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聞聽,心下明白,叫天佑下去,即帶皮熊、畢氏上堂,便問畢氏:“你丈夫是何病死的?”畢氏尚未答言,皮熊在旁答道:“是心疼病死的。”包公便將驚堂木一拍,喝聲:“該死的狗才!她丈夫心疼病死的,你如何知道?明是因奸謀命。快把怎生謀害楊大成致死情由,從實招來!”兩旁一齊威嚇:“招!招!招!”皮熊驚慌,說道:“小人與畢氏通奸是實,並無謀害楊大成之事。”包公聞聽,說:“你這刁嘴的奴才!曾記得前在飯店之中,你要吃酒,神色慌張,舉止失措,酒也未曾吃完。今日公堂之上,還敢支吾!左右,抬上刑來!”皮熊隻嚇得啞口無言,暗暗自思道:“這位太爺如此明察,別的諒也瞞不過他去,莫若實說,也免得皮肉受苦。”想罷,連連叩頭,道:“太爺不必動怒,小人願招。”包公道:“招來!”皮熊道:“隻因小人與畢氏通奸,情投意合,惟恐楊大成知道,將我二人拆散。因此定計,將他灌醉,用刀殺死,暗用棺木盛殮,隻說心疼暴病而死。彼時因見珊瑚墜,小人拿迴家去,交付妻子收了。即此便是實情。”包公聞聽,叫他畫供。即將中氏定了淩遲,皮熊定了斬決,將呂佩責四十板釋放,柳氏官賣,匡家叔侄將珊瑚墜領迴無事。因此人人皆知包公斷事如神,各處傳揚,就傳到了行俠尚義的一個老者耳內。


    且說小沙窩內有一老者姓張行三,為人耿直,好行俠義,因此人都稱他為“別古”。(與眾不同謂之“別”,不合時宜謂之“古”。)原是打柴為生,皆因他有了年紀,挑不動柴草,眾人就叫他看著過秤,得了利息大家平分。這也是他素日為人拿好兒換夾的。


    一日,閑暇無事,偶然想起:“三年前,東塔窪趙大欠我一擔柴錢四百文,我若不要了,有點對不過眾夥計們;他們不疑惑我使了,我自己居心實在的過意不去。今日無事,何不走走呢。”於是拄了竹杖,鎖了房門,竟往東塔窪而來。


    到了趙大門首,隻見房舍煥然一新,不敢敲門,問了問鄰右之人,方知趙大發財了,如今都稱“趙大官人”了。老頭子聞聽,不由心中不悅,暗想道:“趙大這小子,長處掐,短處捏,那一種行為,連柴火錢都不想著還。他怎麽配發財呢?”轉到門口,便將竹杖敲門,口中道:“趙大,趙大。”隻聽裏麵答應道:“是誰,這末‘趙大’、‘趙二’的?”說話間,門已開了。張三看時,隻見趙大衣冠鮮明,果然不是先前光景。趙大見是張三,連忙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張三哥。”張三道:“你先少和我論哥兒們。你欠我的柴火錢,也該給我了。”趙大聞聽,道:“這有什麽要緊。老弟老兄的,請到家裏坐。”張三道:“我不去,我沒帶著錢。”趙大說:“這是什麽話?”張三道:“正經話。我若有錢,肯找你來要賬嗎?”正說著,隻見裏麵走出一個婦人來,打扮的怪模怪樣的,問道:“官人,你同誰說話呢?”張三一見,說:“好呀!趙大,你幹這營生呢,怨的發財呢!”趙大道:“休得胡說,這是你弟妹小嬸。”又向婦人道:“這不是外人,是張三哥到了。”婦人便上前萬福,張三道:“恕我腰疼,不能還禮。”趙大說:“還是這等愛頑。還請裏麵坐罷。”張三隻得隨著進來,到了屋內,隻見一路一路的盆子堆的不少。彼此讓座。趙大叫婦人倒茶。張三道:“我不喝茶。你也不用鬧酸款,欠我的四百多錢總要還我的,不用鬧這個軟局子。”趙大說:“張三哥,你放心,我哪就短了你四百文呢。”說話間,趙大拿了四百錢遞與張三。張三接來揣在懷內,站起身來,說道:“不是我愛小便宜,我上了年紀,夜來時常愛起夜。你把那小盆給我一個,就算折了欠我的零兒罷。從此兩下開交,彼此不認得,卻使得?”趙大道:“你這是何苦!這些盆子俱是挑出來的,沒沙眼,拿一個就是了。”張三挑了一個趣黑的烏盆,挾在懷中,轉身就走,也不告別,竟自出門去了。


