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元縣高梁區公所大禮堂主席台跟個戲台差不多大,至少一米高,三十來個平方。主席台上一長排桌子用紅布遮得嚴嚴實實,桌子後麵,坐著七八個領導,顯得很是空曠。正前上方掛著一幅紅底白字會標----全區教師集訓暨秋季開學工作會議。


    台下坐滿了人,全區四百多教師在這裏集中整訓了三天。惠澤地區師專、興元師範分配到高梁區的畢業生也參加了整訓。此時,正在進行最後一項議程,宣布全區教師調配方案。


    興元師範畢業生甄克淩在大禮堂聽了三天領導講話,隻覺得領導們口氣都很嚴厲,卻什麽都沒聽懂。當主席台上教育站站長念出一長串人名時,甄克淩才反應過來,這會兒在宣布今年畢業生將要去工作的學校。


    “李承嗣,任高梁區藍天小學校長……”。李承嗣是甄克淩同學,在師範兩人關係最鐵。剛參加工作就是校長,這簡直是個傳奇。李承嗣就坐甄克淩左邊。甄克淩轉頭看他,他卻正襟危坐,從他臉上看不出有多高興。他太沉得住氣了,真是當領導的料子,甄克淩對他佩服有加。


    “甄克淩,高梁區虎坪小學……”,聽到自己分配到這個學校,甄克淩仿佛挨了當頭一棒,頓時呆了。之後領導念了些什麽,甄克淩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


    虎坪村是高梁區最偏遠的村,又是高山,一到冬天就冰天雪地。高梁區的教師誰都怕到虎坪村小學教書。甄克淩萬萬沒想到會把自己分到這所小學來,自己可是這屆師範畢業生中的佼佼者啊。


    甄克淩今年十八歲。三年前,他從高梁初中畢業,上了惠澤地區高中的分數線,興元縣一中派人到他家中去動員他讀縣一中,承諾免生活費。


    對於將來可能考上清華北大的苗子,縣一中都會登門招生的。跟學生家長一講學校的優惠政策,好苗子基本上都會去縣一中,就這樣搶了不少上惠澤地區高中分數線的學生。


    甄克淩家裏太窮了,還有兩個弟弟要上學。在高梁區教育站工作的堂伯甄嗣平對甄克淩爸媽說,你們這個家庭情況,要讓他讀師範。三年後包分配,就可以拿國家工資吃商品糧,兩個小的才讀得起書。


    窮人家的孩子從小懂事,知道自己早參加工作可以減輕爸媽負擔,甄克淩心中萬般不情願,最終還是同意了去縣裏讀師範。大學夢徹底破滅了,甄克淩背地裏經常偷偷哭泣,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毀了。


    七十年代末,惠澤地區有三所師範學校,每所學校隻能招劃定的兩三個縣的學生。興元師範招生範圍是興元縣、惠澤縣、寇西縣。開頭幾年,這三個縣中考前一百名的學生,興元縣差不多招去了百分之八十。


    成績好的初中畢業生誰都想讀高中,再努一把力就可以成為一名大學生,那時的“天之驕子”。可是,很多成績優秀的學生來自貧寒家庭,並不昂貴的學費和夥食費,讓他們望而卻步。


    興元師範一係列相當有誘惑力的政策,把許多優秀的寒門子弟成功吸引了過去。凡讀師範的學生,隻收很少的學費,每月給學生發十九元的生活費,畢業就包分配拿國家工資,當時流行的說法叫端上了“鐵飯碗”。


    家長都想自己的孩子有個“鐵飯碗”,一時間,想讀興元師範的隻差擠破校門。師範成了香餑餑,學校爭得上級支持,學生中考以後,要讓興元師範把成績好的學生招錄了,再才讓高中開始招錄。甄克淩中考成績好,堂伯又親自盯著他第一誌願填了興元師範,他就此與高中和大學徹底無緣。甄克淩很清楚,隻要一畢業,自己就將去鄉下小學教書,也許這一輩子再也走不出興元縣。他對未來完全絕望了,在師範讀書三年,便過一天算一天。


    即使如此,甄克淩也沒落下功課,每學期期末考試成績總是全年級前十名。他十分自信,憑這一條,畢業後分配的學校一定不會很差。然而,今天宣布的結果太殘酷了。甄克淩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呆坐著一動不動,已經三會人快走光了,還渾然不覺。


