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克淩合上手中的《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上)》,走下樓對母親說:“我去幫你們忙種芋。”


    母親手提兩把羊角鋤,正要走出大門。她感到有些意外,對甄克淩說:“你就在屋裏看書,我和你爸爸去種就行噠。”


    甄克淩執意要去,母親便說換雙筒筒鞋噠去,免得把鞋子弄髒了。


    父親挑著一擔牛糞在前麵走,母親背著一背簍洋芋種跟在父親後麵。


    看著他們佝僂的背影,甄克淩心裏滿是愧疚。放寒假十來天,父母天天在地裏忙碌,卻始終不讓甄克淩下地。甄克淩再也受不了自責的煎熬,非去陪他們勞作才覺心安。


    洋芋是興元農村人不可或缺的糧食作物。既可以當作主糧,也可以作為豬飼料,既可做成洋芋片洋芋絲之類的菜,又可以做成蒸洋芋炕洋芋之類的美食。每年,父母親都要深耕細作地把洋芋種好,在稻穀減產或絕收的年月,洋芋是收成最可靠而且最好吃的糧食。


    自家的責任田是幾塊陡坡田,隨便丟個洋芋在田裏,馬上就會滾到坡底下去。母親說過,她和父親是都地主家庭出身,包產到戶那時隻配分差田。肥田和平整的田,要分給那些貧農出身好的家庭。


    母親在陡坡田裏挖窩子,一尺遠一個,從上往下看,竟是直直的一行。每挖好一行甄克淩便開始丟洋芋種,又在每個窩子上撒一把牛糞,父親最後就往牛糞上壘土。


    母親要他隻丟洋芋種就行,讓他爸來撒牛糞。甄克淩搶著去撒牛糞,他覺得隻有多做髒活才對得起父母親。


    母親動作麻利得很,第一塊田裏洋芋種剛丟完,第二塊田她已經挖好了半塊田的窩子。


    甄克淩著急,背著半背簍洋芋就往第二塊田跑。可是不小心踩在了鬆土上,腳下一滑摔倒了,背簍和洋芋唿啦啦就滾到坡下的荊棘叢中去了。


    洋芋是撿不迴來了,母親哀怨地看了甄克淩一眼,然後就坐在田裏,傷心地哭訴起來:“要你不來你要來,來了你隻會幫倒忙。你到底做得好個麽子事咯,養你究竟有什麽用?”


    原以為自己成了一名教師,又還知道心疼孝順母親,母親會引以為傲。哪知,在她眼裏自己就是個廢物。甄克淩悵然地撿起背簍,說迴家去再背些洋芋種來。


    剛才母親的話振聾發聵。當老師後,甄克淩自視清高,覺得知識分子高人一等。其實走出學校,又能做什麽呢。老百姓挖苦讀書人“百無一用是書生”,看來這話還真沒錯。往後,隻怕還要多學習書本之外的知識。


    過年,是興元農村人每年最隆重的事。從臘月二十四開始到正月末,興元農村人都認為還在過年中。


    為過年再忙,大人們心甘情願,總是樂嗬嗬的。他們忙的最多的事,是用土法做各式各樣好吃的東西。年肉、米子糖、黃豆芽、魔芋豆腐、豆腐果子,臘月三十以前,樣樣都要做好。


    母親是個好強的人,別人家過年有的好吃的東西,她都要有。而這些,甄克淩都幫不上忙。他最多能坐在灶台前,不斷往燃燒著爐火的灶膛裏添柴。


    切米子糖,是最麻煩的,通常要從早上忙到深夜。一大清早,母親就開始熬稀子糖,再炒製“陰米”。在案板上的一個木方格裏,將稀子糖淋在“陰米”上和勻,母親再拿一塊長木板在上麵不停地壓,取下方格,麵前便是一大塊四四方方的米子糖,再用菜刀豎切成條,又橫切成小薄片,拿報紙包裹起來,像一條條香煙,那便是上好的米子糖了。


    甄克淩心疼母親,說:“媽,明年再磨切米子糖了。您太累了。”


    “正月初三,那麽多親戚要來拜年。米子糖都沒得,拿麽子待客呢?”母親自有她的道理。


    “有就吃,沒得就不吃。何苦把自己搞得那麽累?”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那些親戚家裏搞那麽好,我們屋裏麽子都沒得,我兩塊臉往哪裏放呢?”


    甄克淩差慚不已,自己倘有母親一半自立自強的精神,何至今日?


    除夕是書麵語言,興元農村人習慣稱之為“三十天”。一年到頭,沒有任何一天有“三十天”重要。有種說法,“叫花子都有個年”,意思是乞丐在這天都要讓自己享一天福。最惡毒的咒罵別人,就說他“死在臘月三十”。


    代代相傳下來,“三十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全家人團聚,在一起吃年夜飯,興元農村的說法叫“團年”。而“團年”,也有林林總總的規矩。


