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格格滿意了。「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該……啊!對了,差點忘了告訴妳,傳言承貝子是個有虐待癖的男人,我想妳最好有點覺悟比較好,雖說妳是個公主,但他畢竟已有虐死兩個妻子的紀錄,誰知道他會如何對付妳?所以我誠心建議妳……」


    珍格格幸災樂禍的提供一大堆可笑的餿主意,叨叨絮絮地講個不停,沒辦法,她實在太得意、太開心了。


    好半晌後,梅兒才徐徐睜開兩眼,雙眸中已是毫無表情。


    她知道該怎麽做了。


    「那是我的問題,不用妳多事!」她平靜地打斷珍格格的「好心好意」。


    沒想到她能夠那麽快迴複鎮定,珍格格頗意外地眨了眨眼。


    「是嗎?不過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得稟告太後,免得妳……咳咳,後悔。」


    梅兒倨傲地挺直背脊,抬高下顎。「我絕不會後悔!」


    「最好是!」珍格格嘲諷的笑。「那我就先迴去找太後囉!」


    待珍格格離開之後,梅兒仍以那副頑強的姿態佇立原地一動不動好半天,沒有人看得出她心裏在想什麽。然後……


    「我們也該迴京了。」語畢即徑自轉身離開敞廳。


    目注那勇敢承載起所有痛苦的纖細背影,額爾德臉上呈現同等程度的痛苦,他忍不住想追上去,卻被車布登橫臂攔住,甚至連德珠姊妹倆也相繼擋到他前頭不讓他過。


    「不可!」


    額爾德惱火地與車布登相互瞪眼,彷佛正在考慮要不要親手把自己的親弟弟撕成碎片,好半天後,他終於恢複理智,無奈地收迴憤怒的表情並深深歎了口氣。


    「準備迴京吧!」


    迴京路上,梅兒沉靜得可怕,眉宇間掩不住焦慮,一心隻擔憂太後和皇上會相信多少珍格格的話,進而決定要如何處置這件事。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設法保住額爾德,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額爾德的聲音依然好聽得令她背脊發麻,還添了抹隱隱約約的溫柔。


    兩隻水盈盈的瞳眸定定凝視著他,梅兒心意更堅定。


    他當然不會有事,因為她絕不會讓他有事!


    但此時此刻,她想的不是那件事,她隻想到他們已迴到京城,分別在即,而這一別將會是他們的最後一麵,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隻能在漫漫長夜裏的孤燈不對著自己的影子迴味他們過往相處的點點滴滴,在痛苦的縈懷係念中思念他的音容笑貌。


    所以在這分別前的最後一刻,她最渴望的是他能親口對她說一句她最想聽到的話。


    「大哥,我想你知道,珍格格她說的沒錯,我……」輕顫的睫毛羞赧地悄悄垂下。「我喜歡你,一直好喜歡好喜歡你,我……」


    修長的手輕掩住朱唇,無言地阻止她繼續?白自己,她怔愣地抬眼注視他,他對她搖搖頭,她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但是含蘊在他眼底的深摯柔情卻是無庸置疑的。


    於是她揚起淒楚但柔美的笑靨。


    「夠了,大哥,這樣就夠了!」


    「臣妹準備好了!」


    這是乾隆摒退太監之後,梅兒所說的第一句話。


    「準備好了?」乾隆呆了呆。「什麽準備好了?」他才想問她為什麽提早迴來了,她卻沒頭沒尾的先講了這麽一句,誰知道她在說什麽?


    「準備好嫁給承貝子了。」


    「原來是這個。」乾隆恍然大悟。「不過朕聽說妳和額爾德……」這是珍格格講給太後聽,太後又質問到他這兒來的謠言。


    是謠言嗎?


    「皇兄,請放心,臣妹與額爾德絕無任何曖昧關係,他是個非常盡責的護衛,如此而已。」以為皇兄要論罪了,或許不會罪她,但一定會罪及額爾德,梅兒趕緊提出辯駁。;「請相信臣妹,臣妹一定會遵從皇兄的旨意嫁給承貝子,絕不後悔。」


    絕不後悔?


