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酥懷的四月,草木將綠未綠,花朵將綻未綻,兩場春雨將離去的寒意帶了迴來。可乾清宮內卻溫熱如夏,浮動著甜而不膩的花香,地上鋪著金磚,影影綽綽地映出豪奢的擺件、掛件。大殿上首的龍椅鋪著厚實的毯子,前方支著一方有我的床那麽大的書桌,書桌上鋪著很多金燦燦的東西,我沒敢細看。


    我跪在堅硬的地板上,雙膝硌得生疼,行大禮的時候沒穩住腳下,重重著地,疼得我齜牙咧嘴。


    一雙柔軟蒼白的手輕輕把我扶起,我蹬著要命的高底旗鞋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他朝我努努嘴,示意我向剛從龍椅上站起那人謝恩。


    我看著那人,有些微胖,卻難掩英武,身軀挺拔,高大威嚴,濃眉大眼,輪廓分明,人中處蓄著一抹烏黑的胡須,若說橫眉冷目太過,可論慈眉善目又離譜,隻能說那是一雙胸懷天下的眼睛。


    沒等我想要怎麽謝恩才對,他已笑了起來:“跟你額娘年輕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他頓了頓,有些惆悵:“……你額娘還好麽?”


    我不樂意迴答這個問題:“還好吧,我也剛認識她。”


    先前還有些悵然的皇上笑了起來,他從高台上走下來,拉起我的一隻手拍了拍,“如果她還活著……”這話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我說。


    “誰……”我莫名其妙地剛開了個口,就被扶起我的那個老頭打斷:“皇上,保重身體。”


    我覺得異樣,可皇上卻像是迴過神似的點點頭,看我的眼神竟同阿媽看我一樣,那麽專注卻又那麽空虛。


    “你本是和碩特汗國的長公主,進京來自有國賓待遇,但你也是邊西公主的長女,半個自家人,讓你直接住進了謙府,不會覺得委屈吧?”他問道。


    “不會,隻是阿媽管的太多了,有些煩。”


    他大笑起來,旁邊慈眉善目的那老頭也捂著嘴直笑:“那是你太調皮了吧?”


    “我沒有,”我辯解道,“整日被關著,換作你也肯定要鬧。”


    “公主且講不得這些話,”老太監正色打斷我,“在皇上麵前,自稱不得‘我’,更妄說‘你’……”


    我忙捂住嘴,一激動把花朵嬤嬤教的又給忘了。


    “算了,”皇上大度地擺擺手,“以後慢慢學。”


    他問了我許多話,但我能記得的寥寥無幾,因為當時我套在高底旗鞋裏的腳疼得有如針刺,又要用力迴想花朵嬤嬤教的那些東西,所以腦子亂糟糟,完全茫然無措。


    “看把皇上高興的,這小公主冰肌玉骨,清麗脫俗,不僅承繼了尚書夫人傾國傾城的相貌,更半點沒丟德妃娘娘娘家人的臉啊。”那老頭含笑說了一長串,可我愣是沒聽懂我跟什麽德妃有啥幹係?


    老頭是皇上的貼身太監,一身藍袍子,長得很瘦削,皮膚白皙,幾道皺紋顯得親切。


    皇上因他之言很開心:“你額娘是太皇太後親封的邊西公主,不用朕封,你自沿襲成郡主,今日朕就準你保留達瓦公主這個稱號。”


    “哎呀,”那老太監看上去比我還高興,他興致勃勃地朝我直使眼色,“公主還不快謝恩,咱大清可是隻有被冊封為固倫公主的格格才能保留稱號呢。”


    我‘哦’了一聲,“固倫公主有什麽好處呢?阿媽當了許多年的邊西公主,好像也就那樣。”


    老太監臉色一變,忙跺腳道:“公主休得胡說。”


    皇上卻愣了一下:“你說的對,朕這些年來都沒好好管過你額娘,你今年十又有三,朕給你辦場豆蔻宴怎麽樣?就在謙府辦,朕順便去瞧瞧你額娘。”


    老太監轉憂為喜,“皇上聖明,奴才馬上去請禮部擬定吉日。”


    “嗯,”皇上應了一聲,又問道:“阿哥們呢?”