    甄克淩家吃團年飯的規矩不少,父親教條地恪守著這些規矩。甄克淩上師範後,懂得的知識多了起來,知道那些規矩屬於陋習,奈何自己還是學生不敢造次。


    如今,他想自己已是一名老師,自家的陋習都不能革除,還怎麽去教書育人呢。今年這個“三十天”,一定要給父親說說,把那些封建迷信色彩的規矩改了。


    “團年”之前,一定要給去世的親人上墳。正式吃團年飯多在黃昏時分。下午兩三點,父親就帶著甄克淩三兄弟,去給爺爺奶奶上墳。母親一人在廚房張羅著團年飯。


    爺爺奶奶的墳前沒有石碑,墳中土堆上長滿荊棘。父親用鐮刀很認真地砍掉那些荊棘,又在地上挖些新土倒在土堆上,墳就像被理發師剃掉長發,煥然一新了。


    甄克淩和大弟弟拆開兩掛爆竹,折兩根樹枝挑著吊在兩座墳頭上,再把二十顆指拇粗的大爆竹插上引信,放在離墳遠些的地上。


    父親神情肅穆走到墳前,焚香燒紙,再點響兩長掛爆竹,又一顆顆點燃大爆竹扔向天空。硝煙散盡,他才喊三個兒子走。


    甄克淩說:“爸,家裏本來就沒錢,上墳買這麽多火紙和爆竹,這是在浪費錢呢。”


    父親把臉一黑,說:“多給你爺爺奶奶燒點炸點,好要他們在陰間保佑你幾弟兄。”


    “我怕指望不到他們保佑啊。真有他們保佑,我怎麽隻讀個師範讀不到大學呢?”


    這話有蠻傷人,父親兇起來:“那是你娘老子沒得用。”


    “我是覺得上墳,心意到了就行,不在於要多炸爆竹多燒紙。”甄克淩想努力讓父親明白,給死人再花多少錢都不起作用。


    “你不要以為你讀了幾句書就了不起。有孝心的人不管任何時候,都不能不認祖宗。這叫麻繩子打草鞋,一代傳一代。”父親怒不可遏。


    甄克淩不做聲了,“三十天”再怎麽都要忍住別吵架,太不吉利。


    上墳迴來,差不多就到了團年的時間。需先在大門外炸響一長串爆竹和十來個大爆竹,父親帶著大弟弟炸了爆竹,馬上進屋“叫老客”。


    堂屋正中一張大方桌上,母親把做好的十幾大碗菜擺得滿滿的。父親開始虔誠地“教老客”。每年團年,“叫老客”不結束,父親是不會讓大家上桌的。


    父親在桌上擺五套碗筷,每個碗裏裝一小勺米飯,筷子朝桌正中心擱在碗上,碗筷旁邊擺五個酒杯和茶杯,裏頭象征性地倒有酒和茶,父親口中喃喃有詞:“請列祖列宗迴來過年。”


    稍停片刻,父親先把酒一杯杯倒在地上,再把筷子從碗上取下擱在桌上,最後把茶倒在地上。父親叫母親撤走碗筷、酒杯和茶杯,“叫老客”全部流程才算走完。這時桌上的菜已涼了一半。


    甄克淩又忍不住勸父親:“爸,我看‘叫老客’可搞簡單些,上三四個菜就開始,等菜全部上齊噠‘叫老客’,全家都要吃冷菜了。”


    父親又勃然大怒:“你們不認祖宗,我還要認!”


    多少次團年,母親為“叫老客”的事和父親吵過。她曉得父親倔,今年幹脆不做聲了。甄克淩不想壞了團年的氣氛,也閉著嘴。


    一家人沉悶地吃完團年飯,甄克淩心裏始終梗著,覺得這不像是團年飯。他有些懷疑,父親是不是腦筋有問題,一輩子沒考慮過讓家裏的活人過上好生活,對虛無縹緲的鬼神倒很上心。


    正月初一,先要去給堂伯拜年。往年給堂伯拜年的禮物是兩把麵條,一盒餅幹,葡萄糖瓶子(那個年代輸液後剩下空玻璃瓶)裝的一斤苞穀酒。甄克淩一想自己參加工作了,今年禮太輕了送不出手,便添了一條“君健”牌香煙,提到堂伯家。


    在堂伯家吃過早飯,堂伯和堂伯母留甄克淩多玩會兒,陪他們說說話。


    甄克淩和堂伯細細聊了在虎坪小學工作的情況,堂伯鼓勵他好好幹,爭取將來當一個高梁區的名師。


    甄克淩說:“當老師太窮了,我賒了一輛自行車,都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把賬還清。”


    堂伯說:“老師是最受人尊敬的職業。我教了一輩子書,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


    甄克淩說:“我在虎坪村,別人背後都說我是個窮教書的,連個村幹部都瞧不起我。”


    堂伯說:“我覺得天下最好的職業,就是老師和醫生。不管來什麽運動,都牽扯不到教師和醫生。”


    堂伯年輕時經曆過“四清”“文革”運動,心有餘悸。他有體會,任何時代都離不開教師和醫生,而他們與所謂的運動沾不上邊,所以覺得這兩個職業最好,安穩。


    甄克淩說:“我覺得警察是蠻好的職業。”


    堂伯一臉鄙夷地說:“在舊社會,警察就是政府的狗腿子。”


    甄克淩想起易寶珠說過不嫁老師,元霜菊的爸媽一聽她男朋友有錢,就恨不得早些把女兒嫁出去,不免對未來悲觀失望。他對堂伯說:“我那個家庭,如果一直當老師,估計一輩子找不到對象。”


    堂伯仍絮絮叨叨說老師這個職業好,甄克淩就答非所問。心想,站著說話的就是不腰疼。


    這個年過得一點都不開心。甄克淩反思,是不是因為自己是老師,太書呆子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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