    “當年我的相好素敏是陪都行宮藥膳房裏的一個煎藥宮女,被邊西公主隨意點中去了她身邊伺候藥膳,那時候邊西公主身懷六甲,行動不便,但仍喜歡四處走動,敏貴妃娘娘便時常陪著,有一日她們帶著幾個嬤嬤和宮女去逛了禦花園,突然下起雨來,嬤嬤們趕著迴去拿傘拿衣服,隻剩素敏一人陪著二位主子在廊簷下躲雨,邊西公主生性活潑,要繞路迴去,便是此次繞路,遇上了那個女人,才會有後麵的事。”


    “什麽女人?”我問道。


    “那天雨下得不大也不小,那個女人披頭散發地竟攀上宮牆想要從冷宮裏翻出來,卻沒有扒緊,直接摔在了地上,而她們恰巧從那兒路過,她痛哭流涕地向二位主子求情,要她們救她,說她被關了七年了,主子們便問她被誰關著?為何被關?她說……”方文蘇說到這裏抬頭看我一眼,繼續說道:“她說她是被德嬪關起來的。”


    我不動聲色,心裏卻早已翻江倒海,這事兒扯來扯去竟又和老巫婆有關。


    “至於為何被關,素敏沒有聽到,因為事關重大,兩位主子把她帶迴了寢宮,不過後來那女人很快就病死了,留下了一盒藥方。”


    “你知道藥方的秘密?”我問道。


    “這個秘密當年在場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包括前段時間死去的阮娘,那個藥方是個地圖,指向真正的秘密所藏之處。”


    他悲戚地笑了笑,“公主難道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麽當年的德嬪非要讓你和四貝勒定親嗎?”


    我驚了一瞬,呆呆地不知如何反應,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個秘密與四貝勒有關,老巫婆讓我和四貝勒定親,為的就是將我們家和四貝勒拴在一起,才不至於暴露這個秘密?”


    那……我心驚肉跳地想,四貝勒說非要娶我的原因,就是這個嗎?


    “老夫猜這個秘密不止跟他有關,跟現在的德妃娘娘也有關係,因為兩位主子聽到真相後並沒有四處宣揚,反而一直保守這個秘密,迴京後,敏貴妃娘娘移居棠梨宮,邊西公主也深居簡出,兩人斷了聯係,一人守著藥方,一人守著玉佩……公主那麽聰明,應該能猜到什麽樣的秘密才能讓兩位主子守一生?”


    “……關乎性命的秘密?”我訥訥道。


    “那麽,是誰的命值得這樣大動幹戈?”


    反正不會是德妃的命……話到嘴邊,我生生噎住了,不是德妃的話……那就是四貝勒……


    方文蘇知道我猜到了,無奈地笑笑:“公主覺得身為皇子的四貝勒,在當年又僅僅是個孩子,會因為什麽原因而有性命之虞呢?”


    我說不出話來,由他引導而來的猜測讓我惶恐地無法繼續下去,我猛然想起了藥方裏的那首詩……那個叫朱青葉的女人……方文蘇說她是病逝的,但十三阿哥打聽來的消息則說她是從榴園被拖走杖斃的,而榴園正是阿媽和蘭靜姑母當時的所居之處……


    ‘當年日月苦,冬鎖青葉心,浮生一點血,鳳尾樓合歡’


    我心跳如鼓槌,一個字都不想說。


    “公主猜到了。”方文蘇了然。


    朱青葉是明朝餘孽?四貝勒不是德妃親生?


    “就算是龍脈,也分母係,前朝餘孽的種,公主覺得能有活路麽?”


    我心頭猛震,腦子裏嗡嗡地響,沒有說一個字,卻忍不住思緒萬千,怪不得八貝勒這麽想得到藥方,有了藥方就能扳倒四貝勒,可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知道這件事的人有限,也被德嬪處理了大部分,可這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也沒有封得盡的口,比如素敏那種可有可無的添油小丫頭,就沒被任何人留意過,隻要當年的消息傳出一丁點,像公主這樣一點就透的人比比皆是。”


    架在火上的壺咕嚕咕嚕叫起來,水開了。


    當年太皇太後不想要那個孩子,也有人孩子大人都不想放過。


    “你收到的第二封信就是德嬪的嗎?”我問,“她聽說了朱青葉被阿媽救了的事,擔心秘密外露,便想一了百了的把阿媽也殺了?”