    怎麽可以這樣!


    乾隆雙眉飛揚的老高,有點滑稽。「皇妹不想後悔?」


    盡管後悔沒關係啊!他早就準備好啦!如果她不後悔的話,他的「準備」不都白搭了!


    最糟糕的是他還會因此輸掉他和莊親王的賭約,那他可就虧大了!


    「不!」梅兒更堅決地否定,她絕不能讓額爾德受到任何懲處。


    「妳確定妳願意嫁給承貝子?」乾隆不死心地再問。


    「確定。」


    「真的確定?」


    「確定。」


    「十分確定?」


    「確定。」


    「確實確定?」


    「……確定。」她不應該說確定嗎?


    「哦……」乾隆有些……不,是非常失望,甚至還有點沮喪。「那婚禮就定在冊封皇後禮的三天後,可以吧?」


    「皇兄決定即可。」


    「好,那就這麽定了,朕會叫策淩準備。」


    「那臣妹告退了。」


    梅兒徐徐退出,然就在臨出門那一剎那,忽地又被喚住。


    「梅蕊。」


    梅兒迴身。


    「皇兄?」


    「妳真不後悔?」


    「不後悔!」


    嘖,真無趣!


    「稟太妃娘娘,端柔公主求見。」


    「咦?她迴來了?快,快讓她進來!」


    喜孜孜地摒退宮女太監,密太妃正想好好瞧瞧久末見麵的寶貝孫女兒,誰知寶貝孫女兒一撲上來就埋進她懷裏像個幼兒一樣放聲哇哇大哭,哭得她滿頭霧水手足無措。


    「梅兒?」


    隱忍多日的委屈與無奈終於崩潰。


    她哭,為了終於能確定額爾德不會有事而放心,也為了再也無法迴頭而絕望,更為了不能與他共連理而痛苦。


    她必須堅強。


    但這一刻,就讓她軟弱一點,任性一點,放肆一點吧!


    「奶奶……嗚嗚嗚……奶奶啊……」


    「梅兒,妳……妳……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密太妃手忙腳亂的安撫她,卻怎麽也止不住那哀怨悲痛的哭聲,止不住那宛如滂沱大雨般的淚水,隻好心疼地任由孫女兒哭濕了她的衣裳,哭啞了嗓子,哭腫了雙眼。


    孫女兒向來堅強,到底是什麽事竟能使她崩潰至此?


    「梅兒迴來了,我要進宮去看她!」


    「不準!」


    「為什麽?」


    「因為我說不準!」


    「我偏要去!」


    「……」


    「你你你……你幹嘛點我穴道?」


    「在她成親之前,我不準妳去看她!」


    「喂喂喂!你土匪呀你,不準人家去看女兒,又不告訴人家原因,太霸道了吧?」


    「等她成親之後我自然會告訴妳。」


    「為什麽不能現在嘛?」


    「因為妳會忍不住告訴她。」


    「我又為什麽不能告訴她?」


    「因為我跟皇上打了個賭,倘若是我輸了,我不再提請辭之事,倘若是他輸了,他便得準我請辭。」


    「……如果我告訴梅兒,你就會輸?」


    「對。」


    「……好吧!你可以點開我的穴道了。」


    「……」


    「我發誓我不會進宮,你也不用告訴我,反正隻有兩個月不到嘛!忍忍就過去了。不過,嘿嘿嘿,你得答應我,等你請辭之後,你得再帶我到江南去玩一趟,而且,嘻嘻嘻,這迴我要可愛的金祿夫君陪我,許久不見,真的好想念他ㄋㄟ!」


    「……」


    瘋女人!


