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秦王沒有出言喝止自己,蔡澤方才繼續大膽說道:“趙國目前據有河西之地,對我大秦來說,較之攻取河東,取河西要容易許多。一者,上郡在我大秦手上,王上隻需遣一偏將揮兵西進,再令上郡之兵南下,趙國首尾不能兼顧,河西必然易主。二者,河西地平,沒有險阻,不像河東有河水為天塹。河西若是收複,上郡之民則倍增。我大秦東可去太原、上黨與趙、韓爭鋒,南可略魏之河東,兵指洛陽。當然,一旦攻打河西便是得罪了趙國,韓國又素來忌憚我國,我大秦雖強也不能與天下為敵。臣建議拉攏魏國,不攻打河東,安心東進。如此,汾河以西入我大秦,皆在王上一念之間!太原既下,與韓國爭雄於上黨,得之,邯鄲、新鄭皆在覆巢之下,王上大業可期!”


    蔡澤之言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自兵敗以來,秦國奉行的是親趙以抗韓,連帶著與韓國交好的魏國也成了秦國打壓的對象。然則韓、魏兩國封死了秦國南下、東進的道路,秦國困守關中,隻能任由六國爭雄而不得入。和武關、函穀關相比,河東已經算是一個不錯的突破口了。所以秦國自然而然地整天研究如何拿下魏國的河東,打開東進中原的突破口。誰也沒想過,拉攏魏國打壓趙國!


    魏國可以被秦國拉攏嗎?表麵上看起來,似乎不可能!畢竟魏國和韓國的關係實在太好了。而且魏國跟韓國連橫未久,魏國就借助韓國對趙國的壓製,輕易地獲取了趙國的三座城邑。恐怕魏國君臣正偷著樂吧!但仔細分析一下,離間魏國和韓國的關係未嚐不可能。


    原因很簡單。魏國是擴張了不假,但相比韓國的擴張速度,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誰也無法否認,韓國正在成為中原地區舉足輕重的大國。而一個強大的韓國絕對不符合魏國的利益。要知道,北方的趙國已經強大如斯。東麵的齊國也隱隱成了龐然大物,南麵更是第一大國楚國。和其他國家相比,魏國才是絕對的四戰之地,其中,河東更是一塊飛地。魏國上下缺乏安全感,比任何一個國家都需要強援。可燕國太弱,第一個被排除了,秦國自然而然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不少人暗暗點頭,但也有人很快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丞相魏冉就是其中一個。


    “若是與魏國連橫,取西河之地。我大秦無疑和趙國為敵。若是韓國趁勢拉攏趙國,抗衡我們大秦,何解?”


    蔡澤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取西河之地必然與趙國交惡,韓國多半可以說服趙國,聯合攻我大秦。但那個時候,汾河以西怕皆是我大秦之土,再不濟。西河之地也歸我大秦。我們完全可以沿河據守,敵久攻不破自然敗退。況且按臣對韓國的估計,韓國非無大利不會強攻。韓、趙兩國由太原攻上郡。得之,皆趙土。趙國即使分地給韓國,於韓國而言也是飛地。因此,於情於理,韓國不會全力攻打我們!韓國若想盡全力攻打我們,必然自武關或者漢中用兵。如此,便不會與趙國合兵一處。而是兵分兩路攻我關中,我大秦到時也可憑借嶢關等雄關堅守!以逸待勞。敗韓正當其時!”


    見蔡澤侃侃而談,魏冉心裏暗暗承認自己快要被說動了,但宦海浮沉數十載的魏冉實在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想法極其美好,但結果不盡如人意。因此還是貼心提醒道:“魏國與我結盟,即是得罪韓、趙兩國,兩國若是發兵攻打大梁,我們大秦為之奈何?”


    “當救!當急救之!”蔡澤迴答得毫不猶豫,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大梁一旦被圍,魏國必失抵抗之心,轉而親韓、趙兩國,我大秦前功盡棄矣!不過,我們不需直接援救大梁,隻需兵發新鄭,韓國必然慌亂。韓國既驚,趙國必然惶恐。如此,大梁之危自解也!”


