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蘭沒有迴答我,反而說道:“聽說在她的婚禮那日,舜安顏帶禮去賀,滿麵淚痕,而五公主當場暈倒,不省人事,足足三日才能下床,吵嚷著要退了與和泰的婚事,但怎麽可能?皇上怒斥她頑劣不懂事,就連德妃娘娘也當著和泰一家人的麵打了她兩耳光,這才……過去了。”


    我頓住了腳步,驀然間想起那日在大街上攔我馬的舜安顏,五公主向來心高氣傲,將自己看的比什麽都金貴,但因自小養在不見天日的宮中,導致脾氣大心眼小,容不得別人說她半點不是,就因為我胡說八道的幾句話,沒能給兩人一次見麵的機會,竟就死活不願意嫁給‘醜陋無比’的舜安顏,從此誤了二人一生。


    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藺蘭連忙來拉,我呆愣在原地,“姑姑,我竟然做了這麽多傷天害理的事情,真該死。”


    “何苦呢?”一句低沉冷淡的聲音從右側的假山上傳來,我轉頭一看,便見八貝勒悠哉樂哉地盤坐在假山上,一身青衣薄衫,兩袖清風徐來,若不是他滿麵胡茬,我都快要覺得他成了一個遁入空門,割斷紅塵的世外高人了。


    “今天來見我的人真多,”他嘟嚷道,“七月小妹妹是最意想不到的一位。”


    “是嗎?”我壓了壓心緒,繞著山石爬上了假山,站在他身側,能俯瞰到貝勒府的前三個院子,層層疊疊的青瓦相接,卻煙火寥寥,生氣全無,曾經的門庭若市已在一夜之間成為過往。


    “我以為貝勒爺從高處摔下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到我,所以來看看貝勒爺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他愣怔了一會兒,然後慢悠悠地說道:“我從高處摔下來的第一個反應是喊疼。”


    我笑了笑,“想不到貝勒爺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


    “這麽說,”他攏了攏袖子,“我與蒙古往來的那些信件是你調換的。”


    “我哪有那個本事。”我挑了挑眉。


    “我竟然這個時候才想明白,”他長長歎口氣,“國宴上達布對你與眾不同,我原本是防著你的,可後來你答應我與合謀,我竟然就誤信了你。”


    我收起笑容,“我沒有答應過與你合謀,你也從來沒有相信過我,事到如今了,還說這些場麵話有意思嗎?”


    他不置可否,“我們要的東西本就不同,大可以各走一邊互不相犯,可你下手竟然這麽狠毒,調換信件誣陷我密謀造反,我落到這般田地還不夠,竟還誣陷福晉謀劃刺殺,非逼得我休了她,將她攆迴娘家,七月啊七月,我無非就是在你身上打過那些藥方的主意,也值得你這樣不折手斷?”


    “不折手斷?”我冷笑,“你派人潛伏謙府十多年,毒殺我阿媽,又想殺我,到底多不要臉才說得出這麽冠冕堂皇的話來?”


    他慢慢站起身來,“我毒殺蘭靜姑母?有何證據?”


    “潛伏在她身邊十數年的丫鬟正是您福晉祖上的包衣奴才。”


    他眼睛瞪圓了一些,“那我殺你又是怎麽迴事?”


    “死士身上的毒,正是兩生花。”


    他臉色青的可怕,卻突然間哈哈大笑起來,“錯了,錯了……”


    我皺眉,心中隱藏已久的疑慮像是終於要解開一般震得厲害。


    他笑夠了,這才陰冷地看著我:“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沒有答話,他攬去眼角笑出的淚水,然後說道:“你知道藥方的謎底了嗎?跟我無關,跟太子也沒什麽關係,那是他的秘密,與他攸關性命和前程的大秘密。”


    “是誰?”我迫切地問道。


    他卻沒打算告訴我,反而哈哈大笑,“你不去把秘密找出來,又怎會知道?”