    這東塔窪離小沙窩也有三裏之遙。張三滿懷不平,正遇著深秋景況,夕陽在山之時,來到樹林之中,耳內隻聽一陣陣秋風颯颯,敗葉飄飄,猛然間滴溜溜一個旋風,隻覺得汗毛眼裏一冷。老頭子將脖子一縮,腰兒一躬,剛說一個“好冷”,不防將懷中盆子掉在塵埃,在地下咕嚕嚕亂轉,隱隱悲哀之聲,說:“摔了我的腰了。”張三聞聽,連連唾了兩口,撿起盆子往前就走。有年紀之人如何跑的動,隻聽後麵說道:“張伯伯,等我一等。”迴頭又不見人,自己怨恨,道:“如何白日就會有鬼?想是我不久於人世了。”一邊想,一邊走,好容易奔至草房,急忙放下盆子,撂了竹杖;開了鎖兒,拿了竹杖,拾起盆子,進得屋來將門頂好,覺得困乏已極,自己說:“管他什麽鬼不鬼的,且夢周公。”剛才說完,隻聽得悲悲切切,口唿:“伯伯,我死的好苦也!”張三聞聽,道:“怎麽的竟自把鬼關在屋裏了?”別古秉性忠直,不怕鬼邪,便說道:“你說罷,我這裏聽著呢。”隱隱說道:“我姓劉名世昌,在蘇州閶門外八寶鄉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還有三歲的孩子乳名百歲。本是緞行生理。隻因乘驢迴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趙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將我殺害,謀了資財,將我血肉和泥焚化。到如今閃了老母,拋卻妻子,不能見麵。九泉之下,冤魂不安,望求伯伯替我在包公前伸明此冤,報仇雪恨。就是冤魂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不盡。”說罷,放聲痛哭。張三聞聽他說的可憐,不由的動了他豪俠的心腸,全不畏懼,便唿道:“烏盆。”隻聽應道:“有呀,伯伯。”張三道:“雖則替你鳴冤,惟恐包公不能準狀,你須跟我前去。”烏盆應道:“願隨伯伯前往。”張三見他應叫應聲,不覺滿心歡喜,道:“這去告狀,不怕包公不信。言雖如此,我是上了年紀之人,記性平常,必須將他姓名住處記清背熟了方好。”於是重新背了一迴,樣樣記明。


    老頭兒為人心熱,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來,挾了烏盆,拄起竹杖,鎖了屋門,竟奔定遠縣而來。出得門時,冷風透體,寒氣逼人,又在天亮之時。若非張三好心之人,誰肯衝寒冒冷,替人鳴冤。及至到了定遠縣,天氣過早,尚未開門;隻凍得他哆哆嗦嗦,找了個避風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時,身上覺得和暖。老頭兒又高興起來了,將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著盆底兒,唱起什不閑來了。剛唱一句“八月中秋月照台”,隻聽的一聲響,門分兩扇,太爺升堂。


    張三忙拿起盆子,跑向前來喊“冤枉”。就有該值的迴稟,立刻帶進,包公座上問道:“有何冤枉?訴上來。”張三就把東塔窪趙大家討賬,得了一個黑盆,遇見冤魂自述的話,說了一遍。“現有烏盆為證。”包公聞聽,便不以此事為妄談,就在座上喚道:“烏盆。”並不見答應。又連喚兩聲,也無影響。包公見別古年老昏憒,也不動怒,便叫左右攆去便了。


    張老出了衙門,口唿:“烏盆。”隻聽應道:“有呀,伯伯。”張老道:“你隨我訴冤,你為何不進去呢?”烏盆說道:“隻因門上門神攔阻,冤魂不敢時人,救伯伯替我說明。”張老聞聽,又嚷“冤枉”。該值的出來,嗔道:“你這老頭子還不走!又嚷的是什麽?”張老道:“求爺們替我迴複一聲:‘烏盆有門神攔阻,不敢進見。”’該值的無奈,隻得替他迴稟。包公聞聽,提筆寫字一張,叫該值的拿去門前焚化,仍將老頭子帶進來,再訊二次。張老抱著盆子,上了公堂,將盆子放在當地,他跪在一旁。包公問道:“此次叫他可應了?”張老說:“是。”包公吩咐:“左右,爾等聽著。”兩邊人役應聲,洗耳靜聽。隻見包公座上問道:“烏盆。”不見答應。包公不由動怒,將驚堂木一拍:“我罵你這狗才!本縣念你年老之人,方才不加責於你,如今還敢如此。本縣也是你愚弄的嗎?”用手抽簽,吩咐打責了十板,以戒下次。兩旁不容分說,將張老打了十板。鬧得老頭兒呲牙咧嘴,一拐一拐的,挾了烏盆,拿了竹杖,出衙去了。


