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銀杏葉子,染上了秋意卻還沒有黃,被初秋午後的陽光映照著,隱隱透出絲絲深綠的脈絡來,隨風搖曳生姿。


    陽光又從樹葉的縫隙裏鑽進屋子,在辦公室的牆上和地上投下了斑駁的樹影。光影交替之間,有肉眼可見的小塵埃,在空氣中輕舞飛揚。


    室內的空氣有點糟糕,潮濕中帶著點讓人不悅的煙味,混著打印機剛工作過後的粉塵味,有點嗆人。


    淩俐皺了皺眉,連吞了幾下口水,終於忍下喉間想要咳嗽的癢。


    她一身灰撲撲的小西裝,烏黑的頭發盤得細膩整齊,一副黑框眼鏡遮住了大半張臉。


    這時候,她站在房間中央的一張辦公桌麵前,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緊攥著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小腿也開始酸麻起來。


    她已經保持這樣的站姿五分鍾。


    而辦公桌後五十多歲的男人,鼻梁上架著老花鏡,眉頭微蹙翻看著手裏厚厚一遝資料,看得還算投入。


    好半晌他抬起頭,看淩俐還站在麵前,有些錯愕:“你坐啊,傻站著幹什麽?”


    淩俐輕舒一口氣,道了聲謝就拉開椅子坐下。


    “你們這案子,確定沒有和解的可能?”男人端起茶杯,輕吹口氣吹開浮在水麵的幾粒茶葉,喝了幾口。


    “幾乎沒有,對方律師不肯見麵。”淩俐迴答,心生無奈。


    要能和解,她就不用熬夜查資料ki,以門外漢的資曆幾乎就水稻dna檢驗弄出一篇類似於小論文的東西來了。


    “以法官的中立我不該發表意見,不過就目前的狀況看,二審想翻盤怕是比較難。”


    男人慢悠悠地說,雖然沒有一針見血說淩俐會敗訴,卻已經基本明確地表明了他的態度。


    淩俐壓住心底的一絲失望,聲音平而緩:“我新提交的證據也沒有一點用嗎?”


    男人和藹地笑笑:“知識產權植物新品種的案子,有一審專業的鑒定結論,和你這一摞自己在網上複製粘貼來的東西比,你說我信誰?”


    淩俐無言以對,心裏早知道了答案。


    男人看著她,又從煙盒裏磕了根煙出來,抬眸征求她的意見:“老了精神不好,一閱卷就得靠煙撐著,你不介意吧?”


    淩俐緊抿著唇搖搖頭。


    她當律師一年,不,兩年了,大部分案子都往基層法院跑,跟工作量巨大隨時處於要爆炸狀態的基層法官相比,眼前這位高院的徐法官,態度真的已經很不錯。


    隻是,她也能看出,他溫和的表情下,掩蓋著幾分不耐煩。


    可她仍有些不死心,從包裏掏出記事本看看,清了清嗓子,開始抓緊時間表達觀點:“徐法官,涉案的植物新品種父本是在2007年第c418水稻,母本是2013年……”


    “停停停……”


    徐法官正叼著煙翻找打火機,聽淩俐又開始一板一眼普及她這些日子雜七雜八學來的水稻知識,連忙打斷她。


    他拿下嘴裏的煙,揉揉開始泛疼的眉心,苦笑著說:“小淩律師,哪怕你自學成才以後去中科院搞雜交水稻了,但是現在這案子,主要還是得聽專家的意見。”


    淩俐張了張嘴還想說話,徐法官心裏直發毛,腦袋裏警鈴大作。


    他生怕又如一周前被人當法盲普法一小時,趕忙搶在她前頭開了口:“你提交的證據我收下了,你有什麽意見還是等到庭審時候再說吧。”


    說完,馬上站起身朝她伸出右手:“每一件案件的順利開庭和審理,都離不開你們律師的敬業和奉獻,我代表合議庭成員向你表示感謝。”


    這最後一串客套話和“慢走不送”的表情,終於讓淩俐把已經冒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下肚去。


