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周末,一想到要迴土坯屋老家,甄克淩的心情就暗淡了,難得聽爸媽的吵架。


    然而,冥冥中似乎有個什麽東西始終牽著他,必須迴去看一眼。隻要見到母親,即使不鹹不淡地和她說幾句話,他都心安。大多時候隻在家裏待上一晚,第二天一清早就去李承嗣家。


    魯鬆柏的話就像肚裏吞了個蒼蠅,惡心了甄克淩四五天。


    星期六迴到家,天已黑淨,一家人坐在火坑屋裏,圍著地爐。甄克淩幾次話到嘴邊,想給母親講講,到底還是忍住了憋在心裏。


    兒子心事重重,母親壓根沒看出來。從上初中起,兒子在家裏很少說話,母親已經習慣了。


    “又沒得米了。”母親像是自言自語。


    “嗯,我身上還有三十塊錢,媽拿著。”甄克淩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三張十塊的紙幣,遞給母親。第一次領了工資,他也給了母親三十塊。


    “你大弟弟說不想讀書噠,你幫忙拿個主意。”母親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二兒子,又望著大兒子。


    對這個大弟弟,甄春淩不想多說什麽。


    他天資聰穎,可從小性格頑劣,在學校經常打架,有次還揚言要打老師,讀初中退學好幾次,甄克淩請自己讀初中時的班主任給校長求情,才讓他讀完初中。


    今年中考,大弟弟勉強考上了興元十二中。哪知才讀兩個多月,他就要開溜。


    “看他自己的,我說噠不作數。”甄克淩淡淡地說。他想不通,窮人家的孩子,除了好好讀書,還有什麽出路?以大弟弟的聰明勁,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書我是讀不進去的,我要去打工。”大弟弟把頭一彎,眼睛一鼓,仿佛有人得罪了他。


    大弟弟說話語氣衝得很,對父母也是如此。


    母親就開始責罵他,他淨揀傷心的話迴嗆母親,母親開始一邊哭訴一邊罵他,不絕於耳。


    甄克淩聽了就煩,也不勸架。他默默地站起來,倒水去堂屋洗了臉和腳,上樓睡了。


    早上醒來,想起李承嗣他爸曾主動說過,幫他打招唿在區供銷賒一輛自行車。甄克淩打算今天去找李承嗣,把這事辦了。參加工作以來,經常步行往返家和學校間,太難走了。


    從自家去學校有兩條路。一條是小路,隻能步行,少說也有十五裏路。一條是盤山公路,比小路繞了很多,據說有二十六裏路。


    每個星期來去,甄克淩都是步行,腳走得生疼。他好久前就想買個自行車了,苦於兩手空空至今仍是白日夢。那點工資,半年不吃不喝,也不夠一輛自行車錢。


    國慶節那天,甄克淩和李承嗣到縣城,陪姚秋雨和姚慧心玩一整天,天黑才迴李承嗣家。


    恰好李承嗣他爸難得在家休假,老爺子興致不錯,無話找話地問起兒子和同學工作順不順利,不知怎麽就講起工資低,甄克淩想買輛自行車半年的工資還買不起。


    老爺子對兒子這個同學印象非常好,也知道他家庭條件不好,便主動說找區供銷社劉主任,給甄克淩擔保,去區供銷社先賒一輛自行車騎著,有錢了再還。


    區供銷社劉主任辦公室在百貨大樓三樓,李承嗣帶著甄克淩走進去時,劉主任正坐在抽屜桌前悠閑地看報紙,李承嗣站在他跟前說:“劉主任好。”


    劉主任放下報紙,見是兩個毛頭小夥,很不客氣:“這是辦公區,你兩個來搞麽子啊?嗯?”


    李承嗣說:“我爸爸要我來找劉主任,他說給您打了電話的,他擔保給我這個同學賒一輛自行車。”邊說邊用手指了指甄克淩,介紹他是甄老師,甄克淩就點頭說“是的”“是的”。


    遲疑幾秒,劉主任反應過來了,馬上站起來,笑容有加,說:“噢!噢!你是李區長的兒子啊,坐!坐。”


    劉主任拿塊布把牆邊的兩把椅子抹了抹,招唿二人坐好。又從牆邊茶水櫃上拿兩個有蓋的瓷茶杯,泡兩杯茶遞給李承嗣二人,再才坐在自己位置上細問自行車的事。


    劉主任說:“我們供銷社經銷的自行車有四個牌子,“永久”“鳳凰”“飛鴿”“野馬”,看甄老師想買哪個牌子。”


    甄克淩欲言又止,李承嗣明白了他的意思,搶著問道:“是些什麽價錢?”


