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作思考,收斂起臉上的不快,他示意左右拿來馬紮,請公良修坐下說話:


    “公良大夫請先坐。”


    公良修心知百裏燕心生退讓,遂挽起下擺徑自坐下,心裏仍不敢怠慢:


    “永興侯準備何時歸還下關六地?”


    “隨時可以歸還,但本帥有個條件,隻要誌王答應,歸還六地不是問題。”


    百裏燕一言既出,公良修心生警惕:


    “是何要求?”


    “下關六地乃我鹹國花費重金買下,要誌王花費金銀贖地,顯然是不可能的,故而本帥要將六地叛軍所屬兵馬之家眷老小一並遷走,以抵償我鹹國為此已經投入的金銀錢糧,公良大夫意下如何?”


    “不行!”公良修斷然拒絕:“你將人丁遷走,六地豈不成了白地,我軍占了還有何用!”


    “那就沒有辦法了,我鹹國為此花費巨額金銀,本帥抬抬手是方便了你們,迴去之後,本帥如何向我王交代。”


    公良修憤然起身上前質問道,臉色即為不快:


    “你還是不想還!”


    百裏燕不以為然,從容應對:


    “非是本帥不想還,而是貴軍既沒有幫到我軍,反令我軍破費了巨資死傷兵士,本帥得向大王交代,得向全軍將士交代,到手的土地不能就如此不明不白的從本帥手中割走。


    當然,誌王可用杏城、照城來換,如此本帥上對得起我王,下可向眾將士交代。公良大夫意下如何!”


    “你……”公良修氣結:“說來說去,你還是要照城、杏城,真那麽重要嗎!”


    “趙先生早與你明說,照城、杏城之地我非取之不可。三月前誌王若做決斷,不至於會有今日局麵。”


    “我若不給呢!”


    “本帥很清楚,誌王此時此刻定是在坐等我鹹國與叛軍、長孫、晉國、衛國爭鬥,誌王好火中取栗。不過本帥可以清楚告訴公良兄,此事絕不會發生。誌國假若有任何異舉,失去的將不隻是兩郡十三地。”


    百裏燕氣勢咄咄逼人,公良修不為所懼爭鋒相對:


    “你威脅我!”


    “不是本帥威脅兄,而是兄以勢威脅本帥。你我都是南征活著北返之人,本帥什麽心性,公良兄應該知道。我曾將你視知己看待,即便如今各為其主,我也不曾薄待你。


    照城幹係中原生死存亡,你們得去了毫無用處,但對我鹹國卻十萬分重要,誌王若不顧大局一意孤行,也休怪本帥日後翻臉無情!”


    百裏燕情真意切措辭誠懇,公良修臉色大變,心中莫名生出幾分敬畏。


    時光仿佛迴到了十年前並肩作戰的崢嶸歲月,曾幾何時他們不是推心置腹縱論天下,如今這個地步,何嚐不是被形勢所迫。


    沉默了許久,公良修壓低了聲音說道:


    “你到底想做什麽?”


    “造炮,僅此而已。”


    “那為何不去他處尋找,非得用照城的金銀石。你若別無他圖,去別處尋找豈不更好,又何必為了照城讓兩國不快呢。”


    “非是我要取照城,而是照城金銀石世間稀少,找是找得出來的,但短則兩三年,長則可能十多年都找不到,而眼下本帥沒有時間去找,既有現成的,自然是越快越好。


    我就明說吧,永興城為煉新式火炮鐵材,已經花費三年時間,投入數十萬巨資,這還僅僅隻是現錢,不算其他投入。照此下去,即便再有三五年都難有成效。但若能得金銀石相助,或許三五年間能有收獲。


    非是我必取照城,而是找金銀石不易,極為不劃算。”


    “你當真就為造炮?”


    “當真,不信你自己看吧。”


    百裏燕從身後物品盒中取出一塊拳頭大小的鉑金,公良修拿在手裏猛是吃了一驚:


    “這……這銀子為何會如此沉重,竟與金子一般!”


    “此乃照城金銀石中所煉出的新式金鐵,即便用煤燒,也難將其融化,公良兄若是不信,可迴去找工匠辨認,本帥保證天下無人能識此物。”


    “你要照城,就是為的此物?”


