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無論對於黎明義還是宋玲美,都是刻骨銘心的一年。


    距離喪妻已經過去了四年,黎明義也在古寧村度過了十四個年頭。最近四年,他除了又帶出了幾批學生外,將剩餘的精力全部投入到了掌握村中話語權的目標上。


    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黎明義已經進入了村委會,但離村主任的位置還有距離。


    這一年裏,他為村裏爭取到了醫療隊,在醫療隊的普及下,絛蟲、滴蟲之類的寄生蟲在村民們眼裏有了形狀,燒水洗澡再也不是一件過分的事。


    卻也少了抓虱子的樂趣。


    這話是夏萍說的,黎明義的亡妻和夏萍平輩,進入村委會之後為了保持威嚴他便直唿夏萍的名字。沒想到這老太太卻在去年,也就是他妻子過世三年後非得逼他稱唿夏姨。


    夏萍的心思他明白,誰也不願意嫁給大兩輩的人不是?可黎明義卻堅決不肯,他沒有續弦的打算,他覺得自己和婚姻無緣。


    這一年裏,村裏添了個人。


    村東頭的一戶人家裏多了個女孩,聽人說隻有十七歲,叫做夏芳雲,和古寧的夏姓有些關係。是南州那邊的人,家裏人死絕了所以前來投奔。


    正巧那戶人家的老兒子也沒對象,便索性做了一家人。


    喜事那天黎明義也去了,紅蓋頭下的新娘似乎身上不少虱子,扭動的厲害。儀式中間出了個插曲,這天地還沒拜完蓋頭還沒揭下呢,新郎就把新娘急吼吼的抱進了新房,惹得大夥一陣笑。


    那家的老兒子比黎明義小四歲,小時候摔過腦袋。倒不至於癡傻,就是反應慢一點脾氣直一點,這麽大歲數才找到媳婦倒也能理解。


    再後來黎明義去東頭辦事時見過夏芳芸一麵,倒沒想到她生的挺俊俏,同行之人都說那家的老兒子有福氣。隻是那天夏芳芸的眼睛給他留下了印象,木訥和膽怯混雜在一起,看了讓人心疼。


    黎明義覺得以她的歲數應該去上學,也曉得夏芳芸沒到法定婚齡,可十裏八鄉都是如此,他也無法去說什麽。除了有一次他為了挖掘儲水的澇壩很晚路過那戶人家聽到幾聲似是而非的哭泣外,他也就漸漸遺忘了這個人。


    直到2011年年初,已經成了村委會副主任的黎明義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黎明義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天剛擦亮的清晨,前一天下了多年不見的大雪,全村都歇的很早。那戶人家的老兒子跑來他家,也就是新的村委會辦公地點哭鬧,來來迴迴就那麽幾句,他媳婦跑了。他媳婦揣著他兒子跑了。


    他知道夏芳芸去年年底有了身孕,但剛下過雪她又挺著個大肚子能跑哪去?還不等他安慰人,老兒子的父母兄弟就進了屋,異口同聲的說人跑了。


    黎明義緊張了,他一問清人是昨天夜裏不見的,便拉著這一家子要去報警。不成想他剛說完主意,這家人就變了臉色,隻是求著村裏幫忙找人,死活都不肯去報警。


    黎明義這時已經起了疑,但還是沒往別的地方想。他安撫住這些人就去了老主任家裏。


    老主任已經不大管事,春節那陣在黎明義提了兩瓶酒之後就許諾明年在選舉時退位讓賢。可如今村裏走丟了人,怎麽都得老主任出麵了。


    老主任一臉為難之下道出的真相,卻讓黎明義手腳冰涼。


    夏芳芸不是夏芳芸,而是宋玲美。她也不是那戶人家的親戚,而是一個被拐賣來的女孩。


    所以成親那天女孩不安的扭動,所以她沒有被揭下蓋頭。所以,他們不願意報警……


    古寧村仿佛一麵鏡子,在黎明義麵前破碎。冬日的寒風全都灌進了他的心裏。


    不值得!


