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錦川沒有說話,隻扔了張紙給她。淩俐撿起那張紙,上麵寥寥幾個字,一大堆的箭頭和符號,仿佛是他思考時候隨手畫在紙上的。


    推導過程她倒是有些迷糊,不過最終所有的箭頭和波浪線,都指向了“假幣”,以及“真兇”兩個詞。


    祝錦川跟她解釋起來:“涉及到木酌的兩個關鍵問題,一個是毒品,一個是假幣。秦興海自己都承認買過麻古了,那麽,剩下的讓檢察院有些疑慮的問題,必然出在五萬元錢上。”


    她想了半天,還是有些不太明白,幹脆扔下紙不再糾結,再一次感歎:“你們這些花樣玩得,心可真髒!”


    檢察院打埋伏搞突襲,律師以牙還牙設下陷阱,這還不算什麽,最離譜的是他一開始就存心要做打斷庭審這樣在她看來膽大包天的事。


    祝錦川倒是對她的吐槽不以為意,微微笑著:“還有下半闕呢。就算你知道這個證人有問題,又怎麽能繞過檢察官把你想知道的事問出來?顯然隻靠嘴裏的功夫是不行的,既然敢讓他上庭,必然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他大概記得比自己姓什麽還牢。


    不過還好,木酌是少數民族,有信仰。他們講究自然崇拜,認為人死的時候靈魂不會散,如果有後輩送靈安靈,死去的人則變成吉靈,反之,則會作祟。”


    淩俐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木酌本來就有些心虛,被秦興海兩次質問,已經有些慌了,再被祝大狀拿惡靈一唬,果然有了破綻。


    她想著想著,忽然笑起來,聲音裏滿滿的幸災樂禍:“那個姓陳的小子居心不良搞突然襲擊,結果,還真的一語成讖,控方證人做出有利於辯方的證供,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難得一見的生動表情,讓祝錦川也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自從被呂瀟瀟哄得不再戴眼鏡,這小野丫頭一張臉倒是順眼了很多,不再木木呆呆的,偶爾笑起來,眼裏像浮著一層星光一般。


    笑過了,他眸色沉黑:“也多虧秦興海很信任我,我讓秦興海鬧,他就大鬧法庭,擾亂木酌的心神,絲毫不顧忌會不會影響減刑。還有華昭,我說讓她扔鞋子砸她早就想砸的人,也是立馬答應。”


    淩俐卻有些擔心:“可是,法警把她帶走了,怕是要司法拘留。”


    祝錦川緩緩搖頭:“你放心,她是有名的上訪戶,法警也怕惹上麻煩,頂多公事公辦蹲兩天就又出來了。再說了,我特意吩咐她,砸審判長的時候可不能真砸,你看,她多聰明。”


    淩俐想清楚前因後果,隻覺得這樣的辦案經過,這樣的辯護手段,完全超乎她的想象,而且,也完全不是正道。


    隻是,說祝錦川陰損、不擇手段,可這都是為了委托人的利益。而要說到收益,這樣的一個案子,還抵不上祝錦川為當事人提供半天的諮詢。


    淩俐有些感歎,又有些擔心:“師父,你又不是超人要維護世界和平,秦興海就算可憐,你也不能為了他搭上你自己,這又得罪檢察院又算計法院的事,還是少做些吧,。”


    她眸子裏認真而擔憂的神采,讓祝錦川有片刻的愣怔。


    淩俐以前指責他在這個案子上因為怕得罪檢察院當縮頭烏龜,現在他這絲毫不慫的做法,卻又開始擔心起他。


    她還真是簡單,隻要順著毛捋,就能對他實心實意起來,絲毫不顧之前的立場,一心擔心起他的安危。


    隻是,如果一旦讓她知道真相,會不會和他徹底決裂?


    祝錦川有些躊躇起來。一直覺得自己心腸冷硬六親不認,自然不會在意一個不足輕重的倔丫頭對他的看法。


    隻是,那雙小鹿一般的眼裏,不經意流露出來的依賴與信任,竟讓他越來越放不下。到現在,甚至開始不忍心戳穿背後的一切。


    不過,隻一瞬間他又釋然。


    以目前案件的辦理情況,完全按照他的預料向著好的方向發展。隻要法院調查取證有結果,他有信心能從小小一個環節,攻破檢察院看似嚴密的證據鏈。


    所以,根本不用走到那一步,不是嗎?


