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的繡房雖在外院,可因為大多繡娘是女子,且並沒賣身給吳家,隻是簽了契的長工,所以這繡房便置在了靠近內院的一處清靜之所,往邊上走兩步便是外院的西門,方便繡娘們下工迴家去。


    眼下春衣已經做完,夏衣還沒緊趕著要,繡娘便輕鬆一些,手上一邊捏著活計,一邊說說笑笑。


    “說來也奇怪,眼下都過了一年了,這宅院裏新進的三少夫人怎麽老沒什麽響動,咱們可有誰做過她的衣裳嗎?反正我是連她高矮胖瘦也不知道。”


    說話的胖婦人是個長舌的,大家都叫她海兒娘,平日裏最喜歡說三道四,打聽主子們的私隱。這習性雖說不討人喜歡,可長日無聊無趣,也總得有這麽個人在旁嘰嘰喳喳的才熱鬧一些。


    眾人聽她這話皆紛紛搖頭,有個細長眼的繡娘撇了撇嘴,道:“她的婢子倒是拿過來幾件要縫補的,一縫好就緊趕著拿走了,像是咱們會偷穿似的。”


    “呦,這般看不起咱們呀?”海兒娘手裏繞著線,陰陽怪氣的說。


    說閑話的這兩人也是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主兒,那時綠珠若不是在旁邊等著她們縫補好了就直接拿走,這兩件衣裳指不定會被拖到哪年哪月才完工,拜高踩低這種事情,難道還見得少嗎?


    海兒娘正對著門坐,說話的當口正瞧見一個身量纖纖的貌美女子出現在門口,她抿著嘴角,像是似笑非笑。


    這些繡娘雖有一雙巧手,可大多都是市井粗人,哪裏見過這樣靈秀的美貌,就像那芙蓉池裏化出來的仙人,一時間都有些愣了。


    直到那細長眼的繡娘見到她身後隨出來的一個婢子,一下便慌了,趕緊跪了下來,道:“三少夫人。”


    鄭令意順著她的目光瞧了眼身後的綠珠,綠珠氣鼓鼓的瞪著眼睛,隻想衝上去好好教訓教訓這幾個碎嘴的繡娘。


    “說誰誰便到了,可見老話說,夜裏不談鬼,白日不說人,並不是虛言。”


    鄭令意笑道,施施然邁進房中,她雖是一副輕鬆之態,聲音和婉,可繡娘們皆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瞧見那抹淺色身影越走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海兒娘心上,嚇得她魂魄皆散,隻想狠狠打自己兩個耳刮子,做什麽這樣嘴賤!


    眼見一雙煙粉色的繡鞋抵著她的指尖,海兒娘心肝涼透,她若是傷了手,好些日子做不了活計,發不出工錢來,又要被自家丈夫打罵!


    可是那雙繡鞋的主人隻是頓了頓,又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海兒娘心裏不安極了,就像是有一條鞭子高高揚起,卻不知什麽時候會落下一般難受。


    鄭令意瞥了那細長眼的繡娘一眼,又瞥了海兒娘一眼,道:“前些日子繡房給三少爺做了兩件春衫,手藝活極好。我這個人,不愛搭理那些隻知亂嚼舌根的,但要遇到個認真做事兒的,一定要賞一賞,不然日後豈不是隻有舌頭滿嘴亂跑,卻不知賺銀子用的是手,而不是舌頭。”


    她這話更叫海兒娘戰戰兢兢,偷摸將手縮了迴來,緊緊窩在腹上藏著。


    “是,三少夫人說得極是,都是老奴管教不力的緣故,等下定狠狠打她們的嘴。”一個看起來年紀略大一些的繡娘忙不迭的說。


    鄭令意掃了她一眼,見她身前繡架上是半幅未繡完的老鬆,便道:“你是繡房的管事媽媽,竟也這樣勤勉。”


    “三少夫人見笑了,什麽管事不管事的,不過是年紀大些,虛擔個名頭罷了,工錢是按做了幾件活計發的,若是不做,哪來的進項呢。”


    管事媽媽抬起頭覷了鄭令意一眼,又趕緊低下頭道:“三少夫人說的那兩件衣裳是二少夫人送來的吧?我記得好像是舟娘做的。”


    管事媽媽還沒說舟娘是誰,角落裏便有個繡娘猛地一哆嗦。


    鄭令意瞧了舟娘一眼,緩步朝她走去。


    舟娘側身直接從小杌子上挪跪在了一旁,始終不曾抬頭看過鄭令意一眼,像是心中有鬼。


    鄭令意心裏漸漸有了幾絲揣測,她什麽也沒說,隻是俯身從舟娘懷裏抽走了一件正在縫製的緋色仙鶴紋的衫子。


    “瞧這色頭,該是二哥的吧。”鄭令意看似漫不經心的說著,實際上卻在細細揣摩著針腳和收線。


    “是。”舟娘短促的答道,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這針腳嚴絲合縫,收線頭也如那件衫子一般,很是細致妥帖的藏在了內側包邊裏,一模一樣的女紅技法。


    隻是……


    鄭令意不動聲色抬眸瞥了舟娘一眼,心道,‘逮到你了。’


    “前幾日那般忙,你給做的衫子裏邊還做了雙縫,結實的扯都扯不壞,怎麽近來閑了下來,反倒隻做單縫了?”


