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要祭拜的人,是雲姐的生父金叔。


    金叔亡故的地方,已被改造成了一個漁場。漁場距我們這兒,少說也得有個二十多裏。


    不過,雲姐毫無遲疑,執意讓我帶她前去。


    倘在平時,我絕對懶得跑到那麽遠的地方,但是雲姐所托,不忍有辭。


    讓我略有不滿的是,我和雲姐去往漁場的交通方式,不是開車,也不是騎車,而是步行。


    當然,我的一絲不快,很快被另一種想法給說服了:和雲姐相處的時間本已太短,現在又是個同她形影不離的好機會,何樂而不為呢?


    事實證明,換個角度想事情,心裏舒坦了,腳下更快了。


    約摸過了兩個多小時,我和雲姐到了漁場。


    漁場很大,像個小型水庫一般,目之所及,淨是迎風蕩漾的碧波。可見,當年的洪災確實不小。


    雲姐走到魚塘邊,神情愴然的盯著塘水,默默發呆。


    我走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說:姐,別多想了,我們朝著魚塘磕三個頭吧。


    雲姐點點頭,在我的攙扶下,同我一起跪了下來。


    三個頭叩罷,當我倆準備起身時,一個看漁場的老頭,恰好路過,笑說:今天真是怪了,竟有兩撥人來我的魚塘邊祭拜亡親。


    我忙問:大叔,還有誰啊?


    老頭伸手往前一戳,說:瞧,那不是嘛,聽說這小子炒股賺大發了,叫什麽孟青……什麽來著,剛還甩給我五百元,讓我逢年過節,給他的父母燒點兒香、點遝紙。


    “孟青興。”


    老頭的話還未說我,我心裏已然想到了此人。


    老頭接著絮叨:逢年過節,你們若是也想給先人們燒點東西,我可以代勞。不過……


    老頭說完,手指一搓,嘿嘿的樂了。


    “走吧,小華。”


    雲姐將我拽了起來,往家的方向歸去。


    老頭啐了口吐沫,用極小的、卻能令人聽清的話音說:沒錢還裝孝順。


    我和雲姐自是不會睬他。我怕雲姐難過多慮,攙住她的胳膊,給她哼起了兒歌。其間,我故意將曲中的多處唱錯,惹的她是直笑我為跑調高手。


    迴來的路上,和雲姐談及各自的感情時,她說自己已經結婚了。


    我的心裏,有些悵然,有些落魄,有些難過。


    我倆快到家時,太陽已經垂在山尖上了,天色暗了下來。


    來迴走了近五個小時,我是虛累的想倒地就歇。而雲姐,卻像個身輕如燕的俠客一般,健步如飛,臉上沒有絲毫的倦色。


    待到家門口後,槐樹下聚集了十多個本村的鄉人。


    見我和我雲姐迴來,這些人麵色卑恭的迎了上來,憨憨的笑著。


    我快步上前,問道:大家有事嗎?


    人群中,一個瘦小的老頭鑽了出來,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我看清了來人是達叔。


    達叔兩手相互揉搓著,聲音極低的說:小雲不是說讓我晚上過來嘛。


    “小華,讓他們進家吧。”


    我的身後,傳來雲姐冰冷的聲音。


    我極不情願的將大門打開,暗想:這些人,大抵都是來借錢的。


    不出所料,眾人進來後,雲姐麵無表情的問:大家夥都是來借錢的吧?


    眾人麵麵相覷,被雲姐開門見山的發問,一時竟不知所措。


    或許,他們已經想好了借錢的諸般托辭,譬如孩子上學、老人看病、家裏蓋房、娶妻生子等等。但醞釀在心底的話還未脫口,就被人給揭了過去。


    這次站出來的,依然是達叔。他向雲姐低了低頭,說:小雲……


    達叔剛一開口,雲姐便打斷了他,冷聲問:借多少?


