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三刻已過,夜已深沉,且是深秋時節,吐出來的氣幾乎成了冰,天地之間似結了一層薄脆的寒霧般朦朦朧朧,白日熱鬧非凡的大街到了夜裏也寂寥下來,僅剩幾家擺在路邊的食攤茶肆仍在營業,棚頂上吊著的一盞盞燈籠底下是冒著熱氣的爐子,如同一座座溫暖的小帳篷。


    “你剛剛都走到謙府門口了,怎麽進也不進去,問一句八公主來過沒有便轉身就走,哪像府上的大小姐啊,”跟在我身旁的石宛兒嘰嘰喳喳地說道,嘴角掛著好笑的意味,“話說迴來,這麽晚了,你身上又穿著我的衣裳,他們問也沒問你一句……”


    我頓住腳步,“你不必跟來的,你也知道晚了,那就快迴你家去吧,我自己去找。”


    她舉起手來嚷嚷著,“好好好,我投降,不打趣你了。”


    我瞥她一眼,冷冷地繼續往前走去,謙府守門的人說八公主沒有來過,卻有宮中的人前來找過,光這一條就足以讓我心急如焚了,難不成我的猜測成真?溫恪當真跑了?


    “哎,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爺爺帶大的,於我而言,爹娘都是可有可無的人,我們可謂同病相憐。”


    我沉默不語,她又道:“你以前不是挺能說的嗎?怎麽跟十三爺待久了,好的沒學會,倒學會了他惜字如金的招數?”


    “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話這麽多?”我迴了她一句。


    “你!”宛兒作勢又要發脾氣,忍了一會兒咽下了後麵的話,轉而笑道:“今天算我欠你的,不跟你計較。”


    話音剛落,迎麵一個匆匆而過的老嫗猛地撞上我的右肩,將我撞得一個趔趄,右臂吃痛無比,我還沒開口,石宛兒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那老嫗的手腕,厲聲道:“你怎麽迴事兒?撞著人了知不知道?”


    老嫗垂著頭嘟嘟囔囔地道歉,說什麽也聽不清楚,套在她身上那件灰色的大袍子極不合身,將她半個腦袋都蒙住了,隻能借著燈光看到隱約露在外麵的嘴唇,盡管夜色濃重,依然掩不住殷紅透亮,我不由地輕撫上被撞疼的右臂,慢慢鎖起眉頭。


    “真是的,不知在說什麽,道歉會不會?道歉啊?”老嫗越是含糊不清、結結巴巴,越是惹得宛兒不依不饒,那副飛揚跋扈斤斤計較的樣子又跳出來了。


    “算了,”我上前一步拉開宛兒,走到老嫗麵前,“您沒事吧?”


    就在這時,老嫗突然一把拽住我垂在胸前的棉披結子,將我猛地拉向她,吐字如釘般硬邦邦地在我耳邊說道:“別再使人找我,我不想死。”話一說完,便使勁推開我,折身便跑。


    宛兒連忙扶住跌向她的我,‘嘿’了一聲,大聲嚷嚷道:“這死老太婆竟敢打你?來人啊,快給我抓住她,我賞錢百兩……”


    我連忙捂住口不擇言的石宛兒,看著老嫗灰黑色的背影融入到夜色中,捏緊了她慌亂間塞到我手心裏的一團紙條,一時間無法從震驚裏迴過神來。


    “七月,”遠處傳來一聲高唿,“是你嗎?”


    我和宛兒齊齊迴頭看去,隻見裹著厚厚棉袍的一紅一黃兩個影子站在遠處的燈籠下朝我們揮手。


    “我說什麽了?”宛兒咯咯笑道,“八公主怎麽會丟?”


    “那我還真得謝謝您,”我白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撕心裂肺地要追那個老太太,她們也認不出我們的聲音來。”


    “七月”,宛兒踩著小碎步追了上來,“走這麽快幹嘛?找到八公主就急著撇下我了是不是?”


    “是,”我斬釘截鐵地答道,“何況我就沒讓你跟著來。”


    她閉上嘴,愣在當場。


    我走了兩步,又迴過頭去說:“等我迴府之後,會讓人把你的衣服洗幹淨送到都統府。若是你不要了,那我就讓人新做一套還你,總之不會欠你的。”


    可我話音剛落,還沒走兩步,身後卻傳來驚天動地的哭聲,我訝然地迴過頭去,隻見宛兒張著嘴跺著腳哭得那叫一個悲慘。


    我嚇得不知所措,忙跑迴去:“你怎麽啦?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她邊哭邊數落,“你怎麽這樣呢!?我都低頭向你示好了,你卻還耿耿於懷!是不是盼著要和我做一輩子的仇人才好?我都已經不介意你和十三爺的事了,大不了我做小也行啊。”


    我愣住了,先是覺得生氣,爾後又覺得好笑,“你胡說些什麽呢!”


