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深秋,和雒都很不一樣。


    不同於南方一入秋就開始陰雨連綿,北方的秋天,實打實的秋高氣爽。


    不僅很少下雨,連多雲的天氣也少見。


    淩俐微眯著眼,略略抬了抬頭,感受著湛藍天空中一輪烈日的威力。


    那陽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甚至都脫掉了外套,隻穿著毛衣。


    而眼前的老人,卻是冬裝的打扮。厚毛衣、薄棉襖,脖子上是羊絨圍巾,頭上戴著絨線帽子。


    人老到這樣的年紀,已經看不出五官和南之易像不像了——接近百歲的老人,臉上肌肉萎縮膠原蛋白流失,就剩一層全是褶皺的皮膚,包裹著骨骼。


    他們剛來的時候,還有個五十來歲的阿姨陪著奶奶——據說,是家裏的保姆曹媽,從三十來歲就一直在南家,風裏雨裏二十多年的情分,早就親如家人。


    南家父母都很忙,一對兒子也是天各一方,平時負擔起照顧奶奶重任的,就是曹媽了。


    見到淩俐和南之易到來,曹媽便說她迴家做飯,讓他們陪了奶奶後迴家。


    她明顯對淩俐很好奇,但也很注意分寸,沒有過多打量她,這讓淩俐心生好感。


    “明明啊,你說,小易在西川幹什麽?”


    淩俐還在迴想剛才對曹媽的印象,南奶奶帶著濃重口音的話,又一次在她耳邊響起。


    淩俐有點無奈,再一次糾正:“奶奶,我是淩俐,不是明明。還有,南老師在阜南,不在西川。”


    南奶奶年事已高,眼睛有白內障看不清楚,耳也背,再加上濃重的花城口音,淩俐和她交流起來,實在是有些困難。


    見了南奶奶起碼一個多小時,她才勉強適應了奶奶的口音,也總算能明白一點她說得是什麽。


    南奶奶很和藹,笑眯眯的,一上來就握著淩俐的手不肯放,熱情到淩俐有些受寵若驚的地步。


    但是這天卻沒辦法聊下去。她說的話,卻對南奶奶一點影響都沒有。


    南奶奶耳背,從一見麵就聽過,之後一直稱唿她為明明,還一直執拗地認為,南之易是在西川不是在阜南。


    兩個省是毗鄰的不錯,但不管從名稱、經濟地位還是氣候來看,都完全不一樣,隻除了能吃辣這一點。


    淩俐已經不知道自己糾正了奶奶多少次,同樣的問題也不知道聽她問過多少次了,一來二去的,她都有些想放棄和奶奶說清楚這兩件事了。


    但南之易,卻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糾正著奶奶,她也隻好跟進。


    麵對南奶奶的時候,南之易這個嘴欠討嫌的人,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


    不管奶奶說多少遍同樣的內容,他都認認真真聽著,而不管南奶奶有多少次聽不清楚他的迴話,他都會一字一句地重複——音量略大,放慢了語速,不像是和奶奶的對話,更像在是和個牙牙學語的小孩子互動。


    經曆過離殤的淩俐,對他這樣的舉動很理解——忽然麵對早已習慣存在於身邊的家人要離去這件事,除了難以接受之外,就是想方設法多留住親人一段時間。


    臨近黃昏,太陽落山,開始起風了。


    如果說白天的暖陽讓淩俐有暖冬的錯覺,風起之後起碼低了十度的溫度,用一個哆嗦告訴她,這裏可是實打實的北方。


    護士早就拿來了大鬥篷把奶奶裹嚴實,之後小跑著把奶奶推迴了病房。


    沒多久,醫生來了,一看到南之易便笑著打招唿:“小易,迴來看奶奶啊。”


    看樣子,非常熟稔。


    南之易點頭迴應,之後拉著醫生出了病房,問:“我奶奶今天能迴家嗎?”


    醫生麵露難色,拿起手中的病例皺著眉頭看了半天,還是抱歉地搖搖頭。


    “再觀察幾天吧,如果指標沒有大的變化,出院也可以的。隻是,以老人家現在的狀況,隻怕冬春兩季都是坎,而且帝都的冬天又尤其難過。”


    “那如果奶奶迴南邊老家,對她的身體會好些嗎?”南之易有些焦急地追問。


    醫生斟酌一番,說:“也不是不可以的,隻是路途遙遠,南奶奶的身體,隻怕上不了飛機,坐車,也怕經不起折騰。”


    又討論了幾句南奶奶的身體情況,醫生離去。


    南之易眸子裏難掩的沉鬱,捏了捏拳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淩俐拍拍他的肩膀:“進去再陪陪奶奶吧。”


    一下午時間幾乎都耗在療養院裏,直到天黑了,他們才離去。


    南之易還是舍不得走的,倒是奶奶一個勁地催他迴家,讓他迴家陪陪父母親,畢竟,又是大半年不見了。


    迴去的出租車上,淩俐怕南之易消沉,一直在找話題,還故作輕鬆地說:“我沒見過爺爺奶奶,更沒有外公外婆,所以,不大知道該怎麽和老人家相處。還好,奶奶聽不大清楚,要不然,我今天真不知道該怎麽過關。”


    說完,抬了抬眼有些怯懦的樣子:“還有你父母那關,我這樣還好吧?”


