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沉朱起得比尋常都要遲,日上三竿,都還沒有下床的意思,從九重天歸來的白澤從窗戶飛入寢殿,行到床邊,語聲擔憂:“沉朱,你今日是怎麽了,昨日我臨行前不是還聽你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去墨珩上神那裏聽他講經嗎?”


    良久,才見少女從錦被中露出個腦袋,聲音有些沙啞:“我今日身體不適,你去替我轉告墨珩,他那裏我不去了。”


    軟軟的獸爪覆上她的額頭,白澤果斷揭穿她:“你無病無痛,哪有什麽不適?”


    沉朱悶悶地哼了一聲,道:“白澤,你這碰一下就能知道別人身體狀況的能耐,有時候還真是討厭。”


    “吾生來就通曉天下事,醫術的造詣自然很高。”


    沉朱側著身子,懶洋洋地問它:“通曉天下事,是不是連人心都猜得出來?”


    白澤道:“人心自然不一樣。就像世人常說‘人心不古,詭變百出’一般,這種變來變去的東西,恐怕有時候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


    沉朱又縮迴被子裏:“是啊,有時候連自己都不明白。”


    明明已經決定要與那個人劃清界限,腦海中卻時時能浮現出他的模樣來,這種感覺實在太令她煩躁。


    白澤後腿一蹬就躍至床上,邊轉圈邊道:“不要犯懶,速速起床,吾陪你去看夜來打架。”


    沉朱忍了片刻,終於忍無可忍地掀被:“白澤,你快要踩死我了……”


    出了華陽宮往西行,不出二裏就是崆峒的神軍營,練兵場的正中央就是演武台,有三麵旌旗隨風搖蕩,高台的兩側各置一麵大鼓,在隆隆的鼓聲中,演武台上已有兩個人打在一起,聚集在兩側的神將紛紛扯著嗓子為他們呐喊助威。


    沉朱還未走近,就見一魁梧的將軍被甩下高台,正好撞到大鼓上,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在一片叫好聲中,玄衣玄甲的青年神將執槍立在台上,秀氣的臉上滿是張揚的神采:“就這點程度嗎,還有誰來?”


    沉朱朗聲開口:“我來!”


    從雲頭落下,圍觀的神將立刻讓出一條道來。


    她朝經過的一個神將伸出右手,對方立刻會意地將手中長矛遞到她手上,道:“帝君小心,夜來將軍已經連勝二十八場。”


    沉朱留白澤在台下,身姿輕盈地躍上演武台,朝夜來挑了挑眉頭:“夜來將軍好功夫,本神也來會會你,可好?”


    圍觀的眾神將一見沉朱上台,心中都有些激動。每一年練兵,最有看頭的就是這二位對陣。


    夜來神君的實力早已達到他們心中的巔峰,一般的神將望塵莫及,基本上敢與其對陣的人,都是難得的勇士。隻要上台,被虐是肯定的,眾神將向來以被虐的時間長短,作為檢驗自己實力的標準。


    可是帝君就不一樣了。


    對於他們這些糙老爺們,夜來神君虐起來從不手軟,不出一盞茶定能分出勝負,可是,每次與帝君對陣,他卻總要拖上個把兒時辰,然後輸掉比試,原因沒別的——他喜歡對帝君放水。


    不等戰鬥開始,下麵的一眾神將已經摩拳擦掌地下起了注,押的是這次夜來神君會以何種不明顯的方式輸給帝君。


    夜來看了沉朱一眼,陽光下,少女的眼角眉梢顯得暖融融的。他輕輕一笑:“要不要讓你三招?”


    沉朱身上殺意一濃,也不與他客套:“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夜來被她這極兇狠的三招逼退到擂台邊緣,電光火石之間以刀背擋下她的長矛,眯起眼睛:“三招已過。帝君小心,屬下可要反攻了。”


    女子露出肆意而張揚的笑意:“求之不得!”


    一個時辰之前,華陽宮。


    青玄本預備邀上鳳止一道去崆峒的皇城逛一圈,可是敲了半天門也沒反應,恰有一個小仙娥經過,告訴他鳳止獨自出門散步,已去了小半個時辰。他向來嫌那些隨行的天庭仙官古板,也就沒有邀他們一起逛街的興致,得知鳳止不在,隻好敗興地迴房睡覺。


    這時的鳳止,正在雲初殿上與人對弈。


    對麵端坐的男子容貌清冷,發黑如緞,靜靜落到堆疊的長袍上,執棋的手蒼白枯槁,仿佛下一刻就會化成枯骨。


    墨珩的聲音和著落子聲在雲初殿上響起:“沒有想到,你竟會主動來見我。”


    鳳止道:“若我不來見你,還不知你的神力已衰竭至此,墨珩,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擅長粉飾太平。”


    墨珩的情緒絲毫未受影響,隻冷淡道:“鳳皇管好鳳族的事務就是。”


    鳳止的目光落在棋盤上,也不為他的冷淡生氣,說話的語氣就如同閑話家常:“也是。崆峒有你在,又何時需要我來費心。不過,有些事你此刻可以扛著,可若是你不在了呢?”從棋盤上抬頭,神色喜怒莫測,“你打算讓那丫頭如何?”