    我狐疑地看著他,可他已經轉身離開,邊走邊拍手笑道:“絕了,真絕了,我們都比不過他。”


    ……


    迴去的路上我一直垂眸思索,八貝勒的模樣既讓我覺得不安,又讓我覺得醍醐灌頂,這麽久的不對勁似乎終於找到了一條出路,當所有證據都毫無疑問地指向他時,我竟然受虐般的認為權謀之戰不會那麽簡單,前去相見的目的也在於此,我想看看一個步步為營奮鬥了數十年,差一點就權傾天下的八皇子,為什麽偏偏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漏洞頻出?但很明顯,他的反應在我心裏挖了一個更深的坑,好像事到如今,那個人已經唿之欲出了。


    吱呀一聲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打斷了我的思緒,隻聽窗外藺蘭笑道:“是嗎?恭喜了,你們先迴吧,待我向公主說了後再過去。”


    沒一會兒,藺蘭掀開簾子說道:“格格,花岸府的福晉生了。”


    ……


    “七月,七月……”完顏叫我第三聲的時候我才迴過神來,她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笑道:“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我笑了笑,“對不起,我沒有聽到你剛才說的。”


    “沒事兒,”她擺擺手,“我說你幹兒子對你笑了你沒看見嗎?”


    我連忙看著搖籃裏張牙舞爪四肢亂蹬的胖小子,笑道:“春兒這個臭小子,才剛剛滿月,就這麽厲害了。”


    完顏捂著嘴巴笑:“前兒他阿瑪過來,剛把他抱起來,他就亂蹬,差點摔了,嚇得他阿瑪臉都白了。”


    我笑,“今兒怎麽沒見胤禵。”


    “晚上就是滿月宴了,爺進宮去為春兒領賞,事兒一大堆。”


    我點點頭,用手指在春兒臉上輕輕戳了戳,小胖子馬上看著我,一雙大眼睛黑咕隆咚的轉個不停,可愛極了。


    “七月,我之前派人送去謙府的信你看了吧?”完顏突然說道。


    我抬頭看著她,“看了,你要我滿月宴這日早些來,有話要說?”


    她神情凝重地點點頭,招唿奶媽和丫鬟過來先抱了春兒出去,然後屏退左右,這才說道:“宛兒下月就要嫁給太子了,日子都已定好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知道。”


    “那你知道為何宛兒要嫁給太子麽?”她凝眸鎖眉。


    我不答反問:“出什麽事了?”


    完顏輕歎一聲,慢慢從軟榻上站起來走到暖爐邊上,不安地撥動著暖爐裏的炭火,“宛兒那樣爭強好勝的人,她若是不應允,勢必要鬧得滿城風雨,她從小就喜歡十三爺,怎會突然和鹹安宮走得這樣近?我一直都不明白,直到那天,她來找我……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夏末深夜,花岸府的前門被人敲的劈啪作響,門房打開門一看,剛想罵人,卻發現門外站著的竟是被淋成了落湯雞一般的都統府大小姐石宛兒。


    完顏把宛兒迎進房內,還沒等脫去她濕透的衣衫,便被她迴身一把抱住,伏在完顏的肩上哭出了聲音,完顏從未見過宛兒這般模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哄帶騙才讓宛兒脫去了衣衫沐浴,可宛兒手腕上、脖頸上,甚至是大腿上的各樣傷痕都讓完顏驚慌失措,差點就要報官,瑟瑟發抖的宛兒不讓,這才承認了自己剛從宮裏出來的事。


    原來一直以來,都統府與鹹安宮都在暗中私通消息,那天白日裏,都統府伯石讓宛兒去送一封信,宛兒去鹹安宮的時候按照以往的規矩並未帶丫鬟婆子,可進了宮門才發現宮女太監等人似乎也都被人打發走了,就連慶公公也不在,宛兒狐疑,放下信便準備趕緊離開,卻和剛剛進門的太子撞了個正著,太子態度冷淡,卻在宛兒要走的時候突然問她是不是喜歡自己,宛兒嚇得不知所措,太子卻步步緊逼,宛兒隻好說了些自小情誼之類的場麵話,沒想到太子不知使了什麽手段,宛兒竟突然沒了一點力氣,太子趁機將宛兒整個人攬抱起來放在了床上,待宛兒清醒過來時,自然免不了掙紮一番,所以才受了些傷,可最終也是白費力氣。事後,太子反說是宛兒在屋裏放了迷情之類的藥,誘使自己犯了大錯,要去皇上麵前揭發她,宛兒本已心灰意冷,聽聞此言嚇得肝膽俱裂,生怕牽扯到都統府,太子便以此要挾,此後信件都由宛兒去送,自然每次……


    再之後,太子被放出鹹安宮,更是經常出入都統府,宛兒有苦不能言,這些日子以來,性情大變,全然找不到往昔的影子。


    我緩緩站起身來,完顏迴頭看著我,眼裏盛滿了淚水,“那日中秋家宴,她派人給我送信,說太子要在皇上麵前提親,她害怕,要我進宮陪她,即便那時我已行動不便,仍撐著去了,沒想到突然腹痛,隻好提前離席,是我不好,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隻是不知她怎麽樣了,我非常擔心,不知如何是好。”