    薄薄的細雪悄無聲息地自枝啞間飄落,遠處的紅牆黃瓦在雪中不複醒目,空寂的花園,隱隱的風聲,交織成一片淒冷蕭瑟的景致。


    禦花園北方的延暉閣裏,如同過去個把個月以來一般,梅兒倚欞望著窗外,不言不語,一動也不動,如果沒人理她,她可以這樣從一大清早安靜到入夜,就像一尊玉雕像。


    「梅兒。」


    悄悄地,一隻老邁的手撫上她的頭,她迴首。


    「奶奶。」


    「梅兒,妳究竟是怎麽了,為何不能告訴奶奶呢?」


    因為誰也幫不了她。


    連皇太後都曾私下召喚她去「規勸」幾句,要她別讓皇上難做,更暗示現在太後尚堵得住珍格格的嘴,但若是她堅持任性而為的話,難保珍格格不會大鬧一場,屆時頭一個遭殃的必定是那個引起這樁醜事的男人。


    皇太後還警告她最好不要讓這事兒傳入莊親王福晉耳裏,否則以她那性子,肯定會大吵大鬧的強迫莊親王插手管這件事,到時候事情一鬧大,恐怕連莊親王都逃不脫被懲處的厄運。


    所以她隻能保持沉默,認命地接受這一切。


    然而一日日過去,她越是認命,心情反倒越平靜;心情越是平靜,她的腦袋也越清明,她的腦袋越是清明,她就越不想認命,因為不想認命,就突然想到:


    一定還有其它辦法可以讓她擺脫這件婚事!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隻要她努力去想,早晚一定能讓她想出辦法來。


    於是她開始想,每天一大清早醒來就開始想,想得忘了用膳,忘了睡覺,忘了一切。


    究竟還有什麽辦法可以讓她擺脫這件婚事呢?


    「也真是的,」見她什麽也不肯說,密太妃愁眉苦臉的直歎氣。「偏生妳阿瑪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堅持在妳成親前不讓妳額娘來看妳,否則有什麽心事,對著妳親娘總說的出口了吧?」


    聽奶奶說的哀聲歎氣,梅兒不經意地瞥向密太妃,這才驚見奶奶竟似蒼老許多,連背都駝了,心下不禁慚愧不已。


    她怎能讓奶奶為她如此擔心呢?


    於是,她立刻收起焦急的心情,刻意裝出天真嬌憨的模樣,還可憐兮兮的嘟起了小嘴兒。


    「奶奶,您真想知道?」


    「當然啊!」


    「好嘛!那梅兒就告訴您。」很誇張的歎了口氣,梅兒滑稽地皺皺鼻子。「老實說啊!這兩年來梅兒玩得實在痛快,所以就開始不滿足了!」


    「不滿足?」


    「是啊!奶奶,梅兒還有好多地方沒去呢!」


    「這樣啊……」密太妃想了一下。「可是應該都差不多吧?」


    「哪是,奶奶,差多啦!」說著,梅兒親熱地拉著密太妃一塊兒到炕榻楊上並肩而坐,又把熱茶奉上密太妃手中。


    「瞧,邊疆各地民族的生活跟漢人、滿人的生活習俗差好多呢,譬如水族,他們的新娘子是由哥哥背到夫婿家去的;還有蠡族,迎親的新郎在新娘家門口就被水淋得落湯雞似的,一進門又被鍋底灰抹得灰頭土臉,麵目全非的差點把新娘子給嚇跑了,有趣吧?當時梅兒看了都快笑死了!不過最好玩的是……」


    她搬出所有經曆過的趣事,再配合誇張的比手劃腳,逗得密太妃笑得合不攏嘴,可自己心裏卻直泛酸。因為……


    即便是與奶奶相處的時刻,也僅餘這時候了!


