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克淩從此再沒迴縣城的家,跟個單身漢一樣吃住在藍天鄉政府。近兩個月,杜振羽要甄克淩不幹別的,就把藍天村沿公路每戶老百姓房子的牆上,用紅油漆刷一條計劃生育標語。


    正月十六,區公所通知,縣計生局將在第一季度末開展計生育工作大檢查。杜振羽和計生專幹很是著急,藍天鄉藍天村去年底被關進計生“籠子”,計生局必來藍天村檢查。


    興元縣有文件規定,農民生孩子隻能生兩胎,一個村隻要有一戶生了三胎,就要被關進計生“籠子”重點管理,第二年縣計生局考核沒再超生才能出“籠子”,否則對有超生的鄉政府、村委會一票否決,鄉長、村主任要就地免職,還要給個嚴重警告處分。


    去年底,藍天村被計生局查出有兩個三胎。今年正月初八一上班,鄉長杜振羽就接到村主任報告,藍天村又有一對夫妻躲到廣東打工,生了個三胎,還好隻偷偷迴來過完年,就又躲到廣東去了。


    計生專幹說,絕對不能讓檢查入戶走訪,喊天那個三胎就瞞不住了。


    杜振羽說,區公所分管計生的領導已給各鄉政府打過招唿,換屆後新上任的計生局長最看重計劃生育宣傳氛圍,哪裏宣傳標語多,計生局長就覺得那個地方計生工作搞得好。藍天村現在還沒幾條標語,首先要把標語彌補起來。藍天村主公路沿線,家家戶戶牆上都要刷一條紅油漆標語。


    計生專幹說,鄉政府哪來的錢寫標語呢,他去年的下鄉補助都還沒報銷完。鄉政府的幹部又不會這事,包給外人少說要兩三千塊錢。


    杜振羽眼前一亮,說,剛來的收教育附加費的甄老師字寫得蠻好,請他刷標語,不要一分錢的工錢。


    計生專幹將甄克淩請過來,杜振羽給他安排任務後,問他還要不要增加個人幫忙。他說別人幫不上忙,隻要準備好紅油漆、油漆刷子,一架長木梯、有人每天幫他這些東西送到老百姓家裏就行了。


    甄克淩在興元師範學的美術字派上了用場。他搭個梯子,不劃格子也不勾線條,直接在牆上用刷子蘸上紅油漆就寫,刷出來的黑體字跟印刷的沒兩樣。


    不到二十天,沿藍天村公路兩百多戶房子的牆上,盡是鮮紅的標語,很是壯觀。“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後人”“少生優生,幸福一生”等等,藍天村的老百姓睜眼就見標語,把這些口號當歌唱,記得牢牢的。


    縣計生局局長有次來藍天村暗訪,見公路兩邊家家戶戶牆上都有標語,像發現了新大陸,馬上迴去給縣政府分管副縣長、縣長匯報。兩位縣領導不久之後來藍天村調研,說今後要把藍天村作為計劃生育工作先進單位,作為隨時迎接上級檢查兄弟縣市考察的定點接待村。


    甄克淩從此不用再去老百姓家裏收教育附加費了。杜振羽要他就跟鄉政府辦公室主任打下手,隻幹寫材料、搞宣傳之類的活兒。


    虞美人又給甄克淩做過幾迴工作,說元霜菊狀態還是不好,她覺得隻有一死對得起甄克淩,勸他迴家看看她,即使打她罵她一頓,也能讓她心裏好受些。


    甄克淩憶起過去她對自己的好,就想立刻迴到她身邊,忘掉過去從頭再來。可一想像包工頭和老婆在賓館的齷齪鏡頭,他的心又馬上又硬了起來,似乎隻有離婚了自己才能解脫。他舉棋不定,就這樣拖著,心想過一段時間再看吧。


    母親突然患了腫瘤,甄克淩去高梁小學領了二到五月的工資,送母親到縣人民醫院做了手術。快出院時醫院收費室通知,預交的一千三百多塊錢已用完,還差四百多塊錢。


    甄克淩口袋裏已身無分文。甄克淩迴高梁小學找史中庸說,母親生病住院,還差五百塊錢才能出院。他想在學校財務上借五百塊,從每個月的工資裏扣還。史中庸很爽地答應了,要他直接去找總務主任宋長興。


    甄克淩寫好借條要史中庸簽了“同意借款”,遞給宋長興說請宋主任幫忙借五百塊錢。宋長興卻黑著臉說,上頭財務製度有規定,不得將學校公款借給私人使用。甄克淩說,他在柳樹坦小學都借過三百塊錢。宋長興卻說,總務處給私人借錢,高梁小學沒開過先例。


