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盧賈一番贅述,百裏燕不免要配合他表示一些擔憂,同時又不能過於肯定盧賈的說辭,以免引起他的猜疑。


    “衛使所言不過是你一家之言,但確也提醒了本侯鹹國軍製的弊端,且算是有幾分道理吧。”


    “嗬嗬,永興侯如何想自然與本使無關,但戰端一開血流成河,非是鹹國百姓之福,亦非明智之舉,永興侯還是三思為好。”


    “本侯自會三思,敢問盧使,這第三把利劍又在何處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呐。”


    百裏燕故作好奇不解之色,他問:


    “盧使何意呀。”


    “永興侯如今在鹹國唿風喚雨極盡顯貴,可晉人卻視閣下如眼中釘,恨不能除之而後快。公主西寰與閣下素來不睦,太子其實也對永興侯心懷不滿,隻不過礙於鹹王與內閣而不敢言。


    但若日後太子登基,其必不會容閣下長據高位手握重權,屆時新王削權,又有晉人虎視,永興侯以為,自身處境會很妙嗎!”


    百裏燕聞訊,臉色訊變,厲色質問道:


    “世人皆知喬郡主乃我百裏燕之妻,軒亭侯、蘭淵公主更是本侯嶽丈,本侯與太子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盧使豈不知疏不間親之理嗎!”


    “非也,永興侯固然知曉西寰用心險惡,但焉知太子日後不是昏君。”


    “哼!”百裏燕怒哼道,接著又說:“君主賢與不賢,昏與不昏,自有能吏相輔,良臣佐之。自古臣吏無能君主昏庸者不勝枚舉,然臣吏賢良而輔者,泛泛之君亦有開盛世之舉,焉能將君王一人之過而以偏概全。”


    其實此話更多是政治口號和官腔,從百裏燕嘴裏說出來,他自己也不信,但在目前多數情況下還是被大多數人相信的真理。


    一個國家隻要有保有一定數量密度的能臣和優秀官吏,昏君未必能完全改變既有的國家政治格局,但這隻是理論上的。


    現實中賢臣的既有勢力嚴重阻礙了新貴集團謀取利益,加之君主昏庸,往往出現政變乃至兵變,在嚴重些上升至全國性的叛亂,既所謂的“清君側”。


    總而言之,當下的曆史局限性製約了當下人的認知視野,理論上朝廷有“賢臣能吏”這個外掛補丁,再爛的昏君也能平穩度過十幾年乃至二三十年,之後由此產生的後遺症,那也是之後事了。


    尤其是生產力落後的農耕時代,經濟產業單一,優秀先進思想稀少,而能臣老臣顧命大臣閱曆豐富,思維更為廣闊,加之能臣勢力的頑固性來自已經形成的經濟實力,隻有既有的政治勢力能盡快解決國內和國外問題,新貴集團要推翻既有的勢力,既沒有管理國家的經驗,也沒有政治資本,奪權十分困難,君主隻能主動適應或被迫適應。


    因此早期君主製下的政變活動並不頻繁,別說是有一群能臣,就是一個人就能興邦,此種以一人之力改變全貌的案例十分普遍,但還是那個前提,經濟單一,農業效率低下,思想的稀有性帶來的可選性太少,既有利益勢力的固化阻礙了新貴的奪權。


    即便有成功的,要麽是顧命大臣勢力內部的變異,亦或者新的思想和新貴結合,引發了大規模社會性效應,在生產力低下思想稀少的時代,單純依靠武力而推翻既有傳統勢力的還真的不多。


    此外,新君和托孤大臣間往往有代溝,多數情況下新君都較為年輕,十多歲乃至二十多歲便開始親政,再不濟,三十多歲親政,而接班的顧命大臣都是五十開外,乃至六十歲。


    即便是四十多歲,與十多歲、二十多歲的新君之間,因為理念的不同,閱曆的差異,角度的換位不同,以及君主秉性的左右,托孤大臣與新君絕大多數都有代溝。


    顧命大臣往往也會倚老賣老,激化與新君間的關係,加之自始自終依附於太子的勢力,新君登基必然是權利交接不順的開始,因此而引發的利益再分配和權利爭奪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百裏燕自己也不信“能臣改變君主”論,五千年的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多少王朝不是敗在新昏君手裏,當中央集權達到一個頂峰,必然出現的滑坡現象。


    但在當下“能臣改變君主”論的市場還很大,盡管農業生產力因為鹹國農業技術的進步而普惠天下,然多數人的認知被束縛在既有的視野格局下,沒有這些思想和係統化的政治體係,今人是看不到這個盲區的。