    許久我都說不出話來,怪不得那日宛兒的模樣會那般奇怪。


    “不過還好,”完顏抹去麵頰上的淚水,“太子到底還是願意娶她的,隻要嫁進東宮,過往的就都不是……”


    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嚇得完顏咽迴了後麵的話:“太子把宛兒欺負成這樣,就為了讓她變成手中的木偶線,通過她把整個都統府牽在手裏,他娶她?他當然要娶她,這可是他一開始的目的,如果不是都統府的支持,皇上如何會力排眾議複立他?”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完顏含著淚水問道,“木已成舟……”


    “什麽叫木已成舟,宛兒後麵還有幾十年的人生,難道就要這樣任人欺負一輩子嗎?”我問道。


    完顏答不出話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滾個不停。


    “福晉,”門外的丫鬟敲敲門說道,“客人們已到花園了。”


    我朝門走過去,完顏連忙叫我:“你要去哪?”


    我一把拉開房門,“我去找她。”


    深冬的花園雖然沒有春日那般絢爛,但因精心打扮過,倒也並不蕭瑟,加之來參加滿月宴的客人到了大半,園子裏賞景散步,攜手笑談的人鶯鶯燕燕地點綴成另一番美景,我邊走邊在人群中尋找著宛兒的身影,可來人眾多,大多都是各府各院的夫人小姐,又剛剛過了為十八阿哥守孝的百天不久,人人精心打扮生怕輸給別人,展眼看去,五彩斑斕千嬌百媚群芳爭豔,想要找人也不容易。


    “哎呀,你不長眼睛的嗎?”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尖聲尖氣地打斷了我四處張望的樣子,我收迴視線一看,隻見一個十多歲的小丫鬟正衝著我嚷嚷,她扶著一個身穿水紅色旗裝的女子,女子發髻上盤,墜珠閃亮,眼妝清淡,唇妝很濃,顯得眉眼淡然,但氣場很足。


    見此情景,我以為慌忙間不小心撞到了這位夫人,便也不計較,馬上道歉:“不好意思,我在找人,無意衝撞。”


    那夫人一句話都不說,小丫鬟卻不休不饒,“說無意就可以了嗎?你知不知道你撞了誰?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下等人,穿一身這樣素的衣服來赴宴,說是丫鬟吧倒也不太像,要說是小姐……怕是哪戶落魄人家的,怪不得不懂規矩胡衝亂撞……”


    我啞然失笑,多少年了,沒有聽過別人這樣編排我,正想著好笑,藺蘭姑姑兩步走了過來,擋在我身前厲聲道:“你說話小心點。”


    那小丫鬟根本不怯,“是她先撞的我家主子。”


    “沒事兒,姑姑,”我拉了藺蘭一下,“先幫我找人。”說完便要走,沒想到那小丫鬟在我身後說道:“這什麽人呐?都不道歉就想走嗎?”


    她的聲音很尖,立刻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


    我迴過頭去,見那些看熱鬧的人都圍了過來,無奈歎氣,這些人跟外麵大街上那些被他們視作下賤布衣的百姓又有什麽區別,還不是哪裏有熱鬧就往哪裏鑽,唯恐天下不亂。


    “你想我怎麽道歉?”我笑著問她。


    小丫鬟還沒開口,隻聽那美貌夫人輕聲說道:“冬兒,不得無禮,快向達瓦公主道歉。”


    原來她認識我,我笑了,這位夫人好有本事,讓她的丫鬟可勁兒地出言奚落我,眼見人多了,又裝出一副良善禮貌的樣子。


    “道歉就不必了,”我冷笑,“以後多加管教就行。”


    “公主果然大氣,”那夫人輕聲道,“撞了人卻還要對方管教丫鬟,可真是與眾不同,聞所未聞。”


    我有些迴不過神來,這人拐著彎地罵我呢!


    “難怪搶人夫君,無媒苟合,鬧得滿城風雨不說,還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竟與他人丈夫私會,作出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呆愣在那裏,聽著周圍的人已嘩然一片,竊竊私語。


    “十三福晉,今兒是十四福晉的大好日子,算了吧。”一個同樣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她身後勸道。


    我腦子裏‘嗡’地一聲炸開來,她竟然是十三福晉!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和十三阿哥娶的那個女人麵對麵站在一起,那天晚上我根本沒有看清楚她的模樣,更想不到她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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