    達叔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話語會被嗆住,更沒料到雲姐是如此的痛快。


    他囁嚅的說:一萬,沒這麽多,七八千、五六千也行。


    雲姐哼笑道:好,你去打個借條,寫多少隨你。


    眾人本是有備而來,卯足了勁的想要從雲姐的手中將錢借出,沒成想,竟是如此的輕鬆。


    對於雲姐的痛快,我有些慍惱。心想:姐啊,你再有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晴嬸若見了,不得心疼死。


    不多時,達叔已經寫好了一張借條。


    這張借條字跡歪扭不說,內容寫的很懶皮,裏麵隻標注了借錢的時間,卻不注明還款的日期。而且,大字不識的達叔,不僅寫錯了幾個字,借條的金額隻用了阿拉伯數字代寫,這是大忌。


    達叔將借條畢恭畢敬的遞到了雲姐的手中,雲姐一字不看的丟到了桌上,冷聲說:下一個。


    眾人心下糊塗了,雖不知就裏,但既是借錢而來,便一一的將借條打好,送到了桌上。


    我是越看越氣,偷偷的向雲姐使了幾個眼色,但她卻麵若冰霜的不加理會。


    眾人寫完後,雲姐轉頭看向我,笑說:小華,姐知道你打小就喜歡刻木,你去刻一個姐的屬相來。我拓個印,讓他們去鎮子上的福新賓館找阿泰領錢。


    一聽到“錢”字,所有人的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雲姐屬龍,我屬馬,按理說,我小她兩歲,但大人們常說她大我三歲,皆因她生辰大,我生辰小。


    我的父親,算是半個木匠,閑暇之餘,喜歡雕刻一些花木鳥獸之類的趣物。受此熏染,我也愛刻些不成型的小玩意來,“雕”字談不上。


    所以,雲姐讓我刻條龍出來,我是一不解其意,二沒有其技,故愣愣的看著她。


    雲姐再次笑著說:去吧,順便取瓶墨汁。


    當著眾人的麵,我不忍駁了她的意,心中雖然不滿不解,卻還是取來一塊鬆木和一瓶墨汁。


    前幾天,父親給家裏做了一張木床,床頭上,他雕了一條半成品的龍。此時,我蹲在床前,握緊了刻刀,照著父親所雕的半個龍形,在平整硬實的鬆木上一深一淺的刻了下去。


    客廳之中,雲姐坐著,眾人站著,雲姐沒有讓座之意,眾人隻好默不作聲的幹等著。


    氣氛冷寂冰涼,若不是思緒可以來去自由的飛動,眾人怕是等的快被煎熬死了。


    半小時後,我將一條刻的奇醜無比的怪龍遞到了雲姐的麵前。


    她捂住嘴想忍住笑,卻還是將笑意從指縫間噗嗤的噴了出來。


    餘下的眾人見了,亦是忍俊不禁。


    我不氣不惱的站起身,向門外走去。竊想:笑我笨。姐,你才是最笨的人呢,你把錢借給這些無情無義的人,幾時能收的迴?


    天色微黑,一輪新月冉冉飄空,院子裏吹蕩著颯颯的涼風,空氣中彌漫著花木的馥芬。


    我迴頭望了一眼燈光明亮的屋內,歎了口氣,欲往院外走去。


    “咚,”一記石塊落地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借著皎潔的月色,我很快的找到了那個“不速之客”。


    這是一封信,信的周身被紅線裹緊,而後係在了一塊沉甸冰涼的小石頭上。


    我將信往兜裏一揣,飛快的跑出院外,想看看投信的人究竟是誰。


    當我度出門外,細細的瞧了個遍,發現除了越來越濃的夜色外,什麽都沒有。


    我快步的進了院門,躲進下院的洗手間內,將門扣好後,掏出了窩在兜裏的信。


    信封上書寫了四個字:吳雲親啟。


    我當下怒想:這八成又是來找我姐要錢的,真是無恥至極。不過,還好這封信撞在了我的手中,寫信的人,若是有此貪念,那我隻能將信撕碎焚盡。


    想罷,我拆開了信封,將裏麵的信紙拿出,本以為信裏會是一番苦苦哀求的長篇大論,哪成想,也就寥寥幾筆。


    “蘋果園……二十萬……限期五天。”