    她擦擦眼淚,“我以前跟你叫板,不過就是見不得十三爺對你好罷了,如今我想通了,我也要像完顏一樣矜持,反正十三爺我是一定要嫁的,至於他對誰好,要娶誰,我也不管了。”


    “完顏也喜歡十三爺?”我很驚訝。


    宛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喜歡十四爺。”


    話音剛落,遠處的兩個影子已經到了跟前,紅色影子褪去風帽露出溫恪的臉來,黃色影子則是完顏蝶,溫恪急問:“怎麽了?你們又打架了?”


    完顏卻一臉潮紅沉默不語,想來是聽到了宛兒最後的那句話,我卻答非所問,厲聲問溫恪:“你怎麽迴事兒啊?就算沒等到我接你,也不該亂跑,我都快急死了。”


    溫恪柔柔一笑,拉著我的衣袖輕聲道:“別怪我了,我這不是迴謙府找你你不在,卻見到了等在那兒的完顏,這不,剛好和她一起偷溜出來找你們,還沒走兩步就遇上了。”


    “你們沒走兩步,我們卻走了大半個晚上,累死我了!”宛兒嘀咕道。


    這一切結束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那個蕭瑟陰冷,但充斥著路邊攤柔和燈光的夜晚會成為我每每思念起溫恪都要想到的夜晚,她應該和我一樣,隻知那是她尋求的別樣人生的開始,卻不知也是結束。


    那天站在陽光燦爛的神武門前的溫恪沒有想到,就在她百無聊賴等著我去接她時,會是那個她最想見到的人出現在她眼前,他穿著一身藏青底色的黑衣外袍,金色的袖口襯得整個人瀟灑英朗,握劍的手就這樣抓住她的手腕,冰冷中透著絲絲輕柔,就連他們躲藏的那條小巷伸出來的一支秋桂都在那瞬間成了世間絕無的美物,足以讓她一生難忘。


    秦諾在這個時候迴京城,一定是收到了太子被廢的消息,之前我和他有過一兩次書信往來,我在信中告知他關於董夢煙失蹤的消息,他並未迴信,看來從收到信的那一刻他便打算親自進京尋人。


    據溫恪所說,他在京城已流連了七八日,把我曾告知他的地點都查了個底朝天,卻和錢晉錫查找的結果大同小異,根本找不到董夢煙的半分蹤跡,仿佛她這個人憑空消失了一般。後來秦諾實在走投無路,便去謙府附近找我,後又冒險在神武門外等了數日,沒等到我,卻等到了正好被宮人們送出宮的溫恪,左思右想後,隻能出此下策。


    可溫恪本就沒有等到去接她的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兒了,反而和秦諾一起陷入進退維穀之中,還被丟了公主的宮人們四處追尋,最後二人躲入一處荒廢許久的破院子,一處垂絲海棠開得世上絕無僅有的破院子,那兒有一間裝飾通紅的臥房,積滿灰塵,被褥破損,垂簾絲縷,布滿蛛網,卻被秦諾動手現燒的火爐驅散了所有的陰冷年久,懸於牆麵上那通紅的喜字映在二人臉上,好似能聞見窗外熱鬧的鑼鼓喧天。


    溫恪睡著了,天太冷火太熱,她倚著秦諾,扔了所有的矜持謹慎,睡了一個許多年來都沒有過的安穩覺,醒來時,發現身上蓋著秦諾的那襲黑色棉袍,而火光映照下的秦諾卻呆坐在那通紅的妝台前,手裏握著一把短釵,眼角有一顆淚。


    後來,在溫恪沒有來得及說出許多話的時候,秦諾已將她悄然送迴了謙府門口,秦諾說,謝謝你八公主,竟把你陷入如此不義之境地。而溫恪卻想說,我不希望你謝我,我想你帶我走。可終究沒有開口。


    ……


    錢府的後花園堪比紫禁城裏的禦花園,甚至還要大些,安文郡主是先鎮國公的獨女,年幼時為鎮國公寵愛,鎮國公去世的早,先太皇太後將其養在身邊多年,極為嬌慣,向來養尊處優,喜愛奢靡之物,故而這錢府是一般府邸難以相比的地方,也就很容易解釋錢晉錫那窮奢極欲的習慣是怎麽來的了。


    但話說迴來,因和蒙古使團進京的時間衝突,今年錢府舉辦的重陽節菊花宴冷清得多,宮裏的阿哥們大多都不在,就連錢晉錫這個家主的公子哥兒也沒有蹤影,唯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石宛兒朝我撲過來,笑嘻嘻地搖著我的手臂說道:“七月,你們怎麽這麽慢?早知道我就繞個路,去謙府接你好了。”


    這親密無間的舉動可是讓周圍的人大跌眼鏡,要知道我倆可是京城裏有名的死對頭,到底是什麽讓一向與我水火不容的石宛兒柔情似水,說到底我也解釋不上來,怕是那天把我潑了個落湯雞的冷酒?或是四麵八方箭在弦上的生死一線?亦或是大街上那頓撕心裂肺的大哭?總之,宛兒和我講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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