    甄克淩默默地走了。這迴他沒生氣,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自己正在走背運,為人刻薄的宋長興肯定更加狗眼看人低,但他如此無情還是顛覆了他的想像。他暗暗叮囑自己,一輩子要記住這個人。


    五月,李承嗣專門來藍天鄉政府看過一次甄克淩。他已是高梁區公所組織人事幹事,杜振羽放下手頭工作一直陪著他。


    都是高梁初中同學,杜振羽和李承嗣說話就直來直去,他說甄克淩是搞工作的一把好手,安排他收教育附加費把他埋沒了,老同學要想辦法幫幫他。


    李承嗣說,區公所新來的一把手,多年前在興元師範教過書。他喜歡有才的人,想從教師隊伍裏找個老師,調到區公所辦公室去寫材料。他向一把手推薦了甄克淩,開始一把還很高興說馬上派人去考核,行的話就迅速調過來。沒過幾天,一把就絕口不提此事了。李承嗣懷疑他知道自己和甄克淩是同學,起了疑心。


    杜振羽笑道,興元師範畢業的學生可以沾光了。


    李承嗣說,那不一定,一直以來,興元師範的老師最反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行政幹部。想走他們的後門,隻怕適得其反。


    縣計生局長打算在高梁區開個半年工作現場會,點名要帶各區計生辦主任參觀藍天村。會期臨近,區公所一把手提前踏勘參觀線路,杜振羽坐上他的吉普車陪同。


    一把手看到滿牆的標語,玩笑道:“杜鄉長還蠻會做表麵文章嘛。”


    杜振羽作惶恐狀,道:“領導,都是被縣計生局逼的。聽說新計生局長走到哪裏都要看宣傳氛圍濃不濃,沒標語他就覺得不重視計劃生育工作。”


    一把手說:“標語字寫得不錯,你是專門請人寫的吧?行政幹部裏會寫美術字的人應該不多。”


    杜振羽馬上說:“是藍天鄉政府收教育附加費的老師寫的。之前在高梁小學教書,他是興元師範畢業生,據他自己說在師範專門學過美術字。”


    一把手感慨道:“那就對了。我十多年前在興元師範教過書,那時的學生必學音樂、體育、美術,這三門考不及格不發畢業證。寫美術字對他們來說不在話下。”


    杜振羽連忙恭維一把手是學者型領導。一把手轉移話題說,好像是很差的老師才派到鄉政府收附加費,寫標語的這個老師是不是工作不認真啊。


    杜振羽說,恰好相反,這個老師不是工作不認真,而是工作太認真,得罪了幾個小人。


    他給一把手詳細匯報了甄克淩的遭遇。一把手似乎有些惋惜,喟然道,有才華又還有個性,在哪個單位都會招人嫉恨。


    杜振羽送走一把手,迴到鄉政府和甄克淩琢磨一把手的幾句話。杜振羽感覺一把手似乎在專門了解甄克淩的情況。


    甄克淩說,絕對不可能,雖然他曾經是興元師範的老師,但自己讀師範時他已改行從師範調走多年,想和他攀師生關係都攀不上。


    杜振羽反複迴味一把手最後說的那句話,有些雲遮霧罩的意思,不像是表揚也不像是否定,不曉得他心裏怎麽看甄克淩。


    甄克淩說,自己現在已經認命,對明天不抱任何幻想了。不管領導怎麽看都無所謂,隻要有個班上每月有工資拿就行。


    元霜菊和許總的事終究傳開了。這幾個月裏,元霜菊成了城關鎮一小和高梁小學的新聞人物。傳到藍天鄉政府來,已是五月底的事。好幾次,鄉政府幹部聚在一塊兒講得正起勁,甄克淩一出現他們馬上閉嘴作鳥獸散,甄克淩就明白自己正是他們的談資。


    他很想原諒老婆,可他又說服不了自己,心裏過不了那道坎。兒童節那天,他請假迴家去看兒子。元霜菊哭著說是自己不好,可不可以原諒她。甄克淩生不起來她的氣了,平靜地說還是離了吧。


    兩天後,兩人去民政局拿了離婚證。甄克淩想要兒子,元霜菊堅決不同意。甄克淩想說自己淨身出戶財產全部歸元霜菊,卻猛然發現家裏沒一宗值錢的東西。一瞬間,他又覺得自己罪不可恕,虧欠元霜菊太多,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一天,杜振羽和鄉政府全體幹部在會議室開會,突然辦公室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杜振羽要辦公室主任去接電話。主任兩分鍾後迴來,說電話是區公所辦公室打來的,通知甄克淩明天上午去區公所報到,區裏決定調他到區公所上班。


    杜振羽頭一個鼓起掌來,說祝賀祝賀。屋子裏掌聲一片,恭喜祝賀聲不斷。甄克淩站起來一遍又一遍說謝謝。他淚眼婆娑,恍若夢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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