    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乾隆冊立嫡妃富察氏為皇後。


    三日後,乾隆先在保和殿裏大宴額駙與王公大臣們,爾後,全副朝服朝冠的端柔公主向乾隆皇兄行禮拜別後,在侍女扶持下乘上彩輿,由內務府大臣以及十多位福晉命婦乘車隨行,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地穿過北京大街到達隔著莊親王府不過兩條胡同遠的端柔公主府--下嫁蒙古的公主在京都賜有府邸。


    鞭炮齊鳴爆響聲中,超勇親王策淩率領眾子在公主府門前恭迎,公主踏著紅氈進入府邸,交拜天地後,公主被送入洞房,額駙喀爾喀貝子卻被兄弟們硬抓去宴席上灌酒,留下公主獨坐床炕。


    良久--


    「嫩古,嫩佳,額駙不知何時才會來,妳們倆還是先下去歇著吧!我不需要妳們伺候了。」


    「可是,公主,您餓了吧?要不要奴婢們先伺候您吃些點心再退下?」


    屋外,北風咆哮的吹拂著,茫茫的雪花隨風飄舞,氣溫寒冷得幾乎可以冰凍人的血:而屋內,紅燭淚流映照著典雅的布置,黃銅小鼎冒著嫋嫋檀香,玉屏風上朵朵寒梅朵朵清幽,氣氳沉靜雅致,卻少了一分喜氣。


    「餓了我自個兒會吃,妳們下去吧!」


    「是,公主。」


    摒退了兩個貼身侍女,房內更顯孤寂,紅羅蓋頭巾下,梅兒不禁百感交集地歎了口氣。


    她不想嫁給承貝子,承貝子又何嚐想娶她?


    一次先皇指婚,一次父母之命,承貝子娶進門的兩任妻子同樣不堪。車布登也曾告訴過她,承貝子滿心不願意又一次任人擺布,連娶個老婆也得由他人決定,可是皇命難違,他比誰都怨忿皇帝有事沒事又為他指什麽婚,但也無可奈何。


    想到這裏,她不覺同情起承貝子來了。


    第一任妻子蠻橫霸道,第二任妻子任性自私,沒想到第三任妻子又讓他娶到一個心裏戀著別的男人的女人,他怎麽這麽倒黴呀!


    真是可悲!


    不過話又說迴來,也必須是在這種雙方都不讚同這件婚事的情況下,他才有可能同意她在前兒夜裏才想出來的辦法。


    一個他能夠擺脫她,而她也能夠擺脫他的辦法。


    這個辦法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更不難,隻要有點耐心,再加上一點演技,這就足夠了。


    首先,他們必須先作兩年相敬如賓的假夫妻,兩年後再給她來個「因病過世」或「難產而亡」,甚至「喝水噎死」、「被豆腐砸爛腦袋」都可以,隨他掰,屆時兩人便可以得迴自由各尋所愛,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唉唉!她真是太聰明了,居然能想到這個辦法……不,這是承貝子想到的,是他用來解決他第一任妻子的問題的辦法,他應該不會反對再用一次吧?


    想來是不會。


    思量至此,梅兒忍不住勾起得意的笑。


    現在隻等承貝子迴房,她就可以馬上跟他提出這個辦法,然後兩人一致同意,一拍即合。


    問題就解決了!


    她想得太美好了!


    她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她的額駙竟然不是單獨一個人進新房裏來,而是一大票人一窩蜂擁進來。


    居然有人敢鬧公主的新房?!


    更糟糕的是,她的額駙竟然喝醉了,醉醺醺得連路都走不穩,雖然她看不見,但可聽得清楚一個沉重不穩的腳步聲從右邊晃到左邊,又從左邊搖到右邊,搖來晃去晃得她頭都昏了。


    不僅如此,他連話也講不輪轉,舌頭大概已經大到夠塞住他自己的喉嚨,而且八成連眼睛也看不清楚,因為他一直在喃喃抱怨他的新房裏為什麽溜進來那麽多隻猴子?然後忙著趕猴子出去,滴溜溜轉了一圈卻差點讓自己跌出去。


    「公主嫂子,真對不起,老大好象很高興,多喝了幾杯……」


    老大?


    為什麽她會覺得這個名詞很熟悉?