    魏冉點了點頭,顯然讚同蔡澤的說法,卻是有些擔憂地說道:“可眼下函穀關在魏國手中,魏人深知函穀關的重要性,會允許我們借道嗎?假途滅虢的道理魏國不會沒人不知道!”


    蔡澤搖了搖頭,笑著迴道:“大梁若是告危,魏國比我們大秦要著急地多!到時候,魏國自然為我們大開方便之門!等擊敗韓國,我們先取三川,再下南陽,屆時,漢中、巴蜀於韓國已是飛地。不出十年,我大秦複有席卷天下之勢!”


    秦王聽了頗為意動,征求似地看向魏冉。群臣大都如秦王一般,受夠了日複一日地騷擾河東而不得尺寸之地。趙國的陽奉陰違和明哲保身將秦國的最後一絲耐心已經磨掉了。秦國群臣隻想著盡快地破局,哪怕為此得罪趙國。趙國?真要打起來,趙國絕不是秦國的三合之敵!這是屬於秦國的驕傲。


    魏冉默然無語,蔡澤的計策似乎是秦國眼下唯一的出路。然而,與韓國爭雄,與趙國為敵,魏國的心意到底有多堅決呢?又能承受多久的壓力?


    念及於此,魏冉還是鼓足勇氣說道:“王上!臣以為可以派遣一使者遊說趙國,趙國若是同意出兵自太原南下協助我們三月內攻克河東,或者同意我們大秦借道太原,說明秦趙結盟尚可維持。畢竟河東在手,我們秦國的局麵為之一振!函穀關早晚必然複歸我們大秦!屆時,東窺中原變局,待大勢一亂,趁勢取三川、潁川,吞周而逐鹿中原,如此也未嚐不可!”


    秦王想了想,還是沒有弗了魏冉的心意,笑著打趣道:“那就依丞相之見!派遣使者遊說趙國!趙國若是不答應的話……”


    迎著秦王征詢的目光,魏冉拜謝道:“若是趙國不肯,臣請命前往大梁遊說魏王,必定令魏國答應連橫之事!”


    “好!”秦王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大笑道:“諸位愛卿,今日不必早歸,權且留在宮中用膳!”


    “謝王上!”群臣深深作揖道。


    兩個月後,秦王的使者風塵仆仆地迴到了鹹陽城。作為對兩國繼續結盟的最後一次嚐試,秦國不可謂不重視。秦國宗正帶著最大的誠意。忍著夏日的酷暑,跋山涉水,翻山越嶺,抵達數千裏之外的邯鄲,誠懇地表示想請趙國幫秦國拿下河東,以牽製越來越強大的韓國。


    趙國的反應極為熱情。但熱情的身後卻是淡淡的拒人於千裏之外。負責接待的趙國丞相、平原君趙勝表示趙王身子不佳,先帶著秦國宗正遊遍了邯鄲附近的山山水水,趁著遊興正濃的時候,委婉地表示趙國損兵折將,拿不出兵馬支援秦國。至於秦國提出的借道。為了不讓趙國百姓產生不好的錯覺,招致什麽風言風語,自然而然地是最好作罷。趙國對於秦國,唯一可以貢獻的就是些許的糧草和船隻、箭矢,以及默默地加油祝福了。


    在邯鄲滯留了十天後,秦國宗正才見到趙王。秦國宗正做了最後一次努力嚐試,然而結果卻是依然沒有變化。如果說有變化,那就是趙王希望秦國主動攻打韓國。趙國則負責牽製韓國主力。原因嘛,自然是迴報韓國的一箭之仇---中牟之恨被趙王引以為恥。


