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剛落,卻聽到祝錦川開始笑。


    先隻是輕輕一聲笑,漸漸大聲起來,到最後,笑到不可收拾。


    淩俐滿頭霧水,不知道他到底在高興什麽,隻好等他先笑完。


    祝錦川笑夠了,指尾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淚,搖著頭說:“淩俐啊淩俐,你學我說話倒是快,不過你這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又是從哪裏來的?”


    淩俐像是被老師抓住錯漏一般,訕訕一笑:“嚇唬一下法盲而已,我知道危險駕駛罪不是那個量刑幅度的。”


    他卻又搖了搖頭,聲音裏還帶著笑意:“你也真敢吹,400毫克的酒精含量,怕是已經酒精中毒導致唿吸暫停了。你也該慶幸這兩個法盲血液裏酒精含量甚至都還沒到100,要不,他們早給你揍過來了,還等著聽你瞎扯?”


    這話說得淩俐有些後怕起來,不過還強撐著說:“我不怕,這車裏不是還有你嗎?而且,我就不信當地人就能無法無天了,說動手就動手。”


    這次,祝錦川倒是點點頭:“這話說得是不錯。不過,你是發威把人嚇走了,我都沒來得及拍照留存,沒有事故照片,這車修車報保險的,還真有點麻煩。”


    這話說得淩俐頓時傻了眼。


    對啊,就算她追尾是全責,可是可以走保險的,她剛才一時腦袋發熱怕對方訛上她,連忙把人給唬弄走了,結果弄巧成拙。


    對方落荒而逃,固然不用賠追尾的錢了,可是祝錦川的車也花了,還是得修的。如果走不了保險,豈不是造成的損失都得她來賠?


    這黑燈瞎火的,還真是兩眼一抹黑,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淩俐發了一會兒愣,又訕笑著陪著小心:“祝主任,我這個月手頭緊,修車的錢,下個月再扣好嗎?”


    她的話又逗得祝錦川笑了起來,好半晌,他才說:“算了吧,你這也是職務行為,而且,你好容易自己擺平兩個小混混,也算是了不起的事,我就不打擊你士氣了。”


    淩俐本來想說負責到底的,不過轉念一想,自己這確實是職務行為,如果不是被逼著開車,也不會有這一出,於是馬上心安理得下來。


    祝錦川卻意猶未盡一般,借著酒勁繼續調侃她:“看不出來啊淩俐,從你上次罵我一通以後,嘴上功夫倒是越來越兇,越來越伶牙俐齒,我看你出師的日子,指日可待。”


    淩俐想起曲佳案件中的那次辭職,她對祝錦川說他很卑劣來著,後來祝錦川好言好語請她迴去,除了工作中要求嚴格,其餘時刻,也沒怎麽為難她,反而是她這段日子處處腹誹他麵癱。


    想起這些事,她不禁有些赧然。


    她穩了穩心神,誠心誠意地道歉:“對不起祝主任,上次冒犯您。我保證,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再出言不遜了。”


    祝錦川卻微歎了口氣,搖搖頭:“我希望是最後一次,不過,又哪裏是第一次?”


    這話說得淩俐一頭霧水起來,眯縫著眼睛看著祝錦川。然而看到他臉上又沒了表情,似不想再搭理她的模樣,忙轉過頭認真開車。


    祝錦川低著頭,腦袋有些昏沉。


    米酒度數不高,不過後勁大,剛才那頓喝下肚的怕是以斤論。現在酒勁上來,不僅頭開始疼起來,胃也火燒火燎地痛。


    還好淩俐識趣,知道他不想再說話,也就保持著安靜。


    再側眸看看她,長發垂墜在肩上,側臉線條柔和安靜,乍看之下還像個乖巧聽話的女孩。然而她虛著眼睛微嘟著嘴努力想要看清路的模樣,真是越看越古怪。


    不過,又想起剛才他不經意低頭時,看到月光下緞子一樣的頭發,和她頭頂中央的兩個小旋窩。


    奶奶說過,頭頂有兩個旋兒的人,脾氣大性格倔。別的人不知道準不準,隻是放在淩俐身上,可真是準得很。


    祝錦川側過臉去看著窗外,深邃的眸子裏映上路燈如螢火般的光華,嘴角略微勾起的弧度,淺淺的笑容一閃而過。


    這脾氣大性格倔的姑娘,遠遠不止罵過他一次。


    隻不過,都那麽久遠的事了,笨如淩家二妹,怎麽還會記得住呢?