    “今兒是百花宴,阿哥們都在德妃娘娘那兒呢。”


    “把他們都叫過來。”


    我後來才知道這個清瘦卻硬朗的小老頭叫梁九功,是皇上的總領太監,他走了之後,皇上要去了我的“斷炎翡”,同額娘一樣,他仿佛對斷炎翡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灑在斷炎翡上,將它晶瑩剔透的模樣翻倍地美化,那團紅色翻滾著迸射出奪人的絢爛光芒,好似一團正雄雄燃燒的火焰。


    “十六年了”,皇上喃喃自語,“它斷了十六年了,歲月果真將一切裂痕摩擦得光滑無棱。”


    我忍不住問:“斷炎翡果真是斷掉的一塊玉麽?”


    皇上點點頭。


    我忙問:“那另一半兒呢?”


    “另一半……”皇上沉吟著,剛要說話,卻被叫門太監高聲打斷了:“八貝勒覲見。”


    話音剛落,一個風度翩翩的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想必就是八貝勒了吧,他長得有棱有角,輪廓卻太過分明,臉龐上的每一個細節都仿佛雕琢過頭了,精明過度的眼眸,若有所思的唇角,就連那一頭光溜水滑的頭發,都似乎意有所指,挺不招人喜歡。


    “皇阿瑪,十四弟去毓慶宮找太子爺尋花去了,還未能迴來。”


    “那就不用叫他過來了,待會兒你直接帶這位妹妹過德妃那兒去,認認門也好。”


    八貝勒擰眉朝我看過來,眼神中有疑惑之意。


    “貝勒爺,這位是謙府的達瓦公主。”梁九功忙說道。


    八貝勒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原來就是那位從拉薩遠道而來的小公主啊,聽說來了有一段時日了,兒臣還想著何時才能見到呢。”


    他的笑容陰冷,眼神鋒利,讓人感到怯意。


    皇上笑了:“她不懂什麽規矩,你帶她過去,可別惹你額娘生氣。”


    “謹遵皇阿瑪旨意。”八貝勒點頭應道。


    “十阿哥覲見……”叫門太監又喊了起來。


    一個長得圓圓胖胖的男子走了進來,也穿著同八貝勒差不多顏色的華服,但他的氣勢差了八貝勒一大截,十八九歲的模樣,眼神含羞,嘴唇半抿,有些怯懦。


    “兒臣見過皇阿瑪。”十阿哥輕言細語地說道頗有些小心翼翼。


    “你從哪裏過來的?”皇上問道。


    “兒臣在去德壽宮的路上聽到皇阿瑪召喚,就過來了。”


    “朕讓你來,是要你來見一見七月妹妹。”


    八貝勒忙在十阿哥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十阿哥轉向我卻不看我,低著頭握拳拜道:“見過七月妹妹。”


    我靈機一動想逗逗這位像女孩子一樣溫柔的十阿哥,便湊到他麵前笑道:“十阿哥,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十阿哥眨巴眨巴眼睛:“誰……?”


    我憋住笑,“她是我們和碩特人,圓臉圓眼睛,喝酒很厲害,更是個舞林高手。”


    “武林高手?”十阿哥有些高興,“真的嗎?”


    我認真的點點頭:“她跳起舞來連薩梅都自歎不如。”


    “跳舞?”十阿哥愣住了,“男人……也能跳舞?”


    我歪著頭:“我什麽時候說她是男人了?”


    十阿哥圓圓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你……!”