    南之易一笑抓著她的右手,放在自己手心,又抬手捋了捋她額前有些長的劉海,說:“完美,漂亮,今晚見父母,最佳了。”


    帝都的下班高峰期名不虛傳,短短三公裏的路,他們被堵在車海裏動彈不得,起碼一個小時。


    再次迴到南家,已經是七點半——南爸爸在這之前已經打過電話,說飯菜都準備好了,問他們何時歸家。


    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表示——別讓老爹老媽等太久啊小兔崽子。


    淩俐從一下車就開始惴惴不安,望了望已經燈火通明的南家,手心開始出汗。


    南之易和她十指交握,輕輕把她的手舉到唇邊,又拉著向下一沉。


    接著,誇張地一句:“加油!女金剛你可以的!”


    半小時後,客廳的長條餐桌邊,南懷仁和甘沃語、南之易和淩俐,分別坐在兩側,安安靜靜地吃著飯。


    甘沃語就是典型的女強人打扮。頭發剛剛過耳,微微有些胖,從五官上來看和南之易絲毫不像,也說不上漂亮。而南家爸爸南懷仁,卻充分顯示了父係遺傳基因的強大。


    他留著花白的胡子,戴著眼鏡,比起南之君南之易兩兄弟也胖了些,但是五官,真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看起來,年輕時候應該挺帥的。


    南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平時鴰躁多話的南之易,也換了個人似的,坐姿筆挺、目不斜視、小口而快速地進餐。


    而淩俐則努力降低筷子碰到碗碟放出的聲音,也好在她不是個性急的人,吃起飯來也算細嚼慢咽,所以勉強能應付下來。


    餐桌上是十來個菜,口味也天南海北,什麽菜係都有。拿南爸爸的話說,不知道淩俐愛吃什麽,所以吩咐曹媽多做了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很溫和,讓淩俐陡然被趕鴨子上架見父母的忐忑,消除了一大半。


    但是,即使有南爸爸的溫言細語,來自於南媽媽甘沃語不怒自威的氣場,還是讓淩俐越來越緊張。


    這讓淩俐很有些食不知味。


    其實,曹媽的手藝很不錯,這些菜的味道都不差——放在淩俐的眼裏,那是相當好吃了,也難怪南之易這貨食物味道的挑剔。


    但甘沃語時不時放在她身上帶點審視的目光,還是讓淩俐有些怯怯的。


    而且,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她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似乎南之君看她,也有過這樣的目光——就像深不見底的武林盟主輕輕一眼掃過來,某門派萌新弟子感覺被人家看穿祖宗十九代的窘迫。


    “人狠話不多”——這是淩俐對甘沃語的第一印象。


    正在發愁這場見麵飯什麽時候結束,南之易忽然一側頭,衝著呆呆的淩俐迅速地拋了個媚眼,讓她差點把嘴裏一口湯噴出來。


    好容易忍下不失態,淩俐憋得滿臉通紅。


    忽然聽到碗底碰觸桌麵的聲音,淩俐抬頭,看到甘沃語放下了手裏的碗筷,說:“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


    她說完這句,頭略略朝淩俐這邊轉了轉,聲音輕了幾分:“小俐好好吃飯,不用緊張的。”


    甘沃語下桌去,淩俐不那麽緊張,總算有驚無險吃完這頓飯。


    吃完飯,她很自覺地幫著曹媽收拾桌子,清理廚房。


    曹媽一直在說不客氣不用她做放著曹媽來,淩俐堅持不肯,一定要做完。


    先不說是不是禮貌的問題,她在家裏,也是做慣了這些活的,尤其是在舅舅家的那段時間,小飯館大半的碗筷,都是她在洗。


    曹媽見拗不過她,也就由她去了,還一直在誇淩俐手腳麻利。


    甘沃語正好進廚房倒水,看到淩俐在水龍頭下衝洗一個盤子,推了推下滑的眼睛,聲音嚴謹:“不錯,從流體物理學來講,你洗碗的這個方式,基本是最省水也最有效的。”


    淩俐這才驚覺背後有一個人,嚇得頭皮發麻。


    而甘沃語誇她的話,也讓她止不住地尷尬,怯怯地說了聲:“我沒想那麽多的。”


    “沒有理論就形成了本能,更加可貴了,比瑾然能幹。”甘沃語迴答,又端著杯子出去,留下淩俐風中淩亂。


    南之易從廚房門口探進來一顆幸災樂禍的頭:“我叫你別掙表現你不聽,知道我母上大人的厲害了吧?”


    淩俐戰戰兢兢做完手裏的事,匆匆逃離戰場,害怕南懷仁再來巡場一圈,從大數據的角度分析她洗碗這件事。


    不過,折磨並沒有就此結束。


    別人家的見麵,飯桌上就基本上問完該問的了,放在南家,則是從晚餐結束後才開始。


    南家書房裏,和南之易並排坐在雙人沙發位上的淩俐,再度緊張了起來。


    剛才隻是前戲啊,現在,終於要開始實質性盤問了。


    也不知道南家父母對她的身世和學曆之類的問題,會不會有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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