    晚上撞車以後,祝錦川難得的和藹,讓淩俐以為他大概也不是冷心冷麵的人。


    結果,第二天早上一起來,酒醒的祝錦川又成了那副麵癱的模樣,哪怕是早飯時候被湯包裏的湯燙了,也能做到一副淡然不驚的模樣,看得淩俐一直腹誹怎麽不多燙幾下,看他怎麽裝下去。


    吃過早飯,祝錦川帶著她來到離昌山市區三十幾公裏的昌山監獄,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務,會見秦興海。


    一路上,祝錦川一邊開車一邊和她說著目前工作的進展,也讓淩俐知道了為什麽他要安排昨晚那樣一場的應酬。


    本來按照法律規定,會見當事人是律師的權利。但是,因為在一審中,看守所的工作人員不知道是受了誰指使,在祝錦川某一次會見秦興海的時候,偷偷錄了音,最後竟然公開了出去。


    雖然沒有錄到什麽關鍵的東西,那名看守人員也被開除處理,隻不過這番經曆讓祝錦川心有餘悸,所以找了昌山的老友們疏通一下,一定要保證在再審中這方麵不出問題。


    祝錦川最後說:“秦興海在案發前吸了毒這件事,他在一審中是跟我承認了的,一會兒多半也會跟你說。這個情節你一定不能透露給任何人,包括所裏的人。否則的話,翻案更是難上加難。”


    等到了昌山監獄,出示了相關手續後,接待他們的,正是昨晚那位韓胖子。


    他好像是這裏的一位小領導,穿上警服倒是穩重起來,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帶領他們穿過一重重厚厚的鐵門,最後到了會見室。


    臨走前他到祝錦川跟前,附耳說著:“都檢查過了,沒問題。”


    祝錦川點點頭,又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聲音小得淩俐都沒聽清。


    兩人坐在會見室裏等待,沒過多久,秦興海被帶了進來。


    他穿著監獄深色的囚服,外麵套著深藍寫著番號的背心,光頭、就是最常見的服刑人員的模樣。


    秦興海個子不高中等身材,細眉細眼的普通長相,屬於扔進人堆裏就再也找不到那種。一見到祝錦川,他先是裂開嘴笑了笑,隻是笑得有些僵硬,看起來不大自然。


    本來他站著還有幾分弓腰駝背的模樣,然而他一坐下,腰馬上挺得筆直,手規規矩矩放在桌麵上,整個人都像繃緊了的弦一般。


    看著他板正的坐姿,淩俐都忍不住緊張起來,也悄悄地挺直了背脊,拿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態。


    等她拿出筆記本查找之前梳理出來的關於案件的問題時,忽然聽到祝錦川輕笑出聲。


    兩人都疑惑地朝他轉過頭去,發現祝錦川輕握著拳頭放在嘴邊,聲線很是輕快:“秦興海,你首先要改的就是不要坐得這樣太端正。你這樣的坐姿,法官一看就容易就想到服刑人員。”


    淩俐恍然大悟,難怪總覺得那姿勢不大自然,她原以為是對方太緊張,原來是因為服刑多年而形成的條件反射。


    秦興海絲毫不介意祝錦川的嘲笑,認真地點點頭:“聽你的,祝律師。”


    祝錦川斂起笑容,正色道:“我一會兒跟老韓溝通一下,從今天起,你不能再剃頭發了,上庭時候務必要是平頭,光頭也是會引起偏見的形象。”


    頓了頓,他又說:“既然要朝無罪的方向辯,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迅速甩掉你這些年服刑形成的習慣,從頭到腳,都不能有一絲影子。所以,你要迴憶一下你沒進來前,是怎麽走路怎麽說話的,明白了嗎?”


    秦興海依舊是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嘴裏答道:“明白。”


    隻是這大聲到震得淩俐耳朵嗡嗡叫的一聲迴答,還是帶著濃濃的鐵窗淚風格,讓祝錦川無奈地搖搖頭。


    會見從這些閑聊開始,一直持續了兩個小時。


    這兩個小時中,淩俐從秦興海口裏,終於了解到了關於這件案子的第一手資料,也明白了,為什麽祝錦川千叮嚀萬囑咐不泄露關於秦興海吸毒的問題。


    根據秦興海的供述,他從成年以後就一直在雒都打工,七年前家裏拿了筆拆遷款,他謊稱要做生意拿走二十多萬,結果沒多久就用光。


    因為欠下別人的賭債,再加上在雒都的生活困頓,秦興海在五年前的夏天迴到了家鄉。


    本來隻是躲躲賭債,結果他迴到家了,發現父母住著城郊征地賠償的兩層的小樓,日子還過得不錯。


    秦興海的老爹是個閑不住的人,也有幾分能幹。搬遷後,他倒是有眼光,先是就著自家房子開了個茶館方便左鄰右舍打牌聊天,後來又在屋後小池塘裏養了一群鴨子,還在家附近地方租了塊地,種了草莓葡萄車厘子。


    那時候,雒昌高速剛剛通車,一到節假日牽線似的汽車從雒都方向湧入昌山,尤其是在冬天,雒都的陰霾讓人們紛紛出城尋找太陽,亞熱帶氣候陽光充足的昌山非常受歡迎。


    秦家老爹一見有搞頭,馬上把家裏的果園發展成農家樂形式,一到水果的季節遊人如織,收入很不錯。


    不過,對於敗家子秦興海,這些收入看得著摸不著。一迴去他爹就說了,管吃管喝沒問題,就是不給錢,要不多少都能給秦興海糟踐了去。


    這也是被他氣壞了,當初拿著那麽多錢說進城創業,結果好吃懶做花得一分都不剩,好手好腳的又不做事,實在不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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