    「明明是大家一起硬把他灌醉的嘛!」


    「閉嘴,老八,沒事少多嘴……咳咳,不過請公主嫂子放心,老大喝醉不會大吵大鬧,他很乖的,頂多睡上一、兩個時辰便會清醒過來……啊!等等,老大,別那麽急著爬上床嘛!又不是狗,來,你得先用秤杆掀開新娘子的蓋頭紅巾,哪!秤杆給你,拿好……唉唉!老大,不是那裏,那是老四的肚臍,上麵一點,上麵一點……太上麵了,老大,那是老七的鼻孔啊……」


    她差點笑出來,忽地又聞一聲慘叫,然後是嗆咳聲。


    「老……老大,你幹嘛戳我喉嚨?」


    接著是爆笑。


    「老大……別……別癢我肢胳窩了好不好?」


    跟著是申銀。


    最後是歎息。


    「還是讓我來幫你吧!老大,哪,這兒……別晃啊,老大……不對,是這兒……對了,對了,來,慢慢來……」


    終於,紅羅巾被掀開了,梅兒驚異地瞠大眼瞧著床前一大堆人,全是男人,而且都很年輕,從十多歲到二十多歲,個個笑咧了嘴,特別是那個最小的,拚命對她擠眉弄眼,像隻猴子似的,滑稽又可笑。


    不過最顯眼的還是正麵對著她的那個男人,一看清那男人的模樣,梅兒的下巴猛一下掉到地上去,兩顆眼珠子瞪得比龍眼還圓,比見到狗長出豬腦袋更震驚、駭異,又無法置信。


    端整的貝子朝服朝冠,滿身的酒味,英挺不凡的俊容紅通通的,還瞇著兩眼拚命想看清楚眼前的景象,腦袋搖來晃去,如果不是兩個年輕人扶著他,他早就晃到茅坑裏頭去了。


    「喂!老大,還不快向公主嫂子介紹一下你自己!」


    「我?」那男人困惑地瞥向身邊的人。


    「對,你。」


    「為什麽?」


    「因為她是你老婆。」


    「哦!那……我想想……」


    個個年輕人都竊笑不已。


    「啊!對了,我是喀爾喀貝子博爾濟吉特?承袞紮布,是……是……奇怪了,我是誰的兒子……」


    爆笑。


    「啊哈!我想到了,我是超勇親王策淩和固倫純愨公主的兒子,今年……今年……咦!我幾歲了?」


    有人笑到地上去了。


    「二十八歲!」


    「沒錯,沒錯,我是二十八歲,然後……然後……我要不要報祖宗八代?」


    每個人都捧著肚子笑到快喘不過氣來。


    「夠了,夠了!」


    「夠了?」


    「夠了,該喝交杯酒了。」


    「喝酒?沒問題,再來三壇也行!」


    再次爆笑,這迴連眼淚都擠出來了。


    誰跟他三壇啊!他以為現在是要跟老婆拚酒嗎?


    梅兒傻傻地看著他豪邁的一口喝下,也茫然地跟著喝下自己這一杯,然後聽他沒好氣地咕噥。


    「真小氣,就這麽一小杯!」


    此起彼落的「我陣亡了」聲中,那位領著弟弟們鬧新房的人才申銀著連連揮手,嘴笑酸,肚子也笑痛了。


    「行了,行了,就這樣吧!」


    「行了?」


    「行了。」


    「很好。」


    「好」字一出口,承貝子便筆直地往前倒,梅兒連驚唿都來不及,他就朝她身上垮下來,好象山崩似的把她壓在床上動彈不得。


    簡直不敢相信,他當她是床嗎?還是當他自己是棉被?


    更不敢相信的是,他才剛倒下來而已,居然已經在打鼾了!


    還有那些家夥,他們居然在某人一聲吆喝之後,各自瀟灑地拍拍屁股全走光了,任由一個醉癱了的男人睡在她身上,而且在她耳朵旁邊打雷。


    她是在作夢吧?