    她牽起嘴角笑了笑,接著握手、道別。


    轉身的一瞬間,她看到徐法官緊繃著的肩膀微微下沉,如臨大敵的表情散去,心底泛起了一絲苦澀。


    看來這場官司,又是一個輸字。


    在心底默了默,如果這場也輸了,就將成為她正式執業後第二十五件輸掉的官司。


    二十五連敗,這數字好吉利,正好和她的年齡一樣。


    歎了口氣,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都快出門了,又忽然僵住。


    淩俐在原地立了一兩秒,折過臉秀眉輕擰,對還在焦頭爛額翻找東西的徐法官說:“打火機卡在電腦屏幕下麵的凹槽裏。”


    他聞聲抬頭看她一眼:“啊?”


    依言到淩俐說的位置一翻,果然,深色打火機和黑色桌麵融為一體,幾乎看不見。


    抓起火機點燃煙,徐法官深深吸了一口,吞雲吐霧之間衝淩俐笑笑:“謝謝啊,開庭見吧小淩。”


    淩俐微微頷首,卻沒有馬上離開。臉上的表情似有些掙紮,仿佛在做什麽艱難的決定。


    眼前的辦工桌很寬大,能趕上她的小格子間三個大,可桌麵上卻堆滿書、卷宗、法條、杯子、香煙、茶,真的……像個小型垃圾堆。


    淩俐推了推眼鏡,猶豫再三,終於還是說出口:“您桌子實在太亂了,會影響工作效率的,還是讓您的助理來收拾整理吧。”


    徐法官一愣,好一會兒才訕訕地笑開。


    這小菜鳥,正事不做,還管起他的辦公室整潔問題來了……


    搖著頭歎了口氣,徐法官眼裏漫過一絲不忍。


    這孩子是好孩子,勤奮老實謙遜,隻可惜傻了點,也沒碰上好師父引路。


    以他居中裁判的立場來說,本該冷眼旁觀,可這小律師一副摸不著頭腦、眼裏隨時“我是誰我在哪兒”,他終究忍不住出言指點了一番。


    “小淩,你太容易糾結細節,忽略了本質問題。一審對方勝訴是依靠鑒定結論,現在你要麽找個能說服合議庭的理由搞二次鑒定,要麽就找個權威的專家證人打擂台,至少要形成勢均力敵的局麵,才能有一絲希望。”


    淩俐聽了他這一番話,想了幾秒,有些呆呆地“哦”了一聲,轉身離去。


    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隔壁法官助理小張暗戳戳跑過來,抓著門框探了半個身子進來。


    “徐總,她終於走了?上次給您讀了一小時民事訴訟證據規則,這次又來上生物課?”


    他滿臉的幸災樂禍。


    徐法官手裏夾著煙,狠狠瞪他一眼:“看到了吧?這就是師父不管又不會撒嬌的小律師。平時我教育你你還頂嘴,也不看看別家沒人疼的孩子多吃虧!”


    小張連忙跑進來,雙手捧臉做嬌花狀:“徐總,我一定經常撒嬌賣萌,您可別不管我啊!”


    徐法官一腳撩在他小腿上,佯怒道:“有病去治別找我,我又不是獸醫!”


    從法院辦公大樓到大門,還有幾百米的距離。


    淩俐抱著文件袋,緊皺著眉慢慢走著,腦袋裏還在想著案子。


    徐法官的話她是聽明白了的,她也早知道一審對方勝訴的基礎是那份鑒定結論。


    想要翻盤,就得先讓鑒定結論作廢。


    然而,就算她能瞎掰些理由讓合議庭同意二次鑒定,但是就怕出來的結論和一審時候一樣,對己方更不利不說,還浪費了鑒定費。


    這件知識產權植物新品種案件,二審打到了省高院,聽起來似乎很高大上,其實標的並不大,堪堪一百三十萬。


    這個案件是一家大型種子公司,狀告一個小公司私自將他們有專利權的雜交水稻育種並銷售。可小公司說自己銷售的是自家改良過的水稻,並非大公司的產品,於是產生糾紛。


    一審時候,小公司的老總不知道輾轉了幾層關係找到淩俐的師父祝錦川出庭,結果法院委托提起司法鑒定的結論,認為兩種水稻完全相同,從而把案件事實死死釘住,小公司毫無意外地敗訴。