    方文蘇有些不自在,沒有迴答我,垂下眼眸歎了口氣。


    他什麽都說了,唯獨對這件事三緘其口,我很是疑惑。


    “那你知道玉佩的秘密嗎?”任由水自顧燒開,我繼續追問。


    他搖搖頭,“沒有人知道。”


    ……


    從草廬出來的時候已近午時,陽光很刺眼,我抬起手擋住眼睛站在陽光下想了很久,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頓悟感,原來如此,似乎許多問題都找到答案了,德妃在陪都行宮藏了一個萬惡之源,碰巧被阿媽她們打開了,從此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說完了?”一個涼薄的聲音穿透這溫熱的日光撲向我,我眯著眼睛看向站在草地上的那人,他一身冰絲藍色長衣,月白腰帶,麵容不清,被熾烈的陽光烘托得模糊一片。


    “我可能知道我的斷炎翡去哪兒了。”我沒頭沒尾地說道,像是在對付這才初春便將大地烘烤得發光的太陽。


    “嗯?”他有些愣怔,陽光漸散,俊朗的臉龐清晰起來,眉頭輕蹙,雙目清亮,輪廓分明,一雙手背在身後,更顯身姿挺拔。


    “元宵節那晚的乞丐還記得嗎?”


    他點點頭。


    “他明著是想搶夜明珠,實則趁亂拿走了我的斷炎翡,他想要的其實是那塊玉佩,沒想到拿錯了。”我輕聲說道,“他們似乎早就知道我們在棠梨宮下麵挖到那塊玉佩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說,四貝勒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十三阿哥眉頭漸深,我卻被這陽光曬得疲憊極了,慢慢地伸出手來,他向前走了兩步,我閉上眼睛跳了下去,失重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便被一個溫暖的胸膛抱了滿懷。


    “我就知道。”我將腦袋深深埋在他肩窩裏,貪婪地嗅著他身上那永遠如毒藥一般吸引著我的味道。


    “知道什麽?”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酥酥啞啞的特別美好。


    “我不會跌下去。”


    他沉沉地笑了,“我永遠都在這兒。”


    “斷炎翡丟了,連錢晉錫都給驚動了,他知春園怎麽可能不知道,他漫不經心,不怕耽誤婚期,隻能證明他知道斷炎翡在哪裏,所以我敢肯定,那乞丐是他派來的,而你的四哥,已經知道了藥方和玉佩跟他的身世息息相關。”


    “你相信方文蘇說的話?”他問。


    我猶豫了一下,“信的話,後果是不是很嚴重?”


    他沒有說話,抱我抱的很緊。


    後果的確很嚴重,嚴重程度和四貝勒知曉自己身世的早晚成正比,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到底是德妃做的還是他做的,現在不得而知,而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身世的話,那很多事情都會被推翻再來,而重新調查的答案會非常恐怖。


    十三阿哥對他的依賴和錯付也會災難性地傾覆。


    “我們走不了了,是嗎?”我啞聲問。


    他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道:“不,我們走。”


    “不,”我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答案未出之前,我哪兒都不去,如果方文蘇說的是真的,那素心的死,阿媽的死,還有魯朗貢措湖邊的刺殺……甚至是……敏貴妃娘娘的死,都可能有另一種答案!”


    “我累了……”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很茫然,從前的冰冷和自若了無蹤跡,他在害怕。


    “哥哥,”我抱住他,“如果我們就這麽走了,你真的甘心就這樣度過不明不白的後半輩子嗎?”


    他閉了閉眼睛,摟著我的手特別的冰冷,“我不想一無所有……”


    我微微發抖,每當聽到這個詞的時候,總會有無數根線拖著我迴到十三阿哥成親和阿媽去世的那段日子,讓我切膚地體會到什麽叫作一無所有。


    “我們走吧,”他捧著我的臉,一字一句道,“我不想知道真相了。”


    “……”他突如其來的軟弱像是卸下了鎧甲,終於向我露出那通體的傷疤來,我鼻尖一酸,想要哭,他低下頭來,用柔軟的唇吻住了我,我環住他的脖頸,感受著我們之間嚴絲合縫的細密親厚,那一瞬間竟然覺得不知道真相也是可以的,被人陷害也是無所謂的,就這樣不明不白的過一輩子也是沒有問題的。


    “好,”我呢喃道,“等把姐姐送走之後,我們立刻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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