    大殿裏的幾個宮女和太監都忍不住發出“吱吱”的笑聲,連梁九功都憋笑憋成了個圓腮老頭。


    八貝勒說道,“早就聽聞公主活潑任性,沒曾想今日一見,才知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這是變著法地罵我呢!我不動聲色地裝作沒聽懂,笑嘻嘻道:“貝勒爺謬讚了,小女子野生野長慣了,一向如此。”


    他挑眉笑了笑,笑容裏飽含深意。


    說話間,又有幾位阿哥來了,雖然梁九功笑容滿麵地一一介紹,但我哪裏記得住那麽多繁複的名字和稱謂呢,索性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發了陣呆。


    待差不多人人都落座之後,隻聽得皇上突然問了一聲:“胤祥呢?”


    八貝勒沉吟一下,將尾音拖得老長:“十三弟他……”


    皇上皺緊了眉頭,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又出宮去了是不是?今兒是德壽宮的大日子,朕早就交待過他!”


    “皇阿瑪,十三弟自小就我行我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那較勁的性子,還請皇阿瑪別放在心上。”


    我‘嘖嘖嘖’地搖了搖頭,這個八貝勒還真是陰險,表麵上為人求情,可每一句話都直戳皇上的氣頭。


    “較勁的性子!?”皇上慍怒,“在這紫禁城裏,到底誰虧待了他還是怎麽的,他跟誰較勁兒?”


    我的漢人師傅曾經說過,中原的點心“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如今我麵前的桌上放滿了各色樣式的飄香點心,比啥家庭緋聞都要吸引我,我挽挽袖子正要去拿,卻恍惚間仿佛聞到了淡淡的草藥香。


    “十三阿哥到。”我一轉頭,便看到了他。


    他不急不緩地走進來,站在離我二尺遠的地方,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正好落在他麵前,使得他白皙的臉龐越發不真實,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方,一雙夜空般深邃神秘的眼眸皎潔明亮,長長的睫毛清晰得根根可數,光影如同小人似的在上麵搖曳舞動。


    我如同被雷擊似的定住了,仿佛有一隻手拉著我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重又站了起來,像個傻子似的怔怔地看著他。他換了身冰藍色的服飾,絲綢材質和金線流雲紋都貴氣十足,比起那日簡單的軟錦布衣打扮,沒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卻添了高貴富足的氣息,如果‘莘夕’就是當今十三皇子的話,那他這身打扮的確更加符合他的身份了,我挖心掏肺想找出來的人,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在我還目瞪口呆地沉浸在難以置信的重逢中時,皇上如雷霆般震怒的聲音將我拖迴了現實。


    不知在我呆愣的半晌發生了何事,總之皇上已從龍椅上站起來,火冒三丈地指著十三阿哥怒斥道:“你說什麽!?什麽叫你不重要?”


    而十三阿哥則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麵無表情,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低下來的眼瞼,輕聲道:“皇阿瑪,額娘的百花宴上,連四哥都可有可無,少了兒臣又有什麽呢?”


    我聽得莫名其妙,卻發現他說的這句平淡如水的話狠狠地激怒了正在氣頭上的皇帝,他順手拿起桌上那杯剛呈上去的熱茶,便毫不考慮後果地擲向了跪在地上的十三阿哥。


    我當時腦子一熱,眼看著他全無躲閃的意思,心想若是這麽滾燙的茶水全潑在他的臉上,那玉琢一般精致的臉龐可怎麽辦呐?所以我像個傻子一樣撲了上去,試圖用雙手擋住飛在空中的茶杯,卻忘了此時的我穿著高底鞋,走路都成問題,哪能跑呢?所以我毫無意外地被絆倒摔了出去,在我跌倒在地的時候,茶杯連茶帶水一整個地摔到了我的懷裏,滾燙的熱水頓時浸透了衣裳,所有人都驚呆了,直到梁九功唿著喊著衝過來,眾人這才反應過來,乾清宮內頓時靜默一片。


    皇上並沒有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而是一副大驚過後的張口結舌,“胡……胡鬧!”