    “正是,天下各地雖然都有,但數量稀少且不易發現,而照城現成就有,可省去我數年甚至十數年尋找時間,公良兄覺得十多年換一城之地可否劃算。”


    “也就是說,鹹軍若是有了此物,數年內可煉成威力更大的新炮,遠比花費十多年尋找更為劃算,所以你不惜冒反目風險,也要占照城。”


    “對,尋找此物或許得要十多年,但公良兄恐怕不知,要將此物開采煉出,而後融入鐵水之中使之能用,還需要數年,一來一去便是十五六年甚至更長,你覺得本帥有必要欺你嗎。”


    “……”


    公良修沉默不語,百裏燕顯然沒有撒謊。與其說照城有什麽金銀財寶,不如說照城能給爭取爭取十五年時間,時間無疑才是對鹹國最重要的資源。


    想透這一點,此前的理直氣壯,此時已然化作無形。


    見公良修臉色波動神情沮喪,百裏燕接著說道:


    “公良兄是明白人,鹹國強則公良強,鹹國弱則你我兵戎相見,對你對我都有巨大好處。本帥向來坦誠待兄,視兄為知己,雖有爾虞我詐,卻也是為國爭利,本侯從未害過公良兄。反是公良兄幾次三番算計我軍,實在不仗義呀。”


    此言一出,公良修麵紅耳赤,頓感無地自容。勉強定了定神,他說道:


    “那好吧,此事容我再做考慮。”


    “可以,公良兄且先在我軍中暫住,何時想通了,隨時可來找本帥。”


    公良修工於心計,精於算計,方方麵麵算的滴水不漏,作為天下人中為數不多,心懷抱負而能得償所願夙願者,公良修是那種站在時代頂端,看透天下大勢的智者,然而曆史的局限性禁錮了他展望世界的眼界。


    “時間”作為抽象而又無處不在的資源,永遠無法以金錢和人力加以衡量。


    當今的世界本質,還是物質財富堆積的空間,國強國弱取決於土地的幅員和人口的基數,不考慮統治階層的素質,土地人口決定了國家的強弱與否。


    技術的局限性縮短了經濟周期所需的循環時間,青銅農耕下的生產力,僅限於農業和基礎手工業的發展,時間對國力的影響,除人口因素外微乎其微。


    當技術含量低到不足以需要時間堆砌,這意味著誰的人口足夠多,誰土地足夠承載經濟的流轉空間,誰能縮短發動戰爭的所需時間。


    刨開各國千嶽山的損失不計,衛國作為西海霸主,自黑巾叛亂以來,本土幾乎未遭入侵,經濟結構完整度遠高於晉國之外的其他任何諸侯國。


    加之過去六年間修生養息,國力恢複迅速,其吞並孫國十數郡所需的消化恢複時間,遠遠少於中原各國。晉國自不用說,自黑巾叛亂以來,唯一獨善其身的諸侯國。


    反觀誌國,十五年間本土損失人口逾三百萬,長期緊張的蓄兵和南征,致使國力空前疲弱,雖然有南征寶藏強行的續命加持,卻難掩國內經濟的內傷,要消化新占的土地所需的時間遠多餘衛國。


    鹹國同樣好不到哪去,充其量以都郡為核心的農工商高度發達,但不足以短期內解決其他六郡和新占土地的消化。如此意味著根本等不到鹹國、誌國鞏固既有成果,衛國會先發製人。


    衛國並不可怕,其舊奴隸製度下的政治體製是其最大的硬傷,真正可怕的是戰爭帶來的地緣政治破碎和經濟的動蕩,會加速政治格局的洗牌和軍事冒進風險,長期陷於戰爭的泥潭,並不利於既定目標的實現。


    而事實證明南征的六年是最大的浪費,如果沒有那六年,鹹國要比現在強大得多。頻繁戰爭消耗一切物質,製造動蕩和死亡的同時,也消耗了大量寶貴的時間。


    照城的鉑金恰恰是縮短攻關火炮用鋼的一劑良藥,鉑金本身在自然界的分布儲量並不多,且有地區性。


    以當下的技術基礎,要比純粹去找一處新礦還難。兩三年是短的,也許十年二十年也找不到。


    當然,鉑金本身並不能產生時間,但百裏燕相信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內,技術的發展,彈炮的革新,將從根本上改變戰爭的形式和力量對比,然這一切都需要技術積累,用時間堆砌。


    公良修所忽略的正是神秘莫測的時間,如今被一語點醒,其內心的糾結和挫敗感,如同一把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能想到十年後鹹國會是怎樣的一個怪胎,而殘酷的卻是為了家族的利益,他隻能放任這個怪胎繼續成長。


    很顯然,如果沒有百裏燕在鹹國的周旋,誌王將很快對公良氏下手。


    離開帥帳的公良修滿臉挫敗之色,人有些恍惚。待其離去,趙安陵坐迴馬紮說道:


    “侯爺,前番我與他已是講明,他偏不信,為何侯爺一番相同說辭,公良修會有如此巨大反差?”


    “那是上次我等的本錢不夠多,故而趙先生說於他,他隻以為我等定是圖謀照城的地下黃金。如今我以六城之地換取兩塊不毛之地,他自然不在懷疑本帥所言。


    而且下關郡本身就有一處兩年前新開的金礦,成色非常不錯,本帥甘願以十一城換取兩塊偏地,縱然照城下有黃金,充其量是以一抵一。


    公良修與我其實私交甚好,鹹國這些年的翻天巨變,他看在眼裏十分清楚。如今本帥以照城金銀石煉取火炮鐵材,公良修知我不是詐他,所以想到的是十年後的鹹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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