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淩俐住的地方的路口出來,祝錦川在第一個紅燈的地方停下來。


    他也有些累了,這個案子短期內不會有結果,可以暫時放一下了。


    看了眼時間,快要七點,夜幕已經降臨。


    而周邊熟悉又陌生的景物,讓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生活在這附近的場景。


    他心念一轉,拿出電話撥出一個號碼,幾秒後對麵接通,他簡單的幾句話以後,汽車調轉方向,朝著城市更東邊的地方開去。


    吃了一頓家常飯,祝錦川坐在沙發上,聽著母親嘴裏的念叨,心裏一陣暖意。


    似乎,上一次迴父母家,是在二十多天以前了。


    那時候忙案子,根本沒時間迴這邊,偶爾的一個電話,也來不及噓寒問暖就掛掉。


    差不多一個月才見一次兒子,祝家父母抱怨了好一陣子,不過還是嘴硬心軟,給祝錦川做的,全是他愛吃的菜。


    吃了飯,他陪著母親看肥皂劇,本來他是要洗碗的,他爸不讓,說大律師不能進廚房,忌諱。


    也不知道是哪裏聽來的歪門邪道。


    廚房裏嘩嘩的水聲,母親還在絮絮叨叨。至於內容,無非就是讓他快點找女朋友,年紀已經這樣大了,他們老兩口早就不奢望抱孫子,隻希望兒子能有一個伴兒,不至於孤獨終老,讓他們能安心閉眼。


    祝錦川心裏暖意更甚,忽然轉過身,主動握住她的手:“媽,我知道了。你們要好好保重,你們在,我就一點都不孤單。”


    要說唐傲雪的案子對他沒感觸,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說鄭啟傑為了何巧蓮蟄伏五年的複仇,不說瘋了的女人還能記得自己的兒子,就說陳蓉抱著唐傲雪撕心裂肺的哭聲,想要短期內完全忘記,根本不可能。


    工作中他能保證情緒冷靜,可是從法庭下來,他終究是個普通人。


    經曆再多的生離死別,他也怕離別,尤其是至親的人。


    一向冷淡克製的兒子,忽然間真情流露,老太太有些不適應。


    她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鏡,訥訥抽迴自己的手,嘟囔著:“發什麽瘋呢?”


    祝錦川抿嘴:“我剛忙完一個大案子,想休息一陣。媽,我今天不迴那邊去了,太冷清,這些天老跑殯儀館,心裏不大舒服。”


    老太太聽他要住下來,自然很高興,可還是不忘損祝錦川:“這麽大人了,還怕那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怕什麽?”


    祝錦川笑著迴答:“我以前接了不少刑事辯護,幹的可都是替殺人犯開脫的事,還有不少無罪釋放的,這算不算虧心事?算不算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老太太一拍胸膛,當仁不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有冤魂找上門,你媽我一身正氣,給你頂著。”


    妥妥的雙標。


    “一身正氣可不夠,”祝錦川好笑之下繼續繃著臉,拆著老太太的台,“萬一被害人家屬拿著刀找上門來了怎麽辦?媽咱家是不是該換個結實點的防盜門?”


    老太太找不到話迴,氣急敗壞地一跺腳:“就知道頂嘴氣你媽!”


    話雖這樣說,可接下來老太太又讓鋪床,又是切水果又是讓老伴出門去給祝錦川買新鮮的玫瑰糕迴來吃,忙得像停不下來的陀螺。


    祝錦川啼笑皆非:“媽,那是我小時候愛吃的,我早不吃了,太甜。”


    他這是大實話,自從他上大學以後控製飲食,就再也不碰這些甜食了,也不知道今天他媽是怎麽想起,這種他小時候百吃不厭的零食的?


    可九頭牛都拉不迴來強勁上來的祝家第一夫人。


    終於還是買迴了半斤玫瑰糕,還非要祝錦川吃一塊。


    沒得選,他終究還是吃了這好久不曾入口的東西。


    舌尖泛起久違的香甜,軟軟的蛋糕帶著玫瑰特有的芬芳,縈繞在唇齒之間,久久不散。


    忽然間想起來,似乎某個和他媽一樣強的丫頭,小時候最愛吃這東西。


    他那時候每天固定的一小塊玫瑰糕,似乎好些時候,都貢獻給了大妹,拿去哄那個跟在大妞屁股後的小丫頭。


    祝錦川撚起一塊蛋糕,忽然怔住。


    辦了這個案子,他心裏都不大舒服,需要迴家看看爸媽,用家人圍繞身邊的溫暖,來驅散心裏的陰霾。


    那麽她呢?她該怎麽辦?她有什麽地方可以去?


