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門口的那株老槐樹下,六輛車已然有序的停放在一起。


    車前,八個黑衣壯漢正圍在一塊,咬著香煙,有說有笑。


    地上散落著一些零碎的糖果點心,想是分發禮物時,眾村人你爭我奪、零零星星掉下來的。


    幾個頑童,偷偷摸摸的鑽進車廂裏,鼓搗著裏麵的物件,八個壯漢見了,也不攔斥,任由他們撒野。


    瞥見我和雲姐迴來,壯漢們趕忙丟掉手中的煙把,迅速的將其踩滅。


    雲姐說:你們先去鎮子上將就幾天吧。


    她說的很輕淡,幾個壯漢搭手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吃罷飯,雲姐愴然道:我想去給父母叩個頭,你陪我一起吧。


    我不解的問:晴嬸是不在了,那達叔也不必給他磕頭吧?


    雲姐白了我一眼,丟下碗筷,冷聲說:王帥達配做我的父親?


    不待我迴答,雲姐立起身,向院外走去。


    “姐,等等我。”


    我將吃剩半碗的飯菜丟在桌上,追在她的身後,喊到。


    待我倆走出院門時,一陣“突突”聲再次傳來。


    我和雲姐看去,張小寶正跨著他那輛被丟進了荷塘裏的破摩托車,晃晃悠悠的從坡下駛過。


    他的身後,坐著兩人,一人是我們村的王健得,一人是鄰村的劉全恭。


    按理說,車上還應坐著一人,此人是我們村的孟青興。


    所謂人以類聚。這四個人,從小到大,天天的廝混在一起,欺淩鄉鄰,壞事做盡,故被喚作“四賤客”。張小寶的賤行過多,提不盡。


    王健得,前兩年因為有了外遇,被前妻起訴離婚了,再婚之後,他仍是不思悔改、到處沾花惹草,被第二個老婆卷了家中的錢財隨人跑了。


    劉全恭,一年前,因盜挖本村牛大叔家的蒜苗,被判處了一年的徒刑。前幾天,刑滿釋放,他滿臉得意的迴到了家,並揚言要大幹一場。


    孟青興,腦子雖然好使,卻盡是一肚子的壞水,他雖不直接作惡,卻是暗地裏指使三人行惡的罪魁禍首,可謂是“四賤客”裏的軍師。聽人說,遠在上海的他,前兩年炒股發了家,這幾天正是亡父的祭日,興許會迴家一趟。


    張小寶按著摩托車的喇叭,想鳴笛示威,怎奈那輛冒著黑煙、晃蕩欲裂的摩托車,如一頭勞作了半輩子的老驢,累的半死不活,發不出一丁點兒的聲響。


    眼看著快要抵近我和雲姐的麵前,張小寶咳了咳還殘留有泥渣的嗓子,伸長了脖子,發出“嘔嘔”的挑釁聲來。


    他身後的兩人見狀,也紛紛的發出“嘎嘎、咯咯”的嘲謔之音。


    雲姐在我的心裏,是何等的尊貴,誰若敢侮辱她,我定會和他拚命。


    我恨的後牙槽“崩崩”直響,想效仿阿泰,將三人連同破摩托車一齊抱起,狠狠的撂到坡下。


    就在我跨出步子,握緊了拳頭,準備撲身上前的時候,雲姐右手一劃,將我攔住了。


    好在這三人,也隻是虛張聲勢,車子在經過我和雲姐的麵前時,一閃而過,三人歪過頭來,滿臉的淫笑與得色。


    雲姐的家,離我家也就七八步遠。


    宅子向來是破敗不堪。與其說是宅子,倒不如說是土裏土氣的窯洞。


    在一塊直立的土壁上,鑿出一個弧形的洞穴來,這便是曾經雲姐和晴嬸遮風擋雨、相依為命的家了。


    自晴嬸嬸走後,宅院無人打理,院中現已雜草瘋長,碎屑磚瓦更是七零八亂的散落了一地。


    好在有一條經過日久年深、被反複踏平的小道,因此出入無阻。


    進門後,我和雲姐輕輕的翻找著一些晴嬸的遺物。手到之處,便有日久積深的灰塵撲鼻嗆來。


    在一間矮小的屋內,掛了一張雲姐和晴嬸合影的黑白照,三寸大小,照片裏晴嬸正滿麵歡笑的摟著雲姐,雲姐則笑嘻嘻的擺了個鬼臉。


    雲姐取下照片,用手輕輕的拭去灰塵,眼眶一紅,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我忙上前摟住雲姐的肩,輕聲的寬慰著她。


    “噠噠噠,”門外響起零碎匆促的腳步聲。


    我和雲姐轉頭去看,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後背深駝的老頭,正倚在門外,向著裏屋探頭探腦。


    雲姐背過身,忙拭去臉上的淚水,怒道:你來幹什麽?