    劉主任說:“‘永久’和‘鳳凰’一個價,400塊,‘飛鴿’300塊,‘野馬’180塊。”


    甄克淩望望李承嗣,隻說嗣哥幫忙作主。李承嗣想了想,就說買“飛鴿”牌。甄克淩點頭說就是這個牌子。


    甄克淩打了欠條,劉主任在欠條右上角簽“同意賒賬”四個字,又簽上自己的大名和年月日,喊會計過來拿走。再親自帶著二人去對麵五交化門市部提了車,和李承嗣二人握了手,方才離去。


    沒讀大學,是甄克淩心中永遠的痛。想起好多初中同學當時成績不怎麽樣,因為讀了高中,現在正在大城市讀著大學,而自己讀個師範可能一輩子就隻能呆在山溝溝裏,他就對一切都絕望了,本想認命,又不甘心。


    前幾天,甄克淩四人在食堂吃晚飯,邊吃邊聊天。元霜菊無意中說起,她有個親戚在惠澤地區教育局上班,給她透露了一個消息,今年教師進修和函授指標很快就分到縣教育局了,要修大專文憑就要趕快報名。


    聽到“大專文憑”這個詞,甄克淩瞬間來了精神。刨根到底問元霜菊,這才曉得還有進修和函授這樣的渠道弄到大專文憑,而且是有指標的,需要通過入學考試才有資格。


    不能永遠是師範生,一定要有個大專文憑!甄克淩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他對自己的應考能力非常自信,必須參加進修考試,進修是保留公職,脫產去大學讀兩年,太誘人了,總算可以彌補一下沒進過大學的遺憾了。


    第二天上午,甄克淩沒課。他來到鄉政府,找守著搖把電話的那個大伯,賠著笑臉請他給區教育站搖個電話。


    大伯是個好心人,二話沒說就搖通了電話,接線員問:“要哪裏?”,


    大伯說:“要高梁區教育站。”


    話筒裏“嘟”“嘟”幾聲,便聽見那頭有人在問:“你哪裏?”


    “我虎坪鄉政府哦。”大伯說。


    “你找哪個?”


    大伯把話筒遞給甄克淩,小聲在他耳邊說:“你和教育站的人講話。”


    “我是虎坪小學的老師。嗯,聽說有進修指標,嗯,嗯,我想問哈可不可以報名。”甄克淩第一次使用搖把電話,心裏又急,說話都不流利了。


    “老李,老李,來接電話,是找你的。”電話那頭的人在喊。


    “你哪個?有麽子事?”電話裏聽聲音,這人年紀不小了,口氣非常嚴厲。


    “您好,我,我是虎坪小學的老師,想報名參加進修考試。”


    “哪個跟你說的隨便就可以報名參加進修考試啊?安?”完全是咆哮的口氣。


    “那我報個函授可不可以?”甄克淩幾乎是哀求了。


    “啪!”那頭掛斷了電話。甄克淩握著話筒不肯鬆手,裏麵卻隻有“嘟”“嘟”的聲音。


    “甄老師,這些事你打個電話哪行呢。要把管事的那個人找到,空起兩隻手去找他也不行哈。”大伯看出甄克淩不諳人情世故,心裏又有些同情他,忍不住點撥。


    甄克淩放下話筒,像個木偶機械地往學校走去。命運,你太殘忍了,為什麽要讓我生在一個窮得舔灰的家庭?為什麽我沒有一個元霜菊那樣的親戚?為什麽我隻想多讀些書都不允許?為什麽!!!


    沒過幾天,區郵政所郵遞員給甄克淩四人同時送來一封信,信封上寄件人地址是江北大學。打開一看,原來是江北大學自考班招生簡章。


    簡章上通知,招生對象:麵向社會在惠澤地區招一百名高中或中專學曆的學員。招生專業:漢語言文學。學製:三年。學費:100元\/學期。發放江北大學專科文憑。教學地點:xxx招待所。


    甄克淩高興得不得了,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不用求那些人,也可以深造得到大專文憑。甄克淩就邀元霜菊三人都去報這個自考班,卻隻有易寶珠一個人響應。


    第二年四月,甄克淩在興元縣城關鎮初中參加第一次自學考試,問鄰桌一考生是不是也在省裏去聽了一個星期的課。那人用驚奇的眼光看著他說,自學考試,本來就隻要你自學,哪裏需要去聽什麽課。甄克淩和易寶珠才明白,上當了。


    想起去江北省城的艱辛,甄克淩和易寶珠恨不得哭一場。


    兩人都是農村走出來的,別說去省城,就是興元縣其他幾個區都沒去過,要找那封信上的地址,就隻能找人打聽了。


    一個風雨交加的傍晚,甄克淩和易寶珠在縣城汽車站,坐上一輛大客車,一路狂吐到長江邊的一座城市。從那裏坐上火車,第二天上午才到江北省省城。下火車了一路問好心的大媽,才在一個偏僻的胡同裏,找到那個xxx招待所。一百來人在兩間空曠的房子裏,瑟瑟發抖著聽了六天課,最後不知怎麽迴到了興元縣。


    江北大學自考班,可惡的騙子!甄克淩想起那次經曆就害怕,兩個剛滿十八歲從沒出過遠門的農村人,跟傻子差不多,稀裏糊塗就被騙到了千裏之外的省城,幸虧他們沒把自己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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