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宴開得早,散的也早,安文郡主像是興致不高,攜著王丞相家的千金王梳雲往前廳敘話去了,安排了幾個奴才丫頭,把後院留給小輩們鬧。


    宛兒找了幾個奴才小廝在後院正中的那棵大樹下支了一張方桌,吆喝幾個公子千金玩起射覆來,輸的人不喝酒,倒要從一盆子鮮蝦活魚裏隨捉一隻去百步之外的池子裏放生,中途掉了的還要罰……


    宛兒這個機靈鬼,就沒有她想不到的鬼畜玩法,我斜倚在大樹旁的高亭上,俯視著一個弱柳扶風的小姐兒把紅布底下的扇子猜成了笛子,被宛兒逼著接過小廝們從桶裏撿起的一隻大蟹時,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的模樣,不由地啞然失笑,可偏偏造化弄人,那小姐越怕,那大蟹越緊緊地抓著她的衣袖不放手,嚇得這位姐兒站在原地亂蹦,盡失風度儀態,樂得宛兒差點跌到水裏去。


    “七月妹妹好興致,既然如此樂嗬,怎麽不下去同他們一道玩兒?”


    我本來覺得好笑,聽見這人的聲音卻瞬間渾身冰冷,轉身麵對他,吐出了個‘八貝勒爺’當做招唿。


    八貝勒一身素白長袍外套加燙金色短褂,顯得華貴高大,紅光滿麵,看來最近的形勢於他果然蒸蒸日上,他笑眯眯的眼睛注視著我,輕聲道:“這蒙古小王爺一進京,沾走了多少眼光,錢大少在國賓館守著,不得空過來,就連十三弟也常陪在那邊,想來七月妹妹覺得冷清了吧,才有剛才那恍然而過的落寞。”


    我扯了扯嘴角,“那貝勒爺怎麽會甘願落在下風呢?”


    他對我的嘲諷絲毫不以為意,把玩著手裏的折扇,笑容可掬:“人各有誌,我就喜歡湊弟弟妹妹們的熱鬧。”


    我瞧著他滴水不漏的表情和笑容,頗有些腳底生了刺的不適感,“那貝勒爺應該下去湊熱鬧,而不是在我這兒找冷清。”


    “原本是的,但我猜妹妹可能有話要對我說,所以就上來了。”他笑嘻嘻的樣子在旁人看來,除了暢談風花雪月還能有什麽呢?以前的我也是這麽天真的認為,直到看清他笑裏藏刀的真麵目。


    一絲涼氣從我的脊背爬了上來,心底翻江倒海,表麵上卻不敢妄動聲色,要知道在我麵前這人可是最擅長玩弄手段,蠱惑人心的,我剛從阮娘那兒得來一絲讓我稍稍心安的消息,不想轉眼又被他給繞進去。


    他審視的目光讓我坐立不安,我說了一句‘你多想了’便轉身要走,沒想到他膽子不小,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竟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小聲道:“阮娘失蹤了,你知道嗎?”


    我的心轟隆沉了一下,硬著頭皮道:“不關我的事。”


    他卻冷笑:“如果不是因為你找她被人跟到了,她怎麽可能會被發現?這也不關你的事嗎?”


    我迴過頭去,咬牙切齒道:“我找她,是因為你讓我去找的,若你不希望她被發現,就不該利用她來騙我,歸根結底,她的失蹤也是你造成的。”


    他的臉色在黑乎乎的夜色裏有些沉的可怕:“……你見過阮娘了?”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漏嘴了,索性承認:“對,見到了,她說的跟你說的可是兩碼事兒。”


    那天晚上阮娘給我遞的紙條上隻寫著一句話:“不要相信八貝勒。”


    後來我思索了很久,為什麽貪得無厭的阮娘會失約?反而出現在夜色濃重的街頭,隻為了給我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提醒,她可不是什麽聖母,更不是不為錢不為利的大善人。


    比起警告我,她更像是個傳話筒而已,或被人桎梏或拿人好處的遞信人。


    八貝勒突然哂笑,了然於胸的表情讓我像被看透了似的很不舒服:“阮娘跟你說什麽了?”


