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哎……”


    九十多歲的老太太難免有些幹癟瘦小,她駝著背的時候甚至都分不清男女,那聲音也是,充滿著歲月侵蝕之後的粗糲。


    在她身後,同樣年長,甚至可能更年長一些的老頭滿頭白發,一把胡須極好,卻是黃白黃白的,同樣幹癟瘦小,但那一雙眼中格外有神,看著老太太在自己麵前歎息,目光關切地看著那個遠去少年的背影,他的表情卻是冷硬,眼神中甚至還有幾分厭惡。


    “我早說過了,從陰間喚迴死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快二十年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事情,那或許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為可怖的事情了。而為了這一個孩子的命,付出了三條人命的代價,不知道他們悔是不悔。


    老太太的身形一僵,眸中的關切都減去了大半,再看那已經看不到背影的方向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已經救了,又能怎樣,總不能犧牲了他們用命換來的孩子,縱然是……縱然是……何況,也並沒有那麽糟糕……”


    “哼!”老頭冷哼一聲,不再說話,那孩子就是從陰間喚迴的魂,縱然不是鬼,卻也缺不了陰氣,如今竟然被奪去大半,若不是,若不是……罷了,總也是……怎能坐視不理?


    老太太聽到老頭這一聲冷哼,反倒笑了,迴過身來,攏了一下耳邊的頭發,說:“人啊,活一輩子就夠了,我也不指望什麽下輩子,所以,那些惡事我來做。這年頭,做惡的多了,也不差我一個,你隻管弄好護身符就行,這種事兒我弄不來,還是要你幫一把。”


    老頭聞言,也說不出什麽來,末了,歎一口氣,默認了,不然,還能怎樣呢?已經折進去三條人命,若是再保不住這一個,那之前死的不就是白死了嗎?


    以魂養魂,當初的那三個,怕是再沒有想到他們犧牲了性命換迴來的人是要這樣長大吧!


    若是知道……若是知道……他們,還會那樣選擇嗎?


    時光無法倒流,所以這些,也隻是空想罷了。


    “以後,我多做一些放著,我也老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你給那孩子交代好了,讓他常帶著就是了,這一把老骨頭,也隻能幫他這麽多了……唉,有今生沒來生的,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老太太沒吭聲,笑著看了老頭一眼,半輩子的交情,說什麽謝謝也都多餘了,以後,還能有幾年呢,她也管不了那麽多的。


    “江修遠!你走那麽快做什麽?”


    “江修遠,今天先生講的那個你聽懂了嗎?感覺好複雜的樣子。”


    “江修遠,你這塊兒玉佩真好看,很值錢吧?”


    “江修遠,你、你走吧,我幫不了你!”


    “江修遠,你還能往哪兒逃?!”


    “江修遠,你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體質屬陰呢?”


    “江修遠……江修遠……”


    江修遠是誰?


    怎麽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那些說話的人又是誰?為什麽還是想不起來?


    咦,我?我是誰呢?


    我叫什麽名字?


    我從哪裏來?


    我、是誰?


    茫茫然,一片白色的霧氣籠罩在四周,身在其中,宛若被一層層白紗緊緊纏裹著,無法掙脫,而想要得到的迴應,想要知道的問題,通通都沒有答案,似乎有無數的聲音在耳邊說話,又似乎什麽都聽不到,安靜得隻能夠聽到自己發自心中的疑問,一遍又一遍地在問——我是誰?我在哪裏?我會去哪裏?


    突然,好像有風,微風拂過的時候,似乎可以感覺得到其中的輕柔,然後,耳邊能夠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最終什麽也聽不到了,腦子好靜,咦,腦子是什麽?


    “牧白,牧白,我的孩子,快迴來!牧白,牧白,你聽到了嗎?媽媽在叫你,我的孩子,快迴來,快迴來啊!……”


    一聲聲哀切的唿喚傳來,因為耳邊已經很安靜了,這猛然冒出的聲音就有些震耳欲聾,一時間,整個腦子都迴蕩著一個名字——牧白!


    牧白?牧白是誰?


    完全無法反應,隻能夠聽到那個聲音一遍遍在叫著“牧白,牧白,牧白……”


    那宛若一種魔咒,一遍遍迴蕩,從耳邊蕩漾到心底,然後,再沒有了別的思考,仿佛是本能一樣,隨著那個“牧白”的名字在移動,一點點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飄去。


    迷蒙的白霧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去路,飄過去的過程中仿佛觸碰到了一些什麽,但又什麽都看不見,然後……


    “牧白,我的孩子,你終於醒了!”


    欣喜若狂的女人忍不住落淚,已經通紅的眼圈兒有些可怖,更可怖的還是她嘴角緩緩溢出的血絲,她到底怎麽了?


    “爸,謝謝爸,要不是爸爸,我的牧白就真的救不迴來了!”懷抱著嬰兒,小心翼翼地貼了貼嬰兒的額頭,感覺得到那複蘇的溫度,女人帶著淚水笑了,她的口中有血流出,牙齒縫都成了紅的,明明那麽可怕,卻也笑得那樣開心。


    被感謝的老頭很老,佝僂著身子,不知道有多大年齡了,滿頭的白發還有滿臉的傷疤皺紋,他隻抬頭看了一眼,看過來了一眼,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仰躺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爸!爸——爸你怎麽了?”