    我從地上坐起來,茶水已經將水紅的旗裝染黃了一圈,但因為穿的厚,茶水雖然滾燙,也不至於滲到皮膚上,而那個茶杯竟然還沒破,“咕嚕咕嚕”地從我懷裏滾到地上。


    “七月?”身後傳來遲疑不定的聲音,我迴過頭去,剛好對上他那雙攝魂奪魄的眼睛,他的眼神裏充滿了驚奇,眉頭微皺,本來麵無表情的神色忽然間生動起來,有一瞬間我仿佛又迴到了第一次遇到他那天,看到了他臉上曾出現過的灑脫。他張了張口,聲音很好聽:“是你?”


    我不顧滿身狼狽,歡天喜地地笑了:“是我。”


    他呆住了,同我愣愣地對視半晌,窗外的微風浮動,將他的睫毛吹得微微顫動,將我的發絲吹得掉落在肩。若不是八貝勒打斷我們,我真的覺得這一瞬間有一萬年那麽長,讓我感到無比的喜悅。


    八貝勒說:“你們這是……”


    “胡鬧,”皇上沒有聽見八貝勒說的話,緩過神來後氣頭雖然已過,但卻更加慍怒,他指著我:“七月,你膽子也太大了,就不怕……”


    我打斷他的話,“皇上,他躲也不躲,若是這麽滾燙的茶水潑到他的臉上,那不是要毀容了嗎?”說著伸出指頭指了指一直不吭聲的他。


    眾人都笑了起來。


    唯獨皇上皺緊了眉頭:“那你呢?難道你是銅牆鐵壁之身?”


    我張了張嘴啞口無言,突然意識到那一瞬間當真沒為自己想過。


    “十三弟是我們兄弟裏麵最英俊瀟灑的,七月妹妹的眼光不俗啊。”一個中等個子,長相憨厚的阿哥說道,我忘了他是哪位阿哥了,但他說的話卻讓眾人個個笑得停不下來,也讓我惱火得很,可是又找不到話來反駁,反而有些心虛得臉上發紅,心裏那麵一向坦然的小鼓輕輕捶打起來。


    “老五少胡說!”皇上略帶怒氣道:“見過你們的七月妹妹,從此以後,你們都要像對親妹妹一樣的護著她。”


    十三阿哥看著我,在眾阿哥應好的當口,一個字都沒說。


    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我躺在帳篷裏想破了腦袋的‘莘夕’原來會是康熙皇帝的第十三個兒子,早知如此,我一定會聽花朵嬤嬤的話,好好學習禮儀,早日入宮,不就能早日見到他了?所以說,命運的轉折點有時會在你最不希望出現的地方出現,而其好壞也是早就注定了的。


    為什麽皇上會對十三阿哥生這麽大的氣,當時我難以理解,隻認為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威嚴壓沒了親情。但後來我才知道,皇上有二十多個兒子,如十三阿哥一般常常出宮玩耍的不在少數,但他唯獨對十三阿哥百般為難,正是因為他是偏愛十三阿哥的。十三阿哥養在德壽宮裏,雖然不是親生,但卻是德妃一手帶大,德妃潑辣,又有二男一女的親生孩子,所以皇上心疼十三阿哥,想方設法要讓十三招德妃喜歡,可十三生性冷淡,對皇上的做法毫不領情,才會惹得龍顏大怒。


    經過這個小插曲後,皇上再沒心思說別的,他讓八貝勒和十阿哥領我去德壽宮換掉弄髒的衣服,順便去拜見德妃娘娘。


    “那他呢?”我指著十三阿哥,脫口而出。


    十三阿哥看著我,眼眸淡的像一汪湖水。


    皇上皺了皺眉頭,梁九功連忙說道:“公主,您聽話,就先去吧,別再惹皇上生氣了。”


    我噘著嘴,皇上搖搖頭喃喃道:“要學的還多得很。”


    從乾清宮裏出來,兩位阿哥領著我朝德壽宮走去,八貝勒前腳剛出宮門,就忍不住出言試探:“妹妹嬌嫩柔弱,方才以身涉險,就算沒傷到也肯定嚇到了吧?”