    沒等我迴話,他自嘲地搖搖頭:“不管她跟你說了什麽,肯定都是你的心上人想讓你聽的話,而不是真相。”


    我緊緊握著拳頭不讓自己衝動地砸他一拳,從在雅苑見他那次之後,他便一直在我腦中植入懷疑的種子,讓我夜夜不得安睡,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直截了當地點名道姓。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咬著嘴唇,壓低了聲音,“你不必在我身上下功夫,別說這事兒要牽扯也隻牽扯得到過世許久的敏貴妃娘娘,就算十三阿哥本人害過我姐和我阿媽,我也沒有本事為她們報仇,連你都沒有辦法對付他,又是哪裏來的信心認為我可以?”


    他笑了笑,將扇骨在手心裏敲了敲:“我覺得你可以,因為你或許是他唯一動過心的人。”


    我心頭一緊,這人說話一套一套的,總是讓你不由自主地沉淪進去,我壓抑著內心的狂亂,盡力麵無表情道:“他從來沒有對我動過心,你知道的。”


    “不,”他慢慢搖搖頭,“十三弟這麽一個冷傲的人,如果他隻把你當做合作夥伴的話,沒有必要提前返京,他竟然在意你的安危,這個就很有意思了。”


    我有些崩潰,說十三阿哥是如何利用我的是他,如今又來言辭鑿鑿地分析十三阿哥對我有情的也是他,他以為自己是誰,要把我玩弄於股掌之間?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咬牙,忍了很久才沒有罵出聲來。


    他收了笑臉,“阮娘被他弄去了,怪我低估了他,就暫且不提,我就問你一句,你還想繼續和他合作下去嗎?”


    我唿出一口氣:“繼續說。”


    他冷笑:“你做這些事,無非就是為了邊西,你不如和我合作,將來我承繼大統,定然少不了你們邊西的好處。”


    我笑了笑:“八貝勒真是好笑,十三阿哥利用我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便覺得我是個香餑餑了?”


    他沉了眼色,有些不高興,但仍耐心地說道:“你認真考慮一下吧。”


    歸根結底,八貝勒在這件事上已經說表達的很清楚了,他要奪儲,勢必要先除十三阿哥而後快,既然十三阿哥有那麽一點點在意我,那我就具備利用價值。


    而他勸服我的理由便是陪都行宮及棠梨宮的真相。


    “如果你不趁早抽身,那等我們的冰冷皇子查到棠梨宮失火竟然跟邊西公主有關的時候,你覺得他會放過你們嗎?”


    我驚地差點要站立不住,“這……這就是你想讓阮娘告訴我的東西?”


    他點點頭。


    “何必呢?”我鬆開拳頭,不由地冷笑,在不要臉的人麵前我就不用再端著了,“為了利用我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也值得貝勒爺撒這樣的謊?”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手段很多,但編故事從來都不如我那幾位哥哥。”


    八公主懷裏抱著一條大鯉魚,撲騰的魚尾將水濺得她滿臉都是,卻依舊笑得開懷,她仰頭對我說道,“七月,你站那兒幹什麽?下來玩兒嘛,我覆,你射,大不了你覆也可以啊。”


    我勉強朝她笑了笑,轉身對八貝勒說道:“貝勒爺沒事的話,七月告退了。”


    八貝勒卻臉色一冷,將手中的折扇啪地合上,輕聲說道:“找到姐姐的感覺如何啊?”


    我不由地一怔,看著他俊朗分明的臉龐上依然柔和的笑,心中一片茫然,他當初雖然利用五絕草之毒探出了蘇爺爺的身份,但又是怎麽知道蘇秀水就是秋朵的呢?


    見我怔忪,他很滿意,笑道:“不管怎樣,秀水也是我的親妹妹,”他側頭朝我一笑,眼中卻含著徹骨的冷,“你知道藥方的事了?”


    我微微鎖眉,“藥方?什麽藥方?”


    他定定地探詢了我一番,歎口氣作罷:“我暫且當你不知道,但你若有一天知道了,我希望你把它交給我,否則擅自處理會害死很多人。”


    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不像是在說笑,藥方到底是什麽東西?難道它是陪都行宮裏那場陰謀的證據?