    起初,趙王確實沒覺得割地退兵是什麽錯。更遑論什麽恥辱了。但如今邯鄲不知道哪裏冒出這麽多的風言風語,百姓們雖然大都不識字,不明白城內大街小巷的“大字報”上宣傳的是趙王的惡行---割讓城邑是奇恥大辱,提拔餓死主父(即趙武靈王)的兇手公子成、李兌更是不忠不孝,*後宮這些子虛烏有的則是亡國之君所做的事。趙王自然惱羞成怒了。


    身為當事人的公子成、李兌已然作古,徒留趙王成為千夫所指萬人議論的對象。雖然所有的人都對趙王越發恭敬,但趙王總覺得他們在心裏對自己指指點點。畢竟做了虧心事。如此隱秘的事情被人知曉,是個人都受不了。君王也是人。所以趙王不能免俗。有了如此重的心理暗示,趙王可謂喜怒無常。宮中已經有十多個內侍、宮女被杖斃。秦國這次向自己要兵,趙王自然不悅。上次邯鄲之圍,韓國為何有那麽多的兵力可以調動?還不是秦國不給力,牽製不了韓軍主力嘛!拿趙國子弟的血肉去為秦國賣命,趙王做不到!真要做了,還不知道有什麽風言風語再次襲來!


    戰事剛休,民怨初起,以平原君為首的宗貴們自然想休養生息,用時間來衝淡所有不好的影響,對秦國提出的聯合攻打河東的主意興趣自然不大。賢若藺相如的平民階層出身的卿大夫們則是想著秦國和魏國死拚,巴不得兩敗俱傷,然後收漁翁之利。


    趙國君臣卻是不知道,秦國這次的試探是給趙國的最後一次機會,趙國若是同意,秦國此後十年將專心牽製韓國,爭奪中原之地;趙國若是不應,秦國則掉過頭,與趙國為敵。


    也許是覺得秦國宗正的態度太客氣,客氣到要委曲求全,敷衍了秦國宗正一番後,所有的臣子們都忙著去抓邯鄲城內的細作,向趙王表忠心。誰也沒有意識到,秦國宗正一行的車馬無比失望卻堅決地西行,距離邯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得到了最終的答案,魏冉感慨了一句“時也!命也!”就辭別了秦王,一步不迴頭地往大梁而去!根本不需要隱藏行蹤,也沒有攜帶重金,魏冉隻帶著一名書童、一名駕車的車夫就出發了。


    涉涇水,過櫟陽,直至洛陰東麵的潼關,一路顛簸,魏冉漸漸清楚了如何說服魏國。原本遊說魏國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魏冉本可以推托,秦王在臨行前也已經反複暗示過了。這次出使魏國不比往常,魏國若是意決,很有可能將出使魏國的魏冉緝拿入獄或者獻給韓國以表忠心,魏冉甚至有性命之虞。


    魏冉的身份決定了這是一個很大的籌碼,當然,魏冉位高權重,也說明了秦國對魏國的重要。這是一個危險與機遇並存的事情。事成。自然是大功一件,但魏冉已經封無可封;事敗,卻是身首異處。但魏冉已經看開,秦王不負他,他又怎能負秦王呢!最壞不過是客死他鄉。化為一捧黃土罷了。這一世,權勢、美女、財富,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魏冉都享受過了,現在到了迴報的時候。何況世事如夢,魏冉但求不愧於心即可。


    潼關守將敬畏地看著一臉淡然的魏冉,露出了欽佩的神色。忍不住好奇說道:“丞相要東去大梁的話,不如沿著河水一路泛舟,既舒坦又安全。走陸路的話,耗時長久,一路顛簸不說。沿途還都是敵境。小人讀過些許書,也知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況且前麵就是函穀關,魏國已經閉關多年,怕是不會為丞相開關。小人還是派些人護送丞相繞道吧!”