    我不說話,十阿哥離我遠遠地走在前麵,好似生怕離我太近就會被我耍弄一般,我剛認識他半個時辰,便摸清了他是這個冷峻的皇宮裏最好欺負的人。


    八貝勒見我悶聲不理,便訕訕地也不說話。


    我卻突然問道:“八貝勒,皇上把十三阿哥留下來,是不是還想教訓他呀?”


    八貝勒笑出聲來:“那你是不是還打算迴去護著他呀?”


    其實八貝勒說的不過是一句玩笑話,可我愣是紅了臉,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八貝勒又說:“妹妹,你是不是對所有剛認識的人都願意挺身而出,舍命相救啊?”


    我慌了神,想他果然是有所發覺,但仔細一想,就算是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十三阿哥之前就見過了,又有何不可呢?我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何必心虛?可我就是不想迴答字字句句都話裏有話的八貝勒,索性四處張望裝個傻子。


    去往德壽宮的路上,亭台樓閣,金銀鋪路,自不用細說,甬道兩旁紅牆高聳,疊穿成深宮帷苑,丫鬟太監處處可見,丫鬟一律身著櫻桃紅色的棉麻滿服,腰間配有乳白色的花緞腰帶,太監們則穿著灰藍色的袍子,某些地方有點像梁九功的服飾,但自然遜色得多。雖然他們的穿著沒法和他們的主子比,可粗略一看,也遠遠比宮外布衣們穿的衣料好很多。


    德壽宮並不大,院中除了一顆參天大樹外,便是一片綠意蔥蔥的小花園,花園被一條人工小河分為東西兩邊,河道上架了兩座石橋。去往臥房和花廳需渡橋而過,再沿鵝卵石小道前行百米。


    此時正值春暖,這兒已百花錦簇,一些小太監從德壽宮側麵的月洞門魚貫出入,將不知從哪兒搬來的花抬入園內。


    橋後的花園邊上設了幾盞碩大的滑蓋傘,將底下的宴席遮了個嚴嚴實實,宴席正位坐著一位打扮得雍容華貴的婦人,四十歲上下,唇邊帶笑,麵色威嚴,正與幾個妝容不俗的年輕女子說話。


    我站在石橋之上,見幾個阿哥模樣的人朝我們揮手,八貝勒和十阿哥趕忙笑著迎了上去。那幾個人年紀均在十七歲上下,也有個看起來比我還要小一些的,他們的衣飾五彩斑斕,華麗飄逸,形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


    “啊!!!”一記突兀的驚唿聲嚇了我一跳,也引來眾人側目。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兩個小太監在又濕又滑的河邊挪一盆巨大的花,靠邊上那小太監不慎滑入水中,連帶著花盆摔在了河梗上,另一個小太監墜倒在河岸邊上,眼看也要跌進去了,卻還死死地抓住花盆沿不肯鬆手,滿嘴嚷著:“芍藥、芍藥、芍藥……”


    我腦子一熱就急了,來不及思考,脫下笨重的花盆底鞋扔在一邊就衝了過去,一把揪住小太監的衣角,沒想到花盆實在太重了,腳上一滑,我也摔倒在岸邊,眼看就要雙雙落水,在這千鈞一發之刻,有人在我身側伏下,一把抓住我的手,略一使勁便一同將小太監也拉了起來。


    眾人不知是為摔得稀巴爛的芍藥吃驚,還是被我嚇壞了,個個瞠目結舌,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


    我低頭看著自己,衣服麵襟上沾滿了淤泥,甚至都看不出來這件衣服曾經是水紅色的。好吧,我承認這對我來說也不算是特殊情況,但一天兩次遇到特殊情況倒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所以我的狼狽不堪也是加倍的,在這些妖嬈豔麗穿著考究的王公貴族麵前,就更顯得一敗塗地。對他們來說,也許終此一生,也見不到我這樣的人吧,花朵嬤嬤的行莫迴頭,語不掀唇,笑不露齒都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妹……你……你……你沒事吧?”八貝勒更是驚恐萬分,今兒的事情肯定超出他的接受範圍了吧,連刻意的謹慎細微都沒保住。


    “妹妹……?”遠遠地傳來一個女子的尖銳聲音,“八哥哥,你哪裏來的妹妹?”