    “你們幹什麽啊?”大樹底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我折頭看去,隻見七八個身穿宮服的嬤嬤站在長桌旁,與原本玩得歡,此刻卻個個凝眸鎖眉的公子小姐們形成相對之勢,兩方人馬中間站著溫恪和宛兒,溫恪的手臂被一個嬤嬤拽住,眼中含淚,宛兒擋在她身前,將那嬤嬤和她隔開,正在厲聲詢問。


    我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大樹底下的時候,正聽見為首的那個嬤嬤正聲說道:“奴婢奉的是德妃娘娘之命,各位姐兒哥兒請讓開!”


    用詞相當謹慎,語氣卻高高在上。


    我上前去一把掙開她拽住溫恪的手,推得她幾乎一個踉蹌,“八公主來這兒也是德妃娘娘允了的,宴席尚未結束,沒有提前離宴的道理。”


    看那嬤嬤的衣服打扮,在宮中品級不算低,她重新站定後微微笑道:“公主這就錯了,八公主中秋那日出宮後失蹤了大半日蹊蹺得很,今兒榮春宮的芳兒探親迴宮,說起了那日在大街上看到八公主和一個男子手牽手,娘娘關切,立刻就要找公主談心,這也是格格您的身份擋得了的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眾人也都驚的目瞪口呆,這是什麽話,當著這麽多人就敢直言壞了八公主的名聲?看來德妃是證據確鑿,破罐破摔了。


    溫恪與我對視一眼,恐懼和絕望一瞬間湧上了她的眼底,我抓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著急,一個小宮女的證詞做不得數,何況德妃不一定就知道此事與秦諾有關,說不定隻是盤問她幾句,反正對策我已教過給她了。


    但溫恪生平最怕的人就是德妃,見德妃竟然不要臉麵風度地派人來宴會上拿她,嚇得魂不守舍,說什麽也不跟她們迴去。


    而那幾個嬤嬤兇神惡煞的,與那日拿我去浮碧亭裏的那幾個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說說我們這位德妃娘娘整日裏閑的沒事兒幹了,在宮裏養出一撥又一撥這種沒臉沒皮沒輕沒重的老太婆打手,簡直讓人心煩。


    “八公主,您再不走,奴婢們隻好把等在外麵的禦林侍衛叫進來了,那可就更難看了。”老嬤嬤拿腔拿調地說道。


    我火氣騰騰地往上冒:“就算娘娘讓你們來請,你們也未必就變成刑部或者大理院的衙役了吧?有你們這麽請的嗎?再說了,八公主金枝玉葉,是你們這些為奴為婢的人隨意攀扯的嗎?我要告你一條無禮僭越之罪,也夠了。”


    那嬤嬤被我這幾句話怔住了,半晌沒說話,卻見另一個站在一旁一直沒開口的嬤嬤走過來施了一禮,輕聲說道:“公主說的對,但八公主不走,奴婢們無法交差,隻好用強的,娘娘要怪罪就怪罪吧。”


    說完拽起溫恪的手就走,我衝上前作勢要攔住,卻被一人突然從後麵抱住,在我耳邊說道:“小師妹,你別鬧了,會鬧出麻煩來的。”


    溫恪嘴角微微顫抖,眼淚掉了下來,我哪裏看得過去,不依不饒,“不行,就這樣讓溫恪被她們帶走,她會……她會……”


    “會怎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錢晉錫反問道,“她是公主,遲早要迴去的,最多就是早一個時辰而已,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我慢慢冷靜下來,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蹲了下來,將頭埋進膝蓋間,覺得累得不行,仿佛剛從大漠上跋涉而過,還沒看到綠洲便又遇上了風暴。


    “哼,還以為自己有三頭六臂呢?皇額娘的命令都敢對著幹,要本公主說啊,這溫恪肯定又作妖了!”身後的五公主嘰嘰喳喳地跟幾個小姐妹嘻哈笑道。


    我慢慢閉上眼睛,不知年月幾何的疲憊不堪。


    錢晉錫在我身側蹲下來,輕聲說道:“十三爺來了,你要不要去見見?”


    我沒有迴答,反而閉緊了眼睛,不讓突如其來的淚水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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