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頒布的《農桑令》最大的弊端在於相國公孫嶽鑄錢無度,導致通貨膨脹。商人為避免通貨膨脹帶來的損失,轉而采取以貨易貨的方式,以耐儲存的生活物資,購入價格相對恆定保值,而市場需求量極大的糧食。


    而糧食的主要來源是君主和權貴控製的國家機器,要想換到足夠的糧食,隻能賄賂權貴,從而換取糧食。


    由於銅錢貶值嚴重,而金銀等貴金屬數量較少,商人都采取以貨易貨的方式,與權貴交易特權,從而購買了大量糧食。


    久而久之,權貴和國庫中的擠壓商品增多,而糧食流出國庫,轉而流向