    三更天,夜仍深,長明燈明亮依舊,古趣盎然的墨玉褸紋花瓶裏蠟梅幾枝,襯著幽幽素香飄漾,寧靜清雅的新房裏,不知何時添了好幾分喜氣。


    承貝子緩緩睜開眼,腦子裏仍有些渾沌不清,依稀記得最後一個景象是麵前起碼有兩百個人等著和他幹杯,站先頭一個的正是他那個最愛起哄,巴不得天下大亂的二弟,然後……


    不記得了,隻記得他一杯接一杯下停的喝,喝到暈眩了,茫然了,意識悄然離他遠去……


    他不覺泛出苦笑,心裏很清楚他們是故意的,因為他們知道他很高興,也知道他喝醉了會變得很可笑,存心想看他笑話,更知道他雖是無可奈何的喝,卻也是心甘情願的喝,所以,此時不灌醉他更待何時?


    因此,他醉了,醉得……


    天知道他醉成什麽樣子!


    歎著無奈的氣,眼眸徐徐側向一旁,轉注依偎在身旁熟睡的小妻子,見她雖在睡夢中,唇畔仍噙著喜悅又困惑的微笑,他的苦笑悄然轉為真摯的深情,溫柔地摩挲她濃黑如雲的發絲,聞著那淡雅的處子幽香,更覺她清妍甜美。


    突然,她微微蠕動了一下,被子往下落,他本想為她拉好被子,不經意瞥見她裸露在月兒白褻衣外的肌膚細嫩又潔白,宛如羊脂白玉般光滑,曲線窈窕的桐體雖算不得豐腴健美,可也是玲瓏剔透婀娜多姿,他不禁瞇了瞇眼,一陣心蕩神迷。


    是酒意仍濃嗎?


    這時,她又動了一動,彎長的睫毛跟著一陣輕顫,隨即揚起,但在雙眸甫一觸及他之際即又翩然落下,那含羞帶怯的模樣更是純真誘人,致使他迫不及待地俯過身去將渴望的唇深印在她紅嫩的小嘴上……


    那困惑,還是晚一些時再來解決吧!眼下,他隻想盡快完成他的洞房花燭夜,讓她成為他真正的妻子。


    這是他期盼了整整一年的願望!


    五更天,晨曦初起時,新房裏業已是雞飛狗跳,一片兵荒馬亂。


    「嫩古,都拿過去了?」


    「都拿過去了,公主。」


    「數全了?」


    「數全了,公主。」


    「外頭有人招唿嗎?」


    「哈總管早就準備著了!」


    「那,快,妳快來幫我刀尺刀尺!」親自服侍夫婿更衣完畢後,梅兒立刻坐到梳妝台前讓嫩佳替她梳頭,自己忙著上淡妝,一邊繼續吩咐。「嫩佳,伺候額駙先進點食,他一定餓了,還有,冷了就別讓額駙吃呀!先熱了再吃。」


    於是,甫穿好衣袍的承貝子馬上又被請去進食,他執起竹箸,注意到麵前擺的是溫熱的稀粥以及清淡的小菜,最適合酗酒後的腸胃,心下不由得一陣溫暖。


    「梅兒,妳究竟在緊張什麽?」


    「待會兒我得拜見翁姑呀!」


    「那又有什麽好緊張的?」


    「有什麽好緊張的?」梅兒尖叫著轉過身來,不可思議地瞪住八仙桌旁的夫婿,無法相信他竟敢這麽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公公,我怎能不緊張?要是他不喜歡我怎麽辦?要是他討厭我怎麽辦?要是他嫌我年紀太小不懂得如何伺候你怎麽辦?要是……」


    「慢著!慢著!」承貝子啼笑皆非地喊停。「梅兒,妳又忘了妳是公主嗎?」


    「公主又如何?」梅兒忿然轉迴去。「他依然是我公公啊!我就是會緊張,就是會擔心嘛!」


    承貝子搖搖頭,放下筷子起身,嫩古忙退後兩步讓位,他一來到梅兒身後便輕手將梅兒拉起來納入懷裏,憐愛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梅兒,沒人會不喜歡妳的。」