    八貝勒沒來得及迴答,隻聽一個帶著笑意的陌生聲音傳來,“她就是拉薩來的達瓦公主?”這個聲音離我很近,純淨慵懶,也特別的友好善良。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正是救我的那人,他身上也沾染了大片汙泥,神采奕奕的眼睛光若寒星,兩彎濃眉橫如刷漆,身軀凜凜,相貌堂堂。薄薄的嘴唇邊掛著戲謔的笑容,整個人仿佛沐浴在懶散溫爾的下午時光裏。


    “噢?這位就是……”那位坐擁主座的貴婦人難得站起身來,扶著一位年輕女子走了過來。


    她穿戴得快要比肩整座皇宮的富麗堂皇,一襲不知是用什麽奢侈布料量身剪裁的金色旗裝,相稱著掛在旗頭上那枚純金步搖,在陽光下燦爛奪目。而頸間更是掛著數不清的珍珠鏈子,臉上的濃妝遮不住逝去的年華,卻依然可以用美麗來形容她,年輕時期也是個可人的女子。


    “胤禵,你看你,弄成這樣?”挽著她的年輕女子看著救我的男子嗔笑道,“我說哪兒來的妹妹呢?也值得你這麽拚命?”


    這女子比我年長我四五歲的模樣,一臉的不屑,驕傲地昂著頭,看過來的眼神斜斜地刺在我的臉上,嘴角掛著一抹嘲弄的笑容。


    她的聲音尖銳傲慢,正是剛才遠遠傳來的那個女聲。


    “憲兒,好好說話。”貴婦人說著責備的話,卻半點責備她的意思都沒有,反而軟綿綿的像是在鼓勵。


    以我的聰明才智來推敲,這貴婦人應該就是皇上口中的德妃娘娘,是在花朵嬤嬤傳授的必須請安行禮的範圍之內。在這種情況下,我是不是應該稍稍彎膝,雙手交疊,放在左邊腰間行一個規規矩矩的大禮呢?


    我邊胡想著,邊交疊起雙手,別別扭扭地正想彎腰,卻發現腳上的花盆底鞋還沒穿迴來呢,不禁失聲:“我鞋沒了!”


    一語引得在場人捧腹大笑,天哪,薩梅在橋上唱歌算什麽,我這迴可把和碩特和阿尼的臉都丟盡了。


    德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容,她斜著眼睛:“覆履遮足,女子本分,再怎麽說你也是一堂堂公主,怎能隨意脫去鞋襪,爾當眾人前,可知羞恥二字?”


    我眨巴著眼睛,臉都白了,沒想到這女人張口就罵我,比阿媽還兇神惡煞百倍,她脫口而出就是‘羞恥’,在眾人麵前半分餘地都不給我留。雖說她是皇帝的老婆,可想教訓我還是等下輩子吧!我心中怒火就像添了柴,怒焰一陣比一陣高漲,索性放下手,站直了身子,一副本姑娘不幹了的樣子看著麵前這個偽善的老女人。剛想把腦子裏蹦出來的話一股腦倒在她麵前,就在人群後麵看到了十三阿哥的眼睛。


    他剛來,駐足在小橋邊遠遠的看著我,或許已目睹了我剛才的狼狽之相,他用那雙洞穿世事,卻滿不在乎的眼睛看著我,輕輕搖了搖頭。


    我愣住了,他知道我心裏不忿,也知道我想說什麽,所以雲淡風輕地告誡了我。


    就在我分神這一瞬間,救我的那男子已一笑而過道:“好了,額娘,和碩特部遠道而來的達瓦公主自然要特別一些,您別對她太苛刻才行。”他吩咐幾個小丫鬟領我前去沐浴更衣,便談笑著與幾位阿哥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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