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督準備好的了跟這些貪官汙吏戰鬥到底,你又何必要嚇唬那些官員?還要排好隊,親眼看著人被砍頭……”


    這人不會是真變態了吧?


    “你是想殺雞儆猴?”


    官員監斬不是什麽稀奇事,但那也是縣太爺的活計,可是此次沈樾舟這筆大動作可是召集了江浙全境有品階的官員一起監斬,這樣的聲勢浩蕩,難道不是為了嚇嚇那些官員?


    “笨。”


    沈樾舟斜睨著她的小臉,盤動手上的戒指。


    “他們算是什麽猴?頂多是知情不報,或手上有一些油水。這種小魚小蝦沒什麽用。”


    “本座要請君入甕。”


    總有人會坐不住,露出馬腳。


    隻要稍稍露一點異樣,他就能夠如藤摸瓜地往上走,這種效率,遠比錦衣衛搜家來得快些。


    沈樾舟現在辦事,比以前狠辣老成了很多。


    經驗多了,心也狠了。


    一個決策就是幾萬人的生死,換做從前的他,至少需要自己心理建設好一陣。


    甚至要是其他官員提出這樣的提案,或許他還要去上書彈劾人家濫用酷刑。


    時間,果然是最好的沉澱。


    宋榆默不作聲地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他今兒一襲都指揮使的官袍,英姿颯爽,整個人神色很輕鬆愉快,不像是即將監斬大晏有史以來最大的斬刑,似乎是想去赴一個小女娘的約會。


    春風得意馬蹄疾。


    除倭寇、繳軍艦、滅氏族威風,不管晏都那邊對他這些行為如何發酵醞釀,誇大其詞,可毋庸置疑,在江南賦稅的這件事情上,沈樾舟立得大功,足以青史留名。


    但……取得這一勝利,不止有他一個人的功勞……


    宋榆眼前突然浮現一個桀驁的狼尾少年,微微發怔。


    從她昏迷之後,西戎問心就不知所蹤,就是沈樾舟也清楚他究竟是去了哪裏。


    可是就這樣不辭而別?


    按照宋榆與他這幾日的相處來看,不太像。


    也不知道他身上的傷好了沒有……


    沿途上,已經有很多百姓拖家帶口地前往刑場。他們神色各異,有覺得大仇得報而欣喜若狂的,也有覺得這件事情實在是傷天害理而麵露猶豫的,還有很多人,純粹是為了看熱鬧,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


    畢竟,兩萬人的生死,這絕不是一個小數目。


    可人呐,很多時候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雖然有不少人覺得沈樾舟這樣做很解氣,可是卻有更多的百姓認為這樣做會遭天譴。


    因為這不是懲治罪犯呐!


    這就是屠殺!


    大晏以孝治理國家,自古以來就有優待俘虜的傳統,對於已經投降的俘虜,官府甚至會給他們路引和戶籍,讓他們在大晏的國土上生活安息,踐行老祖宗以誠待人,以善待人的思想。


    或者就是返送迴原籍,流放到東南沿海的小國家,又或者直接送去無人居住的島嶼上……


    宋榆的表情因為沿途的百姓而變得沉重。


    “阿榆,你也覺得我殘忍?”


    一隻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背,溫熱的溫度透過肌膚傳遞給她,帶著清爽的木犀和蘭花香。


    宋榆想抽出手,抬頭望去時,撞入一雙深邃難辨的目光裏。


    宋榆微微仰著頭與他對視,半晌沒有說話。


    “我……”


    同情這些倭寇嗎?


    不全是。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需要一些理由才能支撐。


    有的人是為了養家糊口,有的人是為升官發財,也有的人隻是為了討一口飯吃。


    這些倭寇,大多出身草莽,家境貧苦,有的人的確是因為想活才落草為寇,或許根本就沒有上過戰場,沒有殺過人,同樣也沒有得到過任何利益。


    可是戰爭,就是一場大雜燴,無辜之人,隻是亡靈中最常見的一員。


    站在醫者的角度,她尊重所有的生命。


    可是站在朝廷和國家的角度,這些人必死無疑。


    宋榆良久沉默,讓沈樾舟開始坐立不安,雙唇緊緊一抿,目光凝聚在她的眼睛上,一動不動。


    “阿榆!”


    唇一彎,宋榆搖頭,“不。”


    “他們有的人,或許是可憐,可是你沒有錯。”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


    這個坑,遠遠大於預測的深度和寬度。


    在坑南側,站著是密密麻麻的倭寇。


    他們被反扣拴緊雙手,蒙住眼睛。衣衫襤褸,很多人都是赤腳被牽過來,口中嗚嗚膩膩的不知道究竟在說些什麽。


    都是倭寇,可一些人看上去就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麽,而一些人卻知曉中原話,知道大晏的軍隊即將要屠戮他們,嘴裏一直碎碎怒罵著,很不服氣地與軍官們發生著衝突。


    還沒有動刑,空氣中就開始彌漫著血腥味。


    大坑周圍被軍官們嚴嚴實實地把守著,在坑的西邊,是看熱鬧的百姓,而在大坑的東側,卻是一群身著官服,麵色肅然的官員。


    宋榆抬眼匆匆一瞥,還當真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


    以杜若為代表的宦官集團圍攏在一起,十幾人低低呢喃著,不知道在說什麽。


    大晏的宦官,在一定程度上來說都是皇帝的耳目和眼睛,他們監管的地方和機構有很多,譬如糧道、鹽道、河道還有油水最多的織造局。


    因著這些人都是皇帝的代表,在地方上基本上都是狗仗人勢,狐假虎威,肆意得很,根本就不把官員放在眼底。也同樣因為身份特殊,他們不受錦衣衛管轄,宋榆得知薑東升和王光和早就被禁閉在府內,杜若居然還能自由出入。


    張冠宇的馬車緊跟在他們身後,這位掌印來頭太大,人剛及梆子邊緣準備下車,就有一位河道衙門的宦官撥開人群衝上前,手掀衣,身一矮,膝蓋一軟,雙手撐地,跪在地上,給他做人肉墩子。


    宋榆目瞪口呆,沈樾舟卻見怪不怪。


    身為此次監斬的主審官,他的排場卻是低調,就一輛馬車,身邊陸續跟著幾個錦衣衛,從一個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冒出來。


    他站在馬車外麵,一襲衣袍凜冽熾目,身姿頎長,無聲無息地立在人群中,拔步徑直向前。


    所到之處,原本議論的熱火朝天的監斬官員全部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從中間讓出一條路來,擁擠朝兩側走,一時間,似乎風聲更比往常更寒。


    “指揮使……”


    “都督……”


    “大人……”


    什麽稱唿都有。


    眼睛默契地望了過來,好奇,恐懼,審視,凝重……


    而沈樾舟就在這樣的眼神裏,麵無表情地往裏邁進。


    而現在距離正午,還有一個時辰。


    他站在監斬台,走上台階往最高點,最後,在好幾萬人的目視中,從張澤權捧出的木簽,扔出一枚令牌。


    “斬立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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