    梅兒仰起嬌靨,不安地瞅著他。「真的嗎?」


    承貝子溫柔淺笑。「我選擇了妳,不是嗎?」


    眨了眨眼,梅兒羞赧地將臉頰貼在他胸前,欣喜地環住他的腰際。


    「你……笑了耶!貝子爺。」


    淺笑漾深。「不要再緊張了。」


    歎息,「好吧!不過……」梅兒再次仰起嬌靨。「待會兒公公那邊……」


    「我知道該怎麽做,別再擔心了。」


    梅兒瞧著他片刻,驀而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打開眸子。


    「懂了,那等你吃好了,咱們就一起上戰場吧!」


    戰場?


    老天,她是想去砍了她的公公嗎?


    大廳裏,除了小一輩之外,策淩王爺與側福晉,以及承貝子的弟弟與弟弟的大小老婆全都齊了,說是等侯新婦拜堂賞賀,其實是等著拜見公主。


    不料尚未聽見有人高唿:公主駕到,業已見承貝子領著新婦進入,眾人急急忙忙起身要向公主屈膝叩安,沒想到承貝子竟搶上前攔住父親,策淩親王不禁又驚又氣,正待斥責大兒子,卻已見公主媳婦兒盈盈拜下身去。


    「公公萬安!」再直起身來,恭謹地對他言道:「公公,昨日進門前梅兒受您一禮,是因為那時梅兒仍是公主,但此刻,梅兒已嫁進博爾濟吉特家,梅兒便是公公的媳婦兒,理該由梅兒來向公公請安,往後也請公公莫再顧忌那種皇家陋規,這兒是博爾濟吉特家,而非愛新覺羅皇室,要顧忌,請出了家門再顧忌。」


    聞言,策淩親王不禁大為驚訝,深深注視她好半晌。


    「她像你額娘。」雙眼仍盯著梅兒,話卻是對大兒子說的。


    「是嗎?」承貝子微笑。「難怪阿瑪會思念額娘至今。」


    父子倆相視而笑,梅兒則忙著把準備好的彩緞、精致的鞋、枕等分贈廳中眾人,就像個尋常百姓家的新婦。


    爾後,梅兒再請大家移到偏廳去奉茶,她則親自下廚做點心,甜的,鹹的,南方的,北方的,不斷的送入偏廳,卻老不見她人影。久久後,她才溜到偏廳外,要嫩古悄悄把額駙叫出去。


    「好吃嗎?好吃嗎?」她緊張地揪住承貝子的衣袖,紅撲撲的臉上一片期待之色。


    承貝子溫柔地用衣袖拭去她額上的汗珠。「非常好吃。」


    這大寒天的她竟然會流汗,可見她有多認真、多忙碌。


    「那……」她又不安地朝偏廳裏瞄去一眼。「他們覺得呢?」


    「我說過……」承貝子啄了她的唇瓣一下,再用手指頭抹去她鼻尖上的麵粉。「沒人會不喜歡妳親手做的點心的,瞧,盤子都已空了八成,我擔心的倒是他們以後會常常來騷擾我們,就為了吃妳做的點心!」


    「真的嗎?」梅兒喜孜孜地笑了。「那公公不討厭我吧?」


    「他很喜歡妳,我想……」承貝子若有所思地望進偏廳裏。「十幾個媳婦裏,他應該是最喜歡妳的。」


    「他說的嗎?」梅兒興奮得臉又紅了。


    「不,他沒說,不過……」他探懷取出一個小綢布包。「這是我額娘的遺物,他隨時帶在懷裏寸步不離身,但現在,他要我把它交給妳。托雅和其其格都不知道有這東西,阿瑪卻要我把它給妳,而且是在妳進門的第二天,可想而知他對妳有多喜愛。」


    「是嗎?這是你額娘的遺物嗎?」緊捏著小布包貼在胸前,梅兒含淚笑了。「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它的!」


    「妳不先瞧瞧是什麽嗎?」


    「不了,無論是什麽,它都是最寶貴的東西,我要等迴房之後再仔細慢慢看。這會兒……」她匆匆把小布包納入懷裏,再轉身待離去。「我得再去多做點,他們人多,那些點心一定不夠。」


    承貝子忙拉住她。「夠了,妳夠辛苦了,剩下的交給廚房裏的人吧!」


    「不行,這是頭一迴見麵,我總得做得教他們滿意,畢竟他們是你最親的人呀!」


    這是怎樣溫柔體貼的小女人啊!