    想到這裏,他眉目舒展開來,聲音裏都透著笑意:“好,我記住了。”


    本來淩俐以為法庭調查證據會很久,這個案子會拖到春節以後才有結果。


    然而,僅僅隻過了五天,祝錦川便接到法院電話,說是就法院調查取證已經有了結果,要向控方和辯方做一個說明。


    淩俐有些意外,她從來沒有發現法院效率如此之高,祝錦川倒是見慣不怪。


    兩天後,淩俐坐到了法院的會見室裏。


    長長的會議桌,一側是她和祝錦川,對麵是檢察院的陳姓檢察官。他麵色陰沉地轉著手裏的一支筆,時不時將似淬了冰的眼神瞟向她。


    淩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不自然地垂下頭看著自己麵前的一張白紙,一動不動。


    沈牟還沒到,祝錦川抬腕看了看手表,又側眸看著被對麵檢察官一眼就瞪得老老實實的小菜鳥,嘴角勾了勾。淩俐這窩裏橫的德性,對麵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也能嚇到她,在所裏卻很敢跟他甩臉色。


    他輕輕向她的方向靠近,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我看,肯定因為要過春節了,法官不想把這個案子的庭審拖到春節後。還有,再多過幾天,華昭的司法拘留就要到期,審判長可不想放個*在法庭裏,自然想趁她不在趕快搞定這事。”


    這是在向她解釋剛才的疑問,而淩俐想起那日的鬧劇,忍不住噗嗤一笑,看到祝錦川側過臉略有些責怪的表情,又馬上低下頭斂去笑意。


    祝錦川又輕聲說:“這個案子完了,你過了正月十五再上班,這些日子加班太多,你好好休整一下。”


    淩俐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忙抬起頭:“不累的,從來沒有這麽充實過。”


    祝錦川正要說話,忽然門口一陣響動,卻是沈牟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的二十多歲的姑娘,之前開庭的時候他們見過,是沈牟的法官助理小崔。


    崔助理將厚厚一疊資料擺在他們麵前,又將同樣的資料放在了檢察官麵前。這就是法院依職權調取的證人證言了。


    沈牟開始了開場白:“合議庭依照申訴方申請,調取了共七位證人的證言,包括原審被告人當年同室關押的三位服刑人員、被害人的三位鄰居,以及原審被告人當年的債主。調查取證很順利,目前已經完成。五天後開庭,這些證言將會當庭進行質證。”


    他頓了頓,又看向祝錦川:“祝律師,你們先熟悉材料,今天這場見麵,可以當成庭前的證據交換,你們雙方就沒有爭議的部分確認下來,等到開庭的時間,就不再就沒有爭議、雙方都認可的證據進行質證了。”


    祝錦川點點頭,聲音沉穩:“我沒意見。”


    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拿起那疊資料,開始快速瀏覽起來。


    一時間,會見室裏除了翻動資料時候紙張的嘩嘩作響,再沒有其他聲音。


    淩俐偷偷側眸看了看祝錦川的側臉。他麵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眼神專注而認真,時而拿起筆做著標記,時而眼睛離開資料,凝神似在思考。


    淩俐默默捏緊了拳頭,感受到掌心裏微微有些出汗,知道自己有些緊張。勝敗在此一舉,這關係到祝錦川五年的準備和這些日子的運籌帷幄。


    半個小時後,祝錦川首先看完,合上手中的資料,麵色淡然,幹淨利落的五官,也被屋頂冷白色的日光燈,鍍上幾分清冷。


    淩俐有些忐忑地望著他,眼裏有些期盼。她在等他嘴角那個勢在必得的笑出現,隻要有那個表情,那麽,這個案子就有希望了。


    可是,直到十幾分鍾後,對麵的檢察官也看完材料,淩俐都沒有從他臉上看到任何表情。


    隻覺得心漸漸沉了下來,淩俐不由自主蹙起了眉頭,心底也沒了抓拿一般,七上八下的。


    沈牟的聲音響起:“既然都看完了,那麽,先請原審被告人律師發表意見。”


    祝錦川點點頭,又垂下眸子,翻開手裏的那疊資料。他低頭的那一瞬間,嘴角有一抹笑蕩開。


    淩俐眨了眨眼,有些害怕是自己的錯覺。可再仔細迴想,心也安定下來。


    他剛才確實笑了,雖然很淡,消失地也很快,可是她看得很真切。


    果然,十幾秒後祝錦川指著某一頁的證人證言,聲音明朗輕快:“這裏,第九十七頁,秦興海的這位叫沙馬阿依的鄰居,她的證言證明,那天晚上,她聽到隔壁有人爭吵。聽聲音,像是秦興海的父母兩人。”


    檢察官臉黑得嚇人,迅速翻到那一頁,低下頭看了幾眼,又抬起頭,眼裏有些錯愕。


    祝錦川又翻到前頁,對其他幾位鄰居的證言做了比較:“住在秦家東北方向的兩家人,也都說在七點左右,聽到秦家有人來,吵吵鬧鬧一陣又走了,之後就沒什麽響動。大約九點過,又有人吵鬧的聲音。隻是他們的房屋距離秦家比較遠,至於是誰在吵架,聽不真切。”


    說完這段,祝錦川又指向另外一段:“還有,秦家的這位名叫秦永飛的親戚,證實秦老爹死亡前一段時間的早出晚歸,實際上是跑到鄰近鎮上賭錢。他迷上的是鬥牛,完全靠手氣,如果有人設局,將會輸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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