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睡醒,便被薩梅的叫聲驚得翻身而起,剛好撞到帳篷角落裏掛著的燈籠,疼得我直吸涼氣。薩梅趴在我麵前,指著我腳上紅彤彤的喜鞋道:“這是什麽?公主,你這麽快就妥協了?花朵嬤嬤總是要比杜管家有辦法的!”


    花朵嬤嬤正是阿媽指派給我的那兩個嬤嬤,一花一朵順溜極了,可二人的性格卻稱不上這名兒。


    “廢話!”我捂著撞到的頭,“這可不是一般的繡花鞋,花朵嬤嬤哪裏有得起!她們隻會把我逼得變成一個走不動路,說不動話,喝不了水,吃不了東西的怪物。”


    “那這是什麽?”薩梅想把喜鞋從我腳上褪去,卻被我一把推開,寶貝似的三下五除二就脫下來抱在懷裏:“這個不許碰,這可是新娘子才能穿的喜鞋。”


    “你丟了七珠金鈴,就換了這麽一雙破鞋子啊,”薩梅氣憤道,“公主,你忘了我教過你中原人很狡猾必須得防嗎?”


    一提起七珠金鈴,我就在薩梅麵前矮了半截說不出話來,聲音立馬低了八倍:“我說過幾遍了,我會找迴來的。”


    薩梅不相信地瞪我一眼,轉身出去了。


    天還沒亮,綴滿了殘星的天邊剛翻過白肚皮。我睡不著,搬了兩個高凳支在牆邊,迎著晨曦爬到牆頭,似乎有一瞬間看到牆外的柳樹椏上坐著一個人,定睛看去才知是幻覺。他瘋了不成,天還不亮跑來這裏坐著。我自嘲地笑笑,卻突然被身後一記粗大無情的話震得差點從高凳上掉下去。


    “大小姐怎能作出如此動作,要是夫人知道了,會生氣的!”


    “就算我不爬上來,她也要生氣,她總是在生氣,跟我有什麽關係?你們說,你們的夫人什麽時候笑過?天天頂著一張冰塊臉,像誰欠了她錢似的。”我撅著嘴昂著頭瞪著剛從外麵進來的花朵嬤嬤,她二人麵麵相覷,一時無話。


    “不會不會,再走幾遍,你就走這三個來迴我怎麽就懂呢。”我翹著二郎腿,喝著酥油茶,手裏還拿著一塊馬奶糕。


    蹬著高底旗鞋的花嬤嬤隻好又甩著手帕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朵嬤嬤靜靜地站在我身旁,像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這繡花鞋就夠我受的了,還來‘花盆底鞋’這麽一出,我哼哼唧唧地嚷著“好難”,腦子裏全是怎樣偷溜出府才能不讓阿媽抓到。我得去找莘夕啊,他醉在秦府,秦諾肯定知道他是何許人,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該知道他的行蹤吧!我狠狠地咽了口茶,不是我非得找他,而是七珠金鈴丟不得呀,我也是被逼無奈。


    我在腦子裏前後上下地思忖了一遍,把自己說服地妥妥的。


    其實對付花朵嬤嬤這種人和對付杜自芳是一樣的,相比下來她們二花還比較好糊弄,好歹杜自芳也是個管家,眾仆之首,跟他鬥費了我不少精力。可是要背著花朵嬤嬤偷溜出府,隻需一記“狸貓換太子”便可成功。


    我蹬著那雙大紅喜鞋翻牆越壁的時候,薩梅這隻“狸貓”正躺在我那碩大的金絲楠木床上吃馬奶糕,她幾百個不願意,迫於我的淫威不得不服。


    憑著記憶,我沿著大街小巷慢慢尋去。


    我一直都認為京城裏最美的是房子,無論華麗與否,大小不一,在斑駁的光影之下,家家戶戶的外牆都沾染了曆史的風塵,滲著濕氣的石壁見證了太多人來人往,生離死別。在朝陽暮霞的倒影之下,黑瓦白牆日夜呻吟,訴說著難以忘卻的昨日今朝。


    我初到京城,連東南西北都還分不清,那天他又拉著我亂跑一氣,如何能在錯綜複雜的胡同裏找一處不起眼的府邸呢?所以腳心都走疼了,還是沒有找到那條胡同,我茫然地站在大街中央,不禁懷疑起難道隻是一場夢。