    人家娶公主活像迎尊菩薩迴家供奉,隻擔心會得罪高貴的公主招來禍事;而他迎娶公主迴家反倒是公主擔心惹惱他的家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夫婿討好婆家人,隻望能得到所有人的歡心。


    這是怎樣窩心可愛的小女人啊!


    感動的波濤在胸口翻騰,承貝子忍不住又將她拉入懷裏緊緊擁住。


    「感激皇上,是他將妳指配給我,讓我得著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漾著甜美的笑,梅兒依偎在他懷裏,滿足的歎息。


    「感謝皇兄,是他將我指配給你,讓我得著這世間最戀慕的人!」


    大雪紛飛,他們卻不覺寒冷,隻顧濃情蜜意,妳儂我儂,沒注意到偏廳窗檻門口不知何時全擠滿了人,個個咧著曖昧的笑臉偷窺,一見到兩顆頭顱疊在了一塊兒,立時歡聲雷動人人拍掌叫好。


    「好耶!老大,好耶!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兩人一驚而分,這才發現自己成為公眾展覽物,羞得梅兒一溜煙逃迴廚房裏去,承貝子望著他們無奈地直搖頭歎氣,不過那些人一迴頭,歡聲馬上變怒吼。


    「阿瑪,太過分了,居然趁我們不注意把點心全掃光了!」


    麵對十幾二十張憤怒的臉,策淩親王卻依然一派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盅,連嘴角的糕餅屑都尚未抹去即大剌剌地吩咐,「茶來!」


    霎時間,好幾支茶壺一起飛過去,策淩親王若無其事地一一接收下來。


    「我說要一杯,不是好幾壺。現在,茶來!」


    下一刻,偏廳裏突然驚天動地地演起全武行來了,盤子飛過去,椅子砸過來,還有策淩親王的恥笑聲和兒子媳婦們惱火的怒罵,王爺側妃則躲到一旁去純看戲,端柔公主府一大早便好不熱鬧。


    原來策淩王爺的嚴酷下苟言笑全是擺給人家看的,難怪兒子們不怕他。


    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可以暢所欲為。


    「你們統統給我住手!」承貝子狂怒地咆哮。「你們當這兒是哪裏?這是我家,不是練武場!」


    說也奇怪,承貝子隻一聲怒喝,那些沒大沒小和父親大打出手的人不僅立刻收,更驚嚇得一溜煙躲開來,有的藏在桌子底下,有的避到花台後,甚至還有兩個見勢不對幹脆逃之夭夭,一下子就不見人影。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罪魁禍首」,承貝子兩眼嚴肅地盯住父親。


    「阿瑪,您也太不知自重了,即使梅兒尊重您,您更應該……」


    才聽兩句,原還故作鎮定的策淩親王已然麵色大變,雙手捂住耳朵趕緊落荒而逃,丟下老婆兒子媳婦各自四散逃命,就怕又被泛濫的洪水淹沒。


    一旁的嫩古眼看偏廳在眨眼間即成空蕩蕩的戰後廢墟,不由得驚歎不已。


    「額駙好厲害喔,連王爺都怕呢!」


    聞風而來的梅兒哈哈大笑。


    「沒想到貝子爺的恐嚇功連公公也怕,真是太偉大了!」


    承貝子橫過眼去,梅兒脖子一縮,吐了一下舌頭,也溜了。


    別看她,她更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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