    那老頭僵在門外,咧開滿是黃牙的嘴,笑道:小雲,你迴來了也不跟爹說一聲?


    說話的,正是晴嬸的第二任丈夫,王帥達。他雖然才五十多歲,但終年惡習纏身,且不以為恥,反倒是樂在其中,終究自作自受,被這些害人的“毒瘤”摧殘成了七十多歲的老頭樣。


    我心裏犯起嘀咕:這達叔天天“神出鬼沒”的,感覺他離了牌場,半刻也會活不下去的,可今日怎麽有閑迴來?難道是浪子迴頭了?


    “爹?你真是好意思說出口。”


    雲姐轉過頭,眼中射出一道兇狠的厲光。


    達叔一個趔趄,往後退了幾大步。


    莫說是達叔,當我看到雲姐眼中射出的這道兇光時,身子亦是不由得一震,心髒狂跳。


    達叔不死心,扶住門框,皮笑肉不笑的說:小華也在啊。小雲,你餓了吧?爹給你做點兒飯。


    雲姐冷哼一聲,譏笑道:好啊,你先去炒四五個菜。


    方才進門時,我和雲姐將屋裏大致的瞧了一眼,除了一張床、一個壞了把手的水壺、幾塊長了綠毛的饅頭外,什麽都沒有了。


    達叔一時麵窘,想走吧,似乎心有不甘。


    雲姐冷聲道:有什麽事就說吧,說完了滾。


    達叔顯然沒有想到,而今的雲姐,已非當年的小雲,話語間處處透著讓人不寒而栗的狠辣。


    達叔怯生生的說:爹……哦,我手頭緊,還望小雲能幫襯一把。


    雲姐將晴嬸的遺物收起整好,冰聲說:好,晚上你來小華家吧。


    聽了此話,達叔像是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快速的應道“唉,好。”隨後,一溜煙的跑出了院外。


    “去我家?”我迷愣的盯著雲姐,小聲問。


    雲姐不答,抱起晴嬸的遺物,說道:走吧,給我媽上墳去。


    她像是又想到了什麽,別過頭說:小華,你帶個打火機吧。


    太陽,被一片網狀的白雲罩住後,扯到西邊去了。氣溫,已升到了這一天的最高點。


    我們上墳的地方是一座平嶺,名曰“三十畝”。


    平嶺的前方有兩座大山連接,相連的地方空出一塊巨大的埡口,而晴嬸的墳墓與其相對,所以勁風綿綿不斷的從這兒湧來,吹的人身上涼颼颼的。


    我和雲姐跪在晴嬸的墳前,虔恭的各磕了三個頭。


    雲姐淒咽的說:小華,你去別處待會兒吧,我想給我媽單獨的說說話,你把打火機留下。


    我很想陪著她,替她分擔些許悲痛,但深知她此時情難自禁,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在她的肩頭輕拍了一下,起身向遠處走去。


    覓了一個略微平整的埂子,我屁股一沉,坐了下來。


    我和雲姐雖相隔較遠,但我所坐的地方,處於她之後的下風口。借著風勢,我依稀的能聽到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高唿、一會兒低語,整的我心裏七上八下的。


    我暗自尋想,雲姐這喜怒無常的,不會是悲慟過度、心神錯亂了吧?


    想著想著,我生怕雲姐有個不測,欲起身去看個究竟。


    當我起身之後,隻見雲姐打著了火機,將懷裏抱著的晴嬸的遺物,一一點燃。


    火光跳躍,像一些垂死的厲鬼一般,掙紮不休。


    很快,燃盡的遺物,成了一片片、一縷縷黑色的灰燼。


    勁風刮過,這些灰燼像潑灑的墨汁一般,飄揚而起,落在了平整鬆軟的田地裏。


    雲姐向晴嬸的墳墓又重重的叩了三個頭,而後起身,向我走來。


    我趕忙扶住她的胳膊,生怕她傷痛過度,腳下不穩,栽倒下去。


    她打掉我的手,笑道:去,想占姐便宜啊。


    聽她這樣一說,我先是一愣,而後笑嘻嘻的緊抱住她的胳膊。


    我問:姐,你剛才給晴嬸都念叨啥了?


    雲姐煞有其事的說:我讓我媽保佑你趕緊找個俊媳婦,你若是不快點兒找一個,就讓她來給你托夢。


    她想嚇唬我,我才不著她的道呢,我說:晴嬸那麽愛我,把我當成她自己的親兒子一樣,我想她還來不及呢。


    話一說完,我即感不妙,覺得戳痛雲姐的心了。


    果不其然,當我瞥向雲姐時,她已是悲容驟濃,淚水盤在眼眶中,盈盈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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