    那首漢人的詩寫的好,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竟然在街頭轉角處瞥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那不正是那晚說大話抱著壇子要與我拚酒的大漢嗎!?他滿臉絡腮胡須,眼睛大如銅鈴,身材壯碩如山,在人群中鶴立雞群。


    我不顧腳心疼,極其快樂地追了上去,他既然出現在秦府的婚宴上,那便是秦府的客人,好不容易抓到一點線索,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揪出莘夕。


    大漢酒量不行,走起路來卻毫不含糊,他目不斜視地快速邁著步子,仿佛知道我在追他似的三下五除二就將我甩得遠遠的。剛鑽進一條小巷,我的前方便沒了他的蹤跡,我累得直喘氣,抬眼一看,卻發現秦府的紅漆大門就在巷口對麵的胡同邊上!


    這就叫“功夫不負有心人”,我一路小跑著貼到緊閉的大門上,喜滋滋地就著門把上的銅環把門敲得哐啷作響。


    四周隻餘颯颯作響的風吹樹動,安靜得一點兒也不像京城,前日婚禮的熱鬧好似一場夢般歸於了沉寂。我美滋滋地想,若是見到那位大漢,得好好謝謝他,否則哪裏會陰差陽錯地找到這兒。


    可是漫長的等待快磨光了我的耐心,我走來走去,坐立不安,沒可能啊,前日剛辦了婚宴的秦家大院,沒可能連個仆人也不在家吧。趴在門縫裏往裏看,蕭瑟的天井空無一人。我焦躁地用手捶門,依舊了無生息,倒引來不少路人側目。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一輛運貨的馬車正好停在了院門口,兩個車夫坐在前麵,後車廂是空著的。


    我好奇地看著他們,他們也好奇地看著我,其中一人下了馬車去敲門,我激動地跑上前去:“你們是秦家的人嗎?”


    那人搖搖頭,上下看我一眼:“姑娘有事嗎?”


    仿佛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澆滅了剛剛燃起的希望,我沒好氣道:“別敲了,沒人在家。”


    那人又看了我幾眼:“姑娘是什麽人?”


    “關你什麽事?”我瞪著他。


    他皺了皺眉頭,剛想說什麽,門卻突然“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條縫。我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本公主站在這兒敲了一個時辰都不開,他這麽胡亂拍幾下,門竟然開了!


    沒等我擠上前去,那人先就朝著打開的門縫嘀嘀咕咕了幾句,還對著我指手畫腳,一個碩大的身影便“謔”地從門裏擠了出來,令人驚訝萬分的是,出來這人竟是剛才街上那位麵熟的大漢。


    他狐疑地看著我,滿臉兇相,劈頭就問:“你是何人?要做什麽?”


    我眨巴著眼睛,一時反應不過來,結結巴巴道:“我找前幾天成親的秦公子。”


    他眯起眼睛,從上到下掃視我一遍,冷哼道:“這兒沒有什麽秦公子,你找錯地方了。”說著便朝身後那兩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進去。


    看著那兩個人一前一後從門縫裏鑽了進去,我著急了,也試圖跟著前去看個究竟,卻被大漢一把推開,他的力氣甚是大,將我推得趔趄幾步,差點跌到地上。我火冒三丈,大聲吼道:“就是這兒,我不會認錯的。你酒量不行,倒是有本事欺負我這個小女子。”


    大漢瞪圓了眼睛,“是你!?”然後突然咽了咽口水,一副說錯話的模樣。他砸吧砸吧嘴,朝我裝模作樣地揮揮拳頭:“你要是再不走,我給你幾分顏色看看。”便“啾”地一下溜進了門裏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上門。


    我吃了個閉門羹,氣得勃然大怒:“有本事別跑啊,不是要給我顏色看嗎?我看你是給我紅色看呢?還是綠色看?”