    而祝錦川作為省內知識產權領域第一梯隊的律師,正巧手裏來了個訴訟標的五千萬的專利權糾紛,不想再在這個收益不大的案子上浪費時間,就把二審交給她做。


    她本來還想掙紮一下的,然而,迴天乏術。


    第二十五場了,還是沒有起色。


    雖然說輸著輸著就輸慣了,但是每次輸的時候,她的心情難免會沮喪一下,所剩無幾的自信心,也會再被消磨掉一層。


    淩俐又想起剛進律所時候祝錦川的一番告誡。


    他那時候說:“律師的專業化必然是未來的方向,你先做幾個月授薪律師,接觸接觸各類型的案子,等有了點基礎,我們再來談下一步專業選擇的問題。”


    結果,她每月拿著授薪律師固定的三千元薪水,做著師父分配給她的各式各樣的小案子,卻一件都沒有勝訴過。


    哪怕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離婚案,協議都擬好了就等調解,結果被對方當事人抓到小三和私生子,己方當事人幾乎是淨身出戶。


    越輸越多,越輸越窩囊,甚至還讓委托人上門揪著她頭發問她是不是和對方串通了導致敗訴,不僅自己出夠了醜,還讓師父丟夠了臉,也難怪祝錦川越來越不給她好臉色。


    一年過去,他再不提當初說過的職業規劃,跟她說話也越來越簡短。


    而她對於自己該怎麽在律師這行做下去,也是越來越迷茫。


    淩俐耷拉著眉眼,有些垂頭喪氣,背包裏的電話突然響起。


    看著手機屏幕上似曾相識的號碼,她心裏一緊,指尖微顫差點拿不穩機身,幾秒後穩住心緒接通電話了,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


    對麵傳來年輕清脆的女聲:“你好,請問你是淩俐嗎?”


    淩俐憋著口氣,迴答:“是,有什麽事?”


    對麵的聲音輕快:“這裏是省高院刑一庭,鍾承衡投放危險物質罪上訴案,已經定了二審開庭時間,”


    淩俐倏然間迴頭,看著矗立在不遠處的審判大樓。


    大樓正門左側的大理石柱旁,懸掛著“阜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而大門上方懸掛的國徽深紅莊重,濃烈如血的顏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心口驀然一疼,耳朵裏轟地一聲,周圍的世界再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而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個男人的臉。


    眉毛濃黑,鼻梁挺直,上眼瞼略有些垂墜,卻遮不住一雙晶亮又銳利的眸子。


    九年前,他坐在她的對麵,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長臂一伸遞給她一本書。


    “你就是小俐?”他說著,“聽說你喜歡植物,這本《奧托手繪彩色植物圖譜》不錯,可以作為植物學啟蒙。”


    那本書,早已經被她撕成碎片,而她原本美滿的家庭,也早已支離破碎。


    鍾承衡,這個惡魔的名字,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出現,逼迫她重迴失去所有的一瞬間。


    “喂?喂?您在聽嗎?”電話裏女孩的聲音讓她思緒迴歸,漸漸地,溫度又迴到冰涼的指尖。


    淩俐深深唿吸了一口溫涼的空氣,輕聲迴答:“我在聽。”


    女孩又接著說下去,語速極快:“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九點,鍾承衡一案在省高院一號審判庭公開審理,你是被害人家屬,我們按照程序的要求通知你。”


    “好的,我知道了。”她依舊淡淡地迴答,幾秒後掛斷了電話。


    八年時間,被判了四次死刑,他卻還活著。而她的親人,早已化作一抔黃土,留她一個人在這世間孤孤單單生活。


    終於,又到了這一天嗎?周而複始,無窮無盡。


    不知道這一次的審判,是否能讓惡人伏法,能讓逝者安息?


    淩俐抬頭望著澄碧的天空,努力忍住眼淚不要掉下來。


    終於處理好負麵情緒,她摘下眼鏡擦幹淨,又重新戴上,朝著法院的大門,一步步慢慢挪過去。


    迴憶再痛苦,也已經是過去。現在的她必須得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在這偌大的城市裏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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