    他還能記起,那天她在唐傲雪所在的那件停屍房前,無助的顫抖。他還記得後來奔波的幾天,她腿打著顫,也要一個個殯儀館地跑,即使不敢進停屍房,也要去監控室瞟一眼。


    他當時沒有多想,下意識認為她那是怕。小女生嘛,哪怕再堅強,接觸這些東西,始終會發怵的。


    不過現在想起,唐傲雪在殯儀館,躺了整整兩年。


    兩年,為什麽是兩年這樣巧?


    他忽然間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為什麽這案子,能被淩俐看出端倪?真的是巧合嗎?


    鄭啟傑很狡猾,但終究在陰差陽錯下留下作案的證據。而他的不幸在於,他遇到了淩俐,是那個十九歲就嚐盡人間冷暖,摸著家人冰涼的皮膚,親眼看著他們被焚化的淩家二妹。


    就是那個因為經曆過離喪,所以讀懂了什麽叫紅蓮業火的淩俐。


    這案子,終究觸到了她,最為敏感的那一點。


    張叔似乎有提過,她家房子之所以沒了,就是因為用來交殯儀館的費用——整整二十萬,是四個人占用兩年藏屍櫃的費用。


    祝錦川放下蛋糕,陡然站起身,說:“媽,我忽然想起有點事,先走了。”


    祝錦川站在走廊裏,看著左邊的1801,又看看右邊的1802,不知道該敲哪一邊。


    從父母家出來,他徑直就來到這小區。一路上,他都在撥打電話,可是,關機。想必是因為上庭關掉的手機,現在都沒開。


    打不通電話,他更加擔心起來。


    這丫頭,莫不是躲在家裏偷偷地哭?


    到了這裏,好容易混了進來,又好容易迴憶起來她到底住哪一棟,也記起來是在頂樓。


    可是,是哪一間?


    他隻來過一次,那一晚還是因為薛寅的事,當時受了傷,還想著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告訴淩俐那段往事,太多的事分神,自然已經忘掉了幾個月前的旁枝末節。


    所以,她到底住左邊還是右邊?完全沒有頭緒。


    祝錦川有些拿不準,想在樓道裏吼一聲淩二妹來開門的,又覺得不合適。


    她要是躲起來偷偷哭呢?他這樣貿然找上門,她一定怕醜不肯開門的。


    正在猶豫之間,1801的門,忽然開了。


    可惜不是淩俐。


    門內是個年輕男人,在和祝錦川四目相接之後,又硬生生別過視線,走向電梯。


    祝錦川隻覺得他很眼熟,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不過,既然他從1801裏走出來,想必淩俐,就是住另外一間了。


    淩家二妹,還沒那麽大的本事,和男人同居,他作為師父還能不知道的。


    不過保險起見,他還是決定問一問。


    於是,他朝電梯的方向,緩聲:“請問,淩俐是不是住這裏?”


    那男人迴過頭,指了指自己:“你是在跟我說話?我看起來很好說話?”


    他眼神淡漠,聲音裏帶一絲嘶啞,臉色不太好,頭發又長又亂的,臉上胡子拉碴,一看就是長期宅在家裏熬夜的死宅。


    祝錦川被他的問題一噎,那男人趁著電梯來了,一步跨進去,轉過身麵朝著祝錦川,視線一直放在他身上。


    直到電梯門關閉前一秒,轎廂裏似乎飄出來一句:“對她好點。”


    祝錦川被這句話弄得滿頭霧水,伸手按了按有些發疼的太陽穴,自言自語:“怪人。”


    沒有從怪人那裏得到答案,他終於,還是按響了1802的門鈴。


    門內隱隱傳來女人的聲音,再之後,一陣腳步聲,門開了。


    門內是一張圓圓的似乎帶點浮腫的臉,很陌生,他確信以前沒有見過。


    而門內的女人,在看清楚門前立著的祝錦川,也愣了愣。


    兩人對視幾秒,發現互相不認識。


    隻是,祝錦川注意到,她寬大的連衣裙下,腹部有些微微凸起。


    再結合之前沒開門時候,他隱約聽到門內那聲“小俐”,馬上推斷出這是誰。


    祝錦川問:“你是淩霜?”


    女人點點頭,傻傻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祝錦川避而不答,直接問她:“淩俐沒迴來?”


    淩霜先是點頭,馬上又搖頭,幾秒後說出答案:“她迴來了一趟,又說單位有事,加班去了。”


    “加班?”祝錦川蹙起眉頭,怎麽也想不起自己布置了額外的工作給淩俐。


    幾秒後,他忽然了悟,微微頷首:“我知道了,謝謝。”


    從樓裏出來,祝錦川有些發懵。


    電話不通,家裏也不在,她能去哪裏?哪裏還能讓她躲起來悄悄地哭?


    忽然想起了她的托詞——加班?