    紅色大門紋絲不動,裏麵更是一片靜寂。我迴頭一看,就連剛才那輛空馬車也不知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倒是路人接二連三地駐足盯著我看,好奇地圍起了半個圈子。


    我氣急敗壞,這件事愈發蹊蹺起來了,仿佛成親那天的事隻有我一個人記得,秦家大院,秦公子,董姑娘,還有莘夕,他們全是活生生存在過的人,可現在卻一絲痕跡都不剩下。沒理由的,我不相信。我喃喃自語怔忪了半晌,突然想到我不是唯一一個見過這些人的,杜自芳也見過,便提起腳就往迴跑。


    迴謙府的路上又迷了路,所以到的時候天已經快黑透了,幾縷橘紅色的晚霞掛在天邊,顯得淒淒涼涼。


    府門大開著,華燈已上,杜自芳在院裏焦躁地來迴踱步,兩邊站著幾個捧著燈籠的仆從。


    我氣都沒喘,直接衝到杜自芳麵前,連珠炮似的問道:“杜自芳,那晚你也看見了吧?秦府的喜宴,秦公子,不對不對,你去的時候秦公子已經走了,但那位公子你肯定看見了,是不是?”


    杜自芳看見是我,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眉間的皺紋疏散開來,“大小姐,您跑到哪裏去了?”


    “你別管”,我急道:“總之,你迴答我你看到沒有?”


    從正對著院子的花廳裏傳出阿媽冷冷的聲音:“他不會迴答你看沒看到,因為這個不重要,也沒有必要。”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剛才竟然沒有注意到燈火通明的花廳正首坐著阿媽,身上披著厚厚的貂毛大衣,頸間還圍著淡綠色的圍脖,身旁站著幾個伺候她的嬤嬤丫鬟,她捧著手爐,目光如炬地看著我。而穿著我衣服的薩梅,正跪在花廳中央,迴過頭來看著我,嘴巴悄悄地一張一合,似乎在說:“完了,這迴完了。”


    “你去哪兒了?”阿媽厲聲斥責,“竟然和你的丫頭串通一氣,無視我的警告私逃出府,你有沒有抬頭看看天,現在是什麽時辰了?作為一位大家閨秀,這個時辰還在外麵的大街上浪蕩,成何體統……”


    我從最初的驚訝中緩過神來,竟然真的抬頭望了望銀黑色的天空,“我又不是為了玩才出去的,我是……”


    她厲聲打斷我:“還敢狡辯!”


    我急道:“你得聽我把話說完呀,阿尼就總是聽我把話說完,我……”


    站在我身旁的杜自芳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沒讓我把話說下去。


    阿媽站起身來:“我不是你阿尼,你阿尼教不會你的東西,我得把你教會。你有重任在身……你……”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頓了頓,“如果你不學會這些,在這個京城裏,將會生存不下去。”


    夜已深了,我蜷著腿坐在帳篷口,怔怔地看著擺放在麵前的喜鞋。他曾說,這是隻能在臥房裏穿的鞋,可是我卻穿它在外麵跑了一整天,乳白色的鞋底徹頭徹尾地髒了,任薩梅如何擦洗也弄不幹淨。深沉的夜空中斑駁地點綴著幾顆零落的星星,月牙細得讓人心疼,似一塊玲瓏剔透的玉兒,一碰就會碎。


    說真的,自從來到這裏,我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我就像一隻撞入了雁群的老鷹,百般不合群,萬般不舒適。阿媽的話中有話,讓我一頭霧水,我追問她什麽是重任在身的意思,可她卻“逃”一般離開了花廳,甚至忘記了懲罰我。


    “嘖嘖嘖”一道黑影擋在我的視線前,薩梅端著一碗白稠漿糊,拿著一支毛筆,準備把漿糊刷在鞋底上。“我就不相信這樣都遮不掉!”


    “梅兒,你說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歪著頭喃喃道:“為什麽一整個大院的人會在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難不成是我的幻覺?”


    薩梅鄙夷地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外麵有事兒,否則怎麽會平白無故穿這種不倫不類的東西。”說著晃了晃手裏的喜鞋。


    我如醍醐灌頂般猛然醒悟過來。就算那晚的人,酒,甚至月光都是假的,但這雙鞋子可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杜自芳不幫我證實不要緊,隻要有了這雙鞋子,那晚的點點滴滴都絕不是幻覺。


    薩梅邊低頭刷鞋子,邊低聲輕吟,慢慢哼起歌來:“天藍雲美湖水清,我的家兒在拉薩,多吉帕姆護佑我,唐拉納木措捧著我,日間馬兒鈴鐺響,夜裏星星同歌舞,那火啊……那水……要數世間最美最美,拉薩當先無人說不。”