    文末,沒有任何的署名。我將這封信反複的看了四五遍,依舊摸不著頭腦。


    一,所說的蘋果園,究竟是哪個蘋果園,我們這兒的蘋果園不下百十來個;二,索要二十萬,誰人膽敢如此的獅子大開口?三,給出五天的期限,那五天之後,寫信之人想幹嘛?


    我苦思冥想,腦瓜子都快想破了,卻仍是想不出個一二來。


    總之,我認為,此人心懷鬼胎、圖謀不軌。此信,萬不可讓雲姐看到。


    “小華。”


    門外,雲姐在高聲的喊我。


    我一急之下,將這封信連同綁係的紅線和小石頭,丟到了馬桶內,衝水鍵一按,“嘩啦嘩啦”的水聲響起,丟下的東西一去不返。


    “來了。”


    我打開門,裝作提了提褲子,應到。


    雲姐雙手抱在胸前,見我出來,笑盈盈的說:真是懶人屎尿多。完事了,你送送鄉親們吧。


    我“唉”了一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不敢看她,直溜溜的往屋內走去。


    進屋後,我窺了一眼借條上的拓印,是一條黑色的、勉強可稱之為龍的圖案。


    這條龍真是憋屈的很,在我的手裏,被刻的慘不忍睹、奇形怪狀。


    若是有機會了,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些被雕刻的栩栩如生、抖一抖龍須就像能淩空而飛的“真龍”。


    將眾人送走後,關上院門,我迫不及待的將雲姐拉進內室,氣唿唿的說: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完全有理由不借給他們錢啊。


    我心裏想道:你和晴嬸落難時,這其中的哪一個人,曾正眼瞧過咱?又有誰,曾真心幫過咱?


    話到嘴邊,還是讓我咽了迴去。往事莫提。


    雲姐麵若燦花,抱緊我的手,笑嘻嘻的說:姐知道啦,小華是最疼愛姐的啦。


    望著她那張清秀豔麗的麵孔,我心中的火氣,頓時消去了大半,再被她溫潤的玉手牽握,另一小半的火氣也散沒了。


    雲姐笑問:你餓不餓,姐去給你做飯。


    經她一提,我肚子忽的“咕咕”亂叫了起來。


    可自己為啥一直都沒有餓覺?想來,有三個原因:一,雲姐迴來了,我興奮過度;二,整天陪著她,秀色可餐;三,被她出手闊綽的借錢,給氣飽了。


    雲姐要給我做的飯,屬於一道做之簡單、食之美味的特色菜——炒饃花。


    我立在一旁,看著她蹲上蹲下、切菜翻炒的樣子,心裏暖意流淌。


    她身體的線條很美,凹凸有致,脖頸白如凝脂,手腕柔軟,抖起垂落的樣子很好看。


    不覺間,我就想,我若能娶到一個如雲姐般俊俏賢惠的媳婦,該多好。


    吃完飯,阿泰打來電話說,那十多個村人淌著夜色,蹬了輛三蹦子來賓館要錢,一共支去了十多萬。


    我的心裏,又生出一股憤憤不平的怒火來。


    夜色深黑,萬賴俱寂。


    走了一天,我和雲姐都已困乏不堪,洗漱完該安寢了。


    除客廳外,我家共有三間臥室:南北兩間正房、下院西北向一間偏房。


    南房是我的屋子,我不在家時,父母總舍不得去住。


    雲姐迴來後,我自然將這間上好的屋子讓給了她,我住北房。


    躺在床上,一根煙的功夫,我竟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夢裏的感覺很好,輕輕靜靜的,萬般舒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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