    為自己的十六年不值得!


    為這幫愚昧的人不值得!


    那一刻,不值得這三個字在黎明義心裏咆哮。再冷的天也阻止不了他的憤慨,不管宋玲美有沒有逃走,他都要將那家人送上法庭!他要還宋玲美一個公道!


    老主任苦口婆心的拉住他,告訴黎明義這樣的事在附近的村子裏根本不是秘密。要不是古寧實在太窮,宋玲美這樣的也早就不是僅此一例了。就為了給老兒子討個媳婦,那戶在村裏數一數二的富戶搭上了兩代人的積蓄。


    正是因為黎明義這書生氣,村裏的知情人才瞞住了他。


    就算老主任說破了嘴,黎明義也聽不進去。天理昭昭,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這種事發生!


    阻止他的不是嚴酷的天氣,而是那些平日裏引為親友的熟悉麵孔。黎明義被關在了家裏。美其名曰讓他不要吃裏扒外,胳膊肘往外拐。


    三天,那些所謂知情人關了他三天,也餓了他三天。沒人知道這三天裏黎明義想了些什麽。隻曉得第三天那些人問他想通沒有之時,他迴答想通了。


    一夜之間,他仿佛變了個人。眼裏的清澈和倔強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奸詐和油滑。


    一定要改變這裏!


    這是黎明義此生第三個誓言。第一次,婚姻的承諾因為一個人的消失無法兌現。第二次,他做到了,他迴到了古寧村。這一次,黎明義決定哪怕花一生的時間也要兌現!


    然而,命運這操丹的東西總會朝著更黑暗的地方行去。


    四個月之後,宋玲美迴了古寧村。陪同她的不是執行正義之人,而是她的父兄。他們就這樣把這個女孩親手送迴了這裏。


    東頭的那戶人家砸鍋賣鐵補了份彩禮後,宋玲美居然名正言順的成了那家人的媳婦,兩家人甚至補辦了婚宴。


    那天,全村都熱鬧非凡。


    宋玲美癟塌塌的肚皮、毫無神采的雙眸,在旁人眼裏或許不算什麽,卻深深烙印在了黎明義眼底,灼得他雙目生疼。可他的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似乎正如他被放出來那天說的一樣,他想通了。


    宋玲美的父母走後,黎明義時常以查看澇壩為由路過那戶人家。隱約的啜泣聲早已消失,仿佛一切都迴歸了正軌。隻有宋玲美臉上時不時出現青一塊紫一塊的淤痕,提醒著他這裏正發生著什麽。


    古寧村注定無法平靜。


    2012年,外出打工的三戶人家出了意外,三戶四口人就這麽死在了肅州。除了夏悅的父母和另外一戶人家的兒子,自然少不了東頭的那個人——宋玲美,或者說夏芳芸的丈夫。


    可憐的賠償金讓這事從10月一直鬧到了年底,直到來年才慢慢平淡下來。


    平淡不代表怨氣彌散,愚昧的村民們隻是調轉了槍口,將怨氣發泄在了無辜者身上。


    小孩們將聽來的尖刻潑灑在夏悅身上,而成年人卻將惡毒發泄在夏芳芸那單薄的影子中。這其中,竟然還有黎明義視為血親的夏強。


    克父母、野孩子,夏悅在尖刻中堅強長大,還好她有那個潑辣的奶奶。而夏芳芸,就隻能在不下蛋的雞、掃把星、克夫這樣的惡毒中日漸憔悴。


    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2013年,惡毒已經持續了大半年。一直關注著夏芳芸的黎明義在崖邊救下了打算一躍而下的她。


    已經四十有一的黎明義丟掉了偽裝,止不住的淚在他顯老的臉上大滴大滴的落下,終於引得一潭死水的夏芳芸起了波瀾。


    “宋玲美!把你的下半輩子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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