    莫非是……


    二十分鍾後,祝錦川將車停在百揚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從b2乘電梯,到了十一樓。


    已經快十點,除了少數窗戶還亮著,樓裏一片寂靜。而走廊裏燈光跳躍閃爍,似乎有些接觸不良。


    祝錦川皺皺眉,心想明天一定得通知物管換掉。


    這些日子他加班,幾乎是和淩俐同步下班的,兩人一起的時候,也沒注意到這燈光帶來鬼片一樣的氣氛。


    這要是換她一個人走,會不會怕?


    靠近了律所,不出所料,裏麵一片漆黑。


    他掏出門卡,輕輕刷卡進門,似乎怕驚到裏麵的人一般,放慢了動作,放輕了腳步,隻一路上,隨手把燈開了。


    可是,進到了裏間,似乎所裏,什麽人都沒有。


    安安靜靜的,空無一人。


    祝錦川環顧四周,輕輕皺起眉頭。莫非,他這一次,還真猜錯了?


    有些不甘心,他揚高了聲音:“淩俐?”


    空空蕩蕩的房間裏,迴應他的隻有迴音。


    看來還真的錯了。


    他自嘲地搖頭歎息,關燈,忽然聽到一聲細碎的響聲,從某個方向傳來。


    身體最直覺的反應,他幾步奔過去,再接下來的推門、開燈,一氣嗬成。


    祝錦川自嘲自己一把老骨頭,竟然還能快成這樣。


    隻是看到赤著腳縮在沙發邊緣的淩俐,那張揚起的笑臉上,滿滿的淚痕,他又忙把燈關了。


    前後亮了不到一秒鍾。


    黑暗中,寂靜無聲,惟有她因為哭過了有些粗重的唿吸聲。


    剛才傳到他耳朵裏的,就是幾不可聞的聲音。


    也虧得他耳朵尖,要不然,有人得在這冷冰冰的會議室裏,哭上一整晚上了。


    幾十秒後,聽到她氣息漸平,他問:“好了嗎?”


    沒有人迴應。


    “淩俐?”他揚高了聲音。


    角落裏,依舊無聲。


    他輕輕走上前,借著窗外的一縷月光,終於看清瑟縮成一團的人。


    被一件匪夷所思的案子,牽扯出曾經傷痛的往事,想要找個角落,釋放自己的悲傷。


    心間微微犯疼,他責怪今天太過大意,竟然忽略了她情緒的變化。


    他早該想到的,這樣一個離奇的案子,一趟趟出入殯儀館,終究讓她不可抑製地記起了她的家人。也早該知道她無處可去的,她一向害怕給人添麻煩,這時候更不會找人分擔心理的悲傷。


    卻想不到她竟然就這樣傻傻地蹲在角落裏,自己舔舐著傷口。


    祝錦川很早以前就注意到淩俐一個奇怪的習慣。每當她哭的時候,就總是蹲在地上,頭埋進膝蓋,像是要把眼淚全部藏起來似的,倔強,又好笑。


    從她六歲那年,就是這樣的習慣。


    他在離她一米多遠的地方停下,也學她的樣子蹲下身體,放柔了聲音,也留給她覺得安全的距離。


    “你哪裏來的鑰匙?”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完全不是心中所想——就為了給這逞強的小丫頭留點麵子而已。


    好一陣,角落裏才傳來帶著重重鼻音的迴答:“我……知道、要加班……找林姐拿的……”


    不長的一段話說得斷斷續續,氣息不穩,還時不時抽氣。


    可見剛才哭得有多慘。


    祝錦川歎了口氣,都不知道該說她些什麽才好。


    說她倔,說她傻,還是說她笨?


    好些話在心間轉過遷迴,等開口的時候,變成了一句:“被我嚇壞了吧?”


    淩俐似乎被他這問題問住,好一會兒才迴答:“嗯。”


    祝錦川笑笑:“吃晚飯了嗎?沒吃的話我正好想吃宵夜。”


    她輕輕搖頭,抬眸,和祝錦川四目相接。


    他怔了一怔。


    月光給她柔順的長發鍍上淡淡的銀邊,大大的瞳仁裏泛著水光,即使光線很弱,他也能看到她一對眼睛已經微腫起來。


    “師父,我不想吃,我一會兒就好。”


    她說得斷斷續續,聽那聲音,似乎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下來了。


    祝錦川默然,已經不知道怎麽勸她才好,隻能聽她說。


    淩俐低頭,垂淚:“我真沒事,就是想他們了而已,很想,很想……過了今晚就好,明早會好好上班的。”


    祝錦川歎口氣,都不知道怎麽說著逞強的丫頭。


    他起身,到離她更近的地方,半跪著,和她一般高,之後下意識地抬手,本是要攬她入懷的動作,手臂在空中滯了滯,最後輕輕落在她單薄的背上。


    他輕輕地拍著,像哄小孩子一般,輕言細語:“別怕了,你想哭就哭,哭腫了眼睛,師父給你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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