    對於這個好心的守將,魏冉露出了一抹欣賞的神色,能夠在身為丞相的自己麵前侃侃而談,還有理有據地想要說服自己,倒是一個妙人!有多久了。自己聽到的都是自己想聽到的聲音。那些違背自己的,質疑自己的要麽被貶謫罷用,要麽被流放打壓。自己的身邊再也聽不到不同的聲音。所有的人都是戰戰兢兢地費力討好自己,迎合自己,不敢忤逆自己。自己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對的。他們一絲不苟的去執行去落實,從不去計較更多。哪怕自己是錯的。


    魏冉卻是不知道,潼關守將乃是第一次見到他。對他之前的所作所為一概不清楚!如果是白起在這裏,他自然是緊張地說不順一句話。但魏冉現在的打扮就好比一個最普通的士子。還是最貧困的那種士子,不然為何一個侍衛都沒有呢!魏冉的和藹可親給了潼關守將莫大的鼓勵和勇氣。是以他方能說出這一番話來。


    “嗬嗬,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要去魏國。前麵的函穀關就有魏軍,不正好告知他們我過來了嘛。聽到我這個秦國丞相來了,他們自然是如臨大敵,不,應該是誠惶誠恐地派人將我護送到大梁呢!差遣魏軍為我效勞,豈不是一件美事嗎?!”魏冉笑著解釋道。


    稍微停頓了下,魏冉繼續說道:“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關中了,關東這些年變化太大,趁著這個機會,剛好了解一下中原風土人情。如果一路泛舟,朝發函穀而暮到洛陽,這路上未免單調了些!至於擔心陸路不安全,這天下朗朗乾坤的,我又沒攜帶多少財帛,誰又會打我的主意呢!哈哈!速速為我開門吧!這函穀,我熟得很,不用派人護送。”


    見魏冉說得輕巧卻堅決,潼關守將也不敢怠慢,當即命人打開潼關大門,放其東去。無論如何,魏冉是大秦的丞相,又是代表秦王出使,忤逆他等於忤逆秦王,忤逆秦王就是死罪!魏冉雖然現在很好說話,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就會聽從自己“合理”的建議!


    滿是敬畏地看著那輛漸漸遠去的馬車,潼關守將心裏默默地為魏冉祈禱。此去千裏,別君容易見君難,潼關守將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這般和藹可親、言語謙和的丞相。


    城頭上的大多數秦軍皆是不知曉馬車上坐著的是什麽大人物。居然可以讓一向嚴厲的潼關守將露出謙卑的目光,更打開關閉許久的城門,親自送出三裏之遙。他們隻能疑惑的看著那輛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的馬車,思量著是哪家的貴人腦袋發熱,居然不走水路走陸路,哪怕他們打扮地再人畜無害,也會被魏軍亂箭射死或者收押為奴吧!河水(即黃河)在函穀的這一段水道雖然不能通行大船,但載十幾個人的小船還是可以的。貴族的想法真的難以捉摸!


    離開潼關後,魏冉一行三人就紮進了長達一百四十裏的函穀。行進間,但聞黃河之水滔滔,但見峭壁林立,蒼鬆勁柏。猿聲哀嚎而畏高,空穀傳響,不絕入耳。由於秦、魏兩國正處於敵對狀態,函穀兩端的函穀關、潼關皆是處於封鎖狀態。這也直接導致了之前人煙鼎盛的函穀徹底成了鳥獸的天堂。行走在蒼茫的函穀裏,魏冉不覺得孤寂惆悵,反而覺得心緒很是寧靜。這裏沒有朝堂的紛爭,沒有爾虞我詐的腹黑,沒有你死我活的爭執,有的隻是純粹的寧靜,純粹的祥和。唯一不便的就是需要自己取水,自己做飯,這些自然有書童、車夫代勞,但光是看,就讓魏冉生出許多樂趣。朝堂的鬱悶,對國勢的擔憂居然為之一空。


    行不過兩日,一座高大的城邑落在眼前!說是城邑,其實是抬舉。其城窄不過容一輛馬車通行,長卻有二十裏之長。上刻“函穀關”三字,蒼穹有力,力透紙背。魏冉知道,自己的魏國之行,由此伊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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