    若不是鄭嫦嫦精於女紅,鄭令意恐也不知道這一層技法之分別。


    即便舟娘沒有抬頭,鄭令意也好似能瞧見緊張的氣息從她頭頂冒出來。


    “三少夫人記錯了吧。這雙縫這手藝難得很,舟娘不會。若不是手上有些天分的人,做一件雙縫的衣裳,要費上兩倍的時間呢。”繡房的管事媽媽解釋道。


    “噢?”鄭令意像是很好奇的偏首問她,“那要是做熟了做慣了的人呢?”


    管事媽媽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問,但也老老實實迴她的話,道:“做慣了自然是不一樣了,有些人做慣了雙縫,再做單縫反倒別扭了。”


    見鄭令意麵上的笑意愈發溫和,管事媽媽也沒那般緊張了,如閑話般多說了幾句,“說起來也巧,如今內院裏的童姨娘是舟娘的親姐,她便是做慣雙縫的。”


    鄭令意微微眯起了眼,像是笑彎眼,又像是發現了什麽極有意思的事情。


    “噢?這我倒是不知了。”鄭令意輕輕的說,又看向舟娘道:“那兩件衣衫確是你做的?難道是我記岔了衣衫的技法?”


    “大抵是吧。”管事媽媽道。


    舟娘始終低著頭,覺察到鄭令意的視線始終落在自己身上,便也隻好囫圇點點頭,還是沒有說話。


    “那還是要賞的,隨我去內院領賞吧。”


    鄭令意拋下一句,舟娘這才猛然抬起頭來,正欲說些什麽,卻見鄭令意對管事道:“她們衣裳做的好,也是媽媽管教得力的緣故。”


    她說罷一擺手,綠珠便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來遞給了管事媽媽。


    管事媽媽本以為今日要倒大黴,沒想到居然還有賞,她驚訝於荷包的份量,更是喜不自勝的說:“多謝少夫人。”


    鄭令意淺淺一笑,朝外走去,綠珠對依舊跪在地上的舟娘道:“還不跟上?”管事媽媽也在旁催促。


    “小人手藝拙,配不得少夫人一賞,還是罷了吧。”舟娘這才說了一句長話,聲音都在打顫。


    舟娘這話叫管事媽媽手裏的銀子都在發燙,她雖好性子,但到底是管事,平常訓斥幾句的威嚴還是有的。


    “說的什麽昏話!你今日是怎麽了!還不快跟著少夫人去!”管事媽媽低聲咬牙道。


    鄭令意佯裝沒有聽到,隻是慢慢悠悠的走著,舟娘沒法子,隻能起身,她渾身都僵硬了,起身後搖晃了一下,站都站不穩了。


    綠珠順勢挽上她,道:“呦,當心些。”


    舟娘被綠珠扶了幾步,可走出繡房後,綠珠仍是不鬆手。


    “姑娘,我,我能自己走,不勞您扶著我。”舟娘畏縮的說。


    “沒關係,我又不累。”綠珠露齒一笑,緊緊抓著舟娘的臂膀。


    靜居地方偏僻,一拐上小徑之後便見不到什麽下人了,平日裏也隻有高曼亦帶著梅姐兒遛彎時會經過。


    舟娘見到靜居門口站著的那兩個粗胳膊壯身板的婆子時,頓時腿都軟了,一邁過台階便摔倒在院子裏,綠珠連抓都抓不住她。


    鄭令意聽到響動轉過身來,看著癱倒在地上的舟娘,有些無奈又含著幾分輕蔑道:“我還什麽都沒問,你便自己把自己嚇成這樣?若是如此,何必做壞事,安安生生做個好人不就得了?”


    婆子們雖不明情由,但聽這話也知道舟娘定是做了什麽昧良心的事情,這才被鄭令意給揪了迴來。


    裘婆子還道:“夫人,用不用關上門?”她這話說得,好像要關起門來給舟娘上刑。


    舟娘見這兩個婆子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登時便嚇得哭了出來。


    在她如小貓一般的啜泣聲中,鄭令意冷靜無情的說:“不用,隻是不要讓誰人都輕易進來就是了。朱玉,把舟娘帶到偏廳。”


    朱玉不如兩個婆子老練,可聽吩咐辦事還是會的,立刻就領著舟娘的兩個腕子,將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扯到偏廳。


    佩兒見主子迴來了,也不管她帶了什麽人,接下來又要做什麽事,隻飛快的低下了頭,麻利去取了熱茶水。


    綠珠立在鄭令意身邊,也板著一張臉,自她知曉那截藏在衣裳裏的紙棍子會給吳罰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後,心腸就變得好似鐵打的一般。


    芬娘掩在角落裏探頭探腦,被綠珠發覺了,她瞥了芬娘一眼,高聲道:“這般好奇?要不要陪她一塊?或是滾去莊子上陪你老娘?”


    這口吻語氣真是與鄭令意嘲諷別人時一模一樣,院裏的婆子們乃至鄭令意自己都有一瞬間的恍神。


    綠珠見芬娘遁走了,便迴了屋內。舟娘見她方才如此厲害,更是連看都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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