    轉過影壁,便將烏盆一扔,隻聽得噯呀一聲,說:“碰了我腳麵了!”張老道:“奇怪!你為何又不進去呢?”烏盆道:“隻因我赤身露體,難見星主。沒奈何,再求伯伯替我申訴明白。”張老道:“我已然為你挨了十大板,如今再去,我這兩條腿不用長著咧。”烏盆又苦苦哀求。張老是個心軟的人,隻得拿起盆子。他卻又不敢伸冤,隻得從角門溜溜秋秋往裏便走。隻見那邊來了一個廚子,一眼看見,便叫:“胡頭兒,胡頭兒,那老頭兒又來了。”胡頭正在班房談論此事說笑,忽聽老頭子又來了,連忙跑出來要拉。張老卻有主意,就勢坐在地下,叫起屈來了。


    包公那裏也聽見了,吩咐帶上來,問道:“你這老頭子為何又來?難道不怕打麽?”張老叩頭道:“方才小人出去又問烏盆,他說赤身露體,不敢見星主之麵。懇求太爺賞件衣服遮蓋遮蓋,他才敢進來。”包公聞聽,叫包興拿件衣服與他。包興連忙拿了一件夾襖,交與張老。張老拿著衣服出來,該值的說:“跟著他,看他是拐子!”隻見他將盆子包好,拿起來,不放心,又叫著:“烏盆,隨我進來。”隻聽應道:“有呀,伯伯,我在這裏。”張老聞聽他答應,這一迴留上心了,便不住叫著進來。到了公堂,仍將烏盆放在當中,自己在一旁跪倒。包公又吩咐兩邊仔細聽著,兩邊答應“是”。此所謂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有說老頭子有了病了的,有說太爺好性兒的,也有暗笑的。連包興在旁也不由的暗笑:“老爺今日叫瘋子磨住了。”隻見包公座上唿喚:“烏盆。”不想衣內答應說:“有呀,星主。”眾人無不詫異。隻見張老聽見烏盆答應了,他便忽的跳將起來,恨不能要上公案桌子。兩旁眾人吆喝,他才複又跪下。包公細細問了張老。張老仿佛背書的一般: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裏,他家有何人,作何生理,怎麽遇害,是誰害的,滔滔不斷說了一迴,清清楚楚。兩旁聽的無不歎息。包公聽罷,吩咐包興取十兩銀子來,賞了張老,叫他迴去聽傳。別古千恩萬謝地去了。


    包公立刻吩咐書吏辦文一角,行到蘇州,調取屍親前來結案。即行出簽,拿趙大夫婦,登時拿到,嚴加訊問,並無口供。包公沉吟半晌,便吩咐:“趙大帶下去,不準見刁氏。”即傳刁氏上堂。包公說:“你丈夫供稱陷害劉世昌,全是你的主意。”刁氏聞聽,惱恨丈夫,便說出趙大用繩子勒死的,並言現有未用完的銀兩。即行畫招,押了手印。立刻派人將贓銀起來。複又帶上趙大,叫他女人質對。誰知這廝好狠,橫了心再也不招,言銀子是積攢的。包公一時動怒,請了大刑,用夾棍套了兩腿,問時仍然不招。包公一聲斷喝,說了一個“收”字。不想趙大不禁夾,就嗚唿哀哉了。包公見趙大一死,隻得叫人搭下去,立刻辦詳,稟了本府,轉又行文上去,至京啟奏去了。此時屍親已到。包公將未用完的銀子,俱叫他婆媳領取訖;並將趙大家私奉官折變,以為婆媳養贍。婆媳感念張老替他鳴冤之恩,願帶到蘇州養老送終。張老也因受了冤魂囑托,亦願照看孀居孤兒。因此商量停當,一同起身往蘇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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