    墨珩抬頭:“屆時,她自會有她的選擇。”


    鳳止執白子的手落下去,堵上了他的一個活眼,輕笑:“你明知她會如何選擇,照她的性子,就算是崆峒隕落,她也會毅然陪葬吧……”


    墨珩的目光在他腰間的玉玦上落了落,又不動聲色地挪開,避開這個話題:“我從夜來那裏聽說了,兩百年前,那丫頭似給你添了些麻煩。”


    鳳止執棋的手微頓,而後恢複如常:“不過是個巧合。”


    墨珩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棋下到一半,才開口:“鳳止,崆峒如今就隻剩下這麽一個後人,本神舍不得讓她出任何差錯。即使那個差錯……”他抬頭,靜靜道,“是你。”


    鳳止抬起鳳眸:“我知道。”眸色冷而沉,“可是,若我偏想要她呢?”


    墨珩落子的手微頓,隻道:“鳳止,你不會。”


    鳳止與他對峙半晌,終於敗下陣來,輕道:“墨珩,你舍不得將她給我,鳳止……又豈舍得要。”


    墨珩道:“如此最好。”輕輕落子,“但願日後,你不會與她為敵。”


    鳳止苦笑:“你早已看到結局,又何必這般試探我。你放心,本君雖愛看熱鬧,卻從來都不喜歡蹚渾水。”


    下完一盤棋,鳳止起身告辭,墨珩坐在原地,在繚繞的沉香中開口:“鳳皇,你今日答應本神的事,莫要忘了。”


    鳳族的帝王背對他而立,白衣廣袖,發色如墨:“上神放心,本君好歹也是一族之王,說過的話,自然記得。”


    墨珩繼續道:“從今日起,本神將入觀星殿閉關,沉朱丫頭還要請鳳皇多多照拂。”


    鳳止道:“本君會的。”


    離開雲初殿,鳳止略作思量,駕了雲朝太虛海去,途中正巧經過兵營,見底下烏壓壓的一幫神將都圍在一處,十分熱鬧,於是下了雲頭,想去瞧個仔細。


    剛一落地,就聽到一片叫好聲。抬頭望向那被神將包圍的高台,就看到女子一竿長矛立在台上,朝摔至台下男子揚了揚下巴:“夜來,你輸了!”


    應當是經曆了一番苦戰,頭發散了,顯得有些狼狽。


    喚作夜來的神君理了理袍子,神情仿佛有些不甘心,高傲地迴了一句:“算帝君運氣。”


    鳳止抬腳走近,聽到身側有神將小聲對同僚道:“方才夜來將軍的那個假摔好生高明,從帝君那個角度隻怕瞧不出一點兒破綻。”


    同僚亦小聲迴他:“真佩服夜來將軍,每一年都能開發出不同的假摔技巧。”


    “大約這就是愛吧。話說迴來,你有沒有發現,帝君今日的殺氣比往年都要嚴重。”


    “是啊是啊,還不曾見過這樣的帝君,好可怕。”


    鳳止苦笑,仿佛隱約明白她心情不豫的原因。不過,能發泄出來總是好的。


    就聽她在台上道:“還有誰有膽量,來與本神戰一場!”


    底下的神將麵麵相覷,說實話,帝君的實力隻能算作中上,兵營中有幾個能打的將軍,恐怕在十招內就能打贏她。可是,若他們打贏,帝君不免就會發現夜來將軍給她放水,這樣一來,也就難免會生夜來將軍的氣。帝君生夜來將軍的氣,夜來將軍鐵定也會有氣,這氣最後不還得發泄在他們這些手下的頭上?


    故而,沉朱一連點了好幾個名字,都沒有一個站上前來。她神色更加不豫:“一群膽小的家夥!”


    他們不是膽子小,是沒有夜來將軍放水的本事啊。


    眾神將正在互相推脫,忽然聽到一個清雅的嗓子:“本君應戰。”


    圍在演武台周圍的神將紛紛迴頭,本想看一看是誰這麽有膽色,結果看清男子的模樣,俱是渾身一顫,齊聲道:“恭迎鳳皇!”


    然後,很自覺地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夜來見到來者,神色陡然陰沉,鳳止卻看也不看他,就氣定神閑地走上擂台。


    在沉朱的麵前站定,靜靜望著她:“丫頭,本君做你的對手。”


    沉朱的神色由愣怔轉為陰沉,低低罵了句:“淫賊。”


    夜來站得近,聽到此話一頓,問自己腳下的白澤:“淫賊是什麽意思?”


    白澤淡淡解釋:“約莫就是登徒子的意思……”沉吟道,“今早沉朱仿佛有些不大對勁,難道昨日與鳳止上神發生了什麽?”


    夜來的手不自覺地抖了抖,看向台上鳳止時,眼神裏多了些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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