    此外西寰這貼爛膏藥盧賈評估的沒錯,西寰置他於死地之心二十年間從未變,與西寰的終極角力遲早要來,無法避免無法改變,僅憑此一點,足可離間絕大多數有理智的權臣,但唯獨不能離間他百裏燕。


    不過有一件事盧賈是不清楚的,西寰欲行不利之事百裏燕心知肚明,這一點盧或許想得到,但他想不到百裏燕不會以叛亂的手腕解決這一困局。


    在盧賈看來,百裏燕若要自保,要麽篡權,讓西寰、太子日後淪為傀儡,要麽發動叛亂另立新君。


    如果是前者,成功的話,盧賈此時提醒百裏燕,日後或許會得到鹹國在政治上的配合,讓衛國爭霸更為主動,並籍此以引入衛國勢力,進一步鞏固他在鹹國的力量。


    如果是後者成功的,百裏燕仍需要衛國的力挺,以抗衡晉國的報複。如果失敗,那就更稱了衛國的心,幹脆打著誅除晉國扶立新君名義出兵幹涉。


    但首先一點,當下多數人沒看清一點權利到底是什麽東西,簡單通俗地說是發號施令的一種權威,細說了會非常抽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現在的鹹國相對於其他諸侯而言是個異類,甚至不正常。


    早期國家核心無非三塊,一是農業,二是人口,三是軍事,農業中其實還包括原始基礎工業和商業活動。統治階層需要管理的隻有這三大塊,最多再加一個勳爵分封這張致癌的爛膏藥。


    然鹹國變法多年,勳爵製度名存實亡,土地封賞和大肆兼並被法律約束而禁止,因此農民和土地被基本解放,工業、商業迅崛起,成為農業經濟外兩大補充。


    百裏燕可以毫不諱言的說,永興、軒亭、鹵侯三家控製了全國工業產值的百分之九十五,先進技術的百分之百,商業產值的百分之六十,且都在私人名下,鹹王真正掌控的隻有農業一塊自留地,而且實際上也並不完全在鹹王的掌控之下。


    因為貴族勢力也大幅壓縮,鹹王隻能以朝廷向天下調度農業產力,而不能在以家庭會議的形勢要求各地領主提供幫助。


    因此,結好鹵侯,鹹國六成以上的經濟都控製在三大家族的私人手中,太子登基若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削百裏燕的權柄,其能控製的隻有農業,工商業的至多按律繳稅,其餘收入一分錢沒有,絕不會像現在三大家族每年自覺自願的拿出大筆利潤,補貼財政用於產業擴展和國家建設。


    如果太子敢走極端,抄家沒產,他得掂量掂量鹵侯與軒亭還有廣信的壓力,更得掂量掂量新附四郡與各地鎮軍的良心。


    他百裏燕一對得起薑亥,二對得起鹹國老百姓,三對得起全軍將士,太子貿動殺伐,結果隻能是激化各地人心,引發全國性叛亂。


    百裏燕量太子也不敢輕易動殺伐流血的兵變,隻要他不動兵,鹹國實際的主導權在三大家族手中,這也是百裏燕抓緊時間擴張永興的另一個原因,盡速擴大工商業的產值,在提升農業產能的同時,壓縮農業占比,以經濟脅迫太子低頭。


    所以現代政治權利歸根到底是經濟活動,是社會性資源的調動與再分配,不厘清這一塊,單純以奪取實際權利而推動政權更迭,百裏燕盡可以放手就是,沒了你們,咱大不了下野,但你們沒了我百裏燕,你們就玩兒不轉。


    真到不得已動兵的險惡地步,永興的槍子兒在他百裏燕手頭攥著,發給誰,不發給誰,他這個軍械司和大司農說的算,新君不仁,也莫怪他老臣不義,屆時再立新君,由不得薑蟄說的算。


    盧賈既然公然離間於他,百裏燕自然不能心悅誠服的表達認同,最起碼的態度和立場是要表達的,至於心裏怎麽想,日後怎麽做,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見百裏燕反應激烈,盧賈料定百裏燕多半不是真怒,他不相信百裏燕沒有絲毫察覺,現實的處境是明擺著的,他不可能不防日後西寰夥同太子與他翻臉。


    正是基於這一層關係,盧賈突然發笑:


    “嗬哈哈……”


    百裏燕本覺得盧賈應該繼續換一種方式挑撥離間,突然這麽一笑,反道讓他感覺莫名其妙,他厲色道:


    “盧使何故如此發笑!”


    “本使是笑永興侯二十多年如一日為鹹國君臣賣命,到頭來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身為岐人為鹹國殫精竭慮,老來卻落得個萬劫不複的下場,本使是笑永興侯一世英名就此葬送自手,縱覽往昔想來永興侯也是古今第一人,真不知百年之後永興侯是青史留名呢還是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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