    女人高聲唿喚著,這一刻,她甚至忘了懷中的嬰兒禁不得這樣的高聲,她撲倒在地,塵土飛起,叫了好幾聲,不見迴應,再試了試唿吸,發現一點兒唿吸也沒有之後,她愣住了。


    嬰兒察覺到那抱著自己的力道有些緊,掙紮了一下,哭出聲來,然後那女人才從呆愣中清醒過來,悲痛欲絕地哭喊:“爸,爸——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


    有個男人過來,從女人的懷中抱出了嬰兒,舉起來就要往地上摔,女人猛地醒過神兒來,上前奪過嬰兒,“你瘋了嗎?這是你兒子!”


    男人憤怒了,跟著女人吵起來,聲音很大,很吵,嬰兒在哭,聲音也很大,很吵,然後,他們或許還在吵,嬰兒卻抿著嘴睡著了。


    嬰兒一天天長大,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她的母親有時候很喜歡他,有時候又恨他,他漸漸不喜歡跟他們說話,因為他們也不會在意他說什麽。


    母親喜歡他的時候,隻要看到他活蹦亂跳就覺得高興,恨他的時候,看見他喘氣都恨不得把他掐死。而父親,他總是皺著眉看他,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他的困擾。他們不喜歡與他說話,也不關心他說什麽。


    五歲的那年,父親死了,很突然就死了,據人說是吐了好多的血,大概是肺癆之類的病,然後就死了。


    村裏人都說可惜了,父親還那樣年輕,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結果就那樣死了……


    父親死後,母親恨他的時候就更多了,最厲害的一次,母親雙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讓他喘不上氣來,幾乎要死了才被鬆開,那個時候,是姨婆打了母親一巴掌,把她打醒了,把她打哭了。


    那以後,他離母親就遠了些,聽姨婆說母親這是被父親的死刺激了,這才有些不正常了。


    他理解,也想過以後要賺錢給母親看病,讓母親正常起來,然而,母親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也就是過了一年的時間,她也死了,跟父親如出一轍的死法,吐了好多的血,染紅了被子……


    姨婆幫著操辦了母親的喪事,歎息著將他領到了家中,然後,他就有了一個護身符,姨婆告訴他要一直戴著,除了洗澡,其他時候不得摘下。


    若幹年後,他離開了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到外麵的大城市上學,他開朗了許多,有了幾個還能說話的朋友,有了可以玩笑的舍友,也知道攢錢去旅遊,懂得欣賞山中的美景……生活一天天好了起來,直到他撥開浮土,撿起了那枚玉佩。


    那是一枚精美的玉佩,玉佩上還篆刻著一個名字——江修遠。


    江修遠,那是誰?


    拿著那枚玉佩,把它緊緊地握在手心裏,心中浮上一層疑惑,同時多了一層好奇,他莫名地開始好奇有著這個名字的人是誰,然後,於夜間,他看到了那個飄忽不定如雲似煙的身影,那是個男子,而男子的名字叫做江修遠。


    唿吸停滯,瞳孔放大,他看著那個飄忽的身影,“你,你是誰,你是什麽?”


    ……


    “江修遠,你原來叫江修遠,這塊玉佩原來是你的,所以你是寄居在玉佩裏的鬼了!”那是熟悉了之後他曾說過的。


    ……


    “江修遠……江修遠……”


    “牧白,牧白!”


    “啊,姨婆。”剛睜開眼睛的牧白有幾分呆滯,認出眼前的人眼珠才轉了一圈兒,樣子看著有幾分嚇人。


    “你這孩子,怎麽又做噩夢了?”用手擦了擦牧白額頭的汗,被叫做姨婆的老太太目光中滿是憐惜,從枕旁拿出那黃色的護身符,讓牧白戴上,“這護身符睡覺的時候也不要拿下來,那樣,就不會做噩夢了。”


    或許是護身符的緣故,牧白戴上之後果然覺得好多了,無形中仿佛輕鬆了一些,笑了笑,說:“好,我以後一定帶著。”


    老太太滿意地點頭,說:“你八字輕,不戴著護身符的話,總會被小鬼招惹的。以後都戴著,不許摘了!”


    “行,都聽您的!”牧白笑嘻嘻地應了,送走姨婆之後很是感慨,自己都這麽大了,也隻有姨婆還把自己當小孩子,心裏頭卻覺得很是溫暖,或許是病了的緣故吧,這才格外貪戀親人的關心。


    安靜了一會兒之後才迴想夢境,他到底夢到了什麽呢?白茫茫一片,好像霧一樣,看不清楚的夢。想不起來也就釋然一笑,反正是夢,也沒什麽要緊的。這樣想著,心裏頭卻有些空空的,好像忘了點兒什麽,忘了點兒什麽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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