    我迫不及待地摸出那隻刻著我族圖騰的鷹哨。站在院中,開始甩手中的鷹哨,越甩越快,漸漸地,鷹哨發出空靈的聲音,不響但傳得很遠,那是森林和河流喘息的鼻音。


    沒過多久,一抹黑影躍到牆頭,電光火石間已落到我麵前,單手行了大禮。


    恰骨伊是和碩特的鷹王,是阿尼坐下最得力的鷹首,翻牆越壁、跟蹤盯梢樣樣精通。隻是傳承獵鷹一貫的規矩,從不以真麵目示人。阿尼派他暗中保護我的事,隻有我和薩梅知道,連阿媽都被蒙在鼓裏。


    我背著手走來走去,“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在京城的南邊有一條巷子叫潘家胡同,胡同裏有一戶門頭沒掛牌子的大院。大前日那戶人家剛辦過喜事,可如今卻搬得空無一人,讓我好生奇怪,你去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麽迴事,可以的話再找出那戶人家搬到哪裏去了。”


    恰骨伊二話沒說就消失的無影無蹤,留下驚地下巴都要掉下來的薩梅。“公主,你竟然讓鷹王去打聽別人搬家的事兒?”


    我沒空聽她叨叨,滿意地迴房了。薩梅卻不依不饒:“那天晚上你究竟上哪去了?到底要什麽時候才告訴我……”


    天已轉亮,花朵嬤嬤在外麵敲門的時候恰骨伊還是沒有迴來,我繞著桌子不停地轉圈,薩梅已經問了好幾次要不要開門,我急躁地搖搖頭,再等等。


    她們消停了一會兒,反而變得更加急躁起來,已經開始抬高聲音叫大小姐,我生怕再讓阿媽聽了去,隻會把事情鬧大。


    正躊躇間,恰骨伊已在我麵前。


    生生不息的天地間,萬物瞬息萬變。在這白駒過隙,波譎雲詭的歲月長河裏,要做些什麽,才能讓世事不改,人心不變?這不是貪婪,隻是害怕,昨日還一同暢飲歡笑的人,卻突然間如晨露般消失不見。這讓我多多少少感到無處安放的失落。


    秦家徹底從京城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們的去處,就連那夜的喜事,也隻有少數人表示確實聽到過鑼鼓鞭炮聲,但不清楚內情。大屋一直都在,閑置多年,沒人清楚大屋的主人是誰。那晚賓客擠滿了大院,喜婆灑了大半條街的糖果,怎會沒人知道?我真想捂著腦袋大叫幾聲。


    “七月,跟著我。”阿媽扶著她的貼身丫鬟素心轉過身來,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她穿著一襲淡藍色灑碎花的旗裝,踩著金線雲紋繡的月白色高底旗鞋,肩上籠著花錦披肩,如意襟上繡著粉色的桃花。挽高了頭髻,墜著一根金色的步搖。


    她把我送到馬車前便止步了,我奇怪道:“您不去嗎?”


    她搖搖頭:“杜自芳會送你過去,到了皇上那裏,要記得花朵嬤嬤教習的禮節,不要亂說話。”


    我把抱怨聲咽進肚裏,早知道你不去,我也不想去,原本想見的皇上想吃的糖葫蘆驢打滾都被一場突然消失的婚禮攪得失去了所有的興致。


    路上杜自芳告訴我,雖然阿媽是先太皇太後欽封的外姓格格,和皇上是義兄妹,但卻已經十八年沒進過宮了。


    我抬頭看著眼前金碧輝煌的紅牆黃瓦、殿宇樓台,高低錯落間一瓦一柱都雕梁畫棟,置身其中,深覺自身渺小。展眼望去,高高佇立的大殿上掛著一塊燙金牌子“乾清宮”,分別用漢文和滿文寫成,門口的台階和門廊是用大理石和漢白玉鑲嵌而成,用手觸摸,冰涼入心。什麽樣的人才會住在這個用金銀財寶鋪就而成的宮苑之中?這裏雖然宛如仙境,散發著不可僭越的高貴,卻也透著滲人心骨的神秘。我隻覺得這兒陰冷得很,似處處都拒人於千裏之外,甚至站在兩旁的禁衛軍都仿佛是石頭變成的,個個一動不動,連唿吸都微不可察。


    我的倒影隱射在泛著微光的漢白玉地板上,就像融入了這個冰冷的異界裏。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皇城將布衣百姓隔斷在宮門之外,也將多少宮闈中人的希望和自由斷送。我站在這座宮城的正中央,一時間心搖神離,有些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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