    “甄克淩,會都結束了,你怎麽還不走?”李承嗣推了推甄克淩肩膀。


    “我怎麽分到虎坪小學去了……”,甄克淩站起身來,兩眼直勾勾地,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走,我先送你迴家。”李承嗣想安慰甄克淩幾句,又不知說什麽好,幹脆不說了。


    李承嗣和甄克淩同齡,見識比甄克淩廣,說話做事比甄克淩成熟多了。在師範讀書那時,拿不準的大事小事,甄克淩都向李承嗣請教。李承嗣也總是像大哥哥一樣,處處關照甄克淩。


    人和人注定是有差距的,因為出生的家庭不同。李承嗣的爸爸是高梁區副區長,李承嗣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上層社會,所以他自信、大膽。而甄克淩的祖祖輩輩都是農民,他從小到大接觸的隻有農民、種地、貧窮,因而骨子裏全是自卑、怯懦。


    兩人走出大禮堂,李承嗣讓甄克淩坐在自己的自行車後貨架上,騎上車向甄克淩家奔去。


    甄克淩家在區公所正對麵那座山上,有一條村級公路通到這裏。從區公所走過十來裏平路,再爬一段上坡,就到甄克淩家了。


    正午的日頭真毒,噴出陣陣熱浪令人快要窒息。李承嗣用自行車載著甄克淩走了二十來分鍾,汗如雨下,氣喘籲籲。實在堅持不住了,兩人停下車來,躲到路邊一棵大樹下坐在地上歇息。


    想起李承嗣這幾年無私的幫助自己,眼前又累得快要虛脫,甄克淩心裏慚愧不已。他想去近處小賣部買一瓶汽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種清涼的碳酸飲料)給李承嗣解解渴,一摸褲兜卻空空如也,隻好怯怯地看著李承嗣,訕訕表示歉意:“嗣哥,太煩你了。”


    李承嗣擺擺手,說:“我們兩同學就不說這些客氣話了。”頓了頓,又像長輩似的開導甄克淩,“你在師範讀書成績很好,把你分到最差的學校去了,我曉得你心裏不好想。但你不要背思想包袱,不隻你一個人分到高山學校。上麵有規定,今年的大中專畢業生,一律不準分配到縣城。分配到區的教師,一律上高山。”


    “嗯,這是我的命,我不怨誰。”甄克淩答道。他從小自覺人窮誌短,有苦都隻暗自往肚裏咽,當然不敢對這次區裏的畢業生分配表示不滿。


    李承嗣很不喜歡甄克淩自怨自艾的性格,懶得接他的話茬。他不停地抹掉臉上的汗水,有些誇張地揮灑在地上。


    “還有些同學分到哪裏去了?”過了片刻,甄克淩問道。先前開會他一時悲憤,沒用心去記其他同學分配的學校。


    李承嗣知道甄克淩的意思,是想看看分配得公不公平,想了想才說:“我們高梁區今年有十個師範畢業的同學,虎坪小學分了四個,五貝子小學分了四個,十二中分了一個,我分到藍天小學。有四個家在城裏的同學也分到了藍天小學。”


    他把分到這些學校的同學名字念了一遍。聽完,甄克淩很快明白了個中玄機。


    藍天小學雖然不在高梁區集鎮上,卻是條件最好的低山村小學,有單生宿舍和食堂。這次分到藍天小學的同學背景都不一般。李承嗣他爸是副區長,城裏來的四個女同學,一個是副縣長的女兒,一個是興元縣一中副校長的女兒,另一個是城關鎮初中特級教師的女兒,還有一個是城關鎮一小校長的女兒。


    聶朝陽同學分到了興元縣十二中。興元縣有十二個區鎮,每個區鎮都有一所普通高中。高梁區內的普通高中叫十二中,聶朝陽分到這裏確實出乎意料。雖然他爸是區財政所所長,但師範生去教高中,說不過去呀,他能教哪門課呢?


    還有八個師範同學分到虎坪小學和五貝子小學,兩所高山學校。這幾個同學的爸媽都是農民。


    沒有背景,就不要指望好事落到你頭上。今天,甄克淩有了刻骨銘心的體會。


    “再是上坡路,我騎不動自行車了。我就隻送你到這兒,你自己走迴家去。”李承嗣站起身來,和甄克淩告別。見甄克淩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提醒道,“九月一號正式開學,明天是二十九號,先在會上通知了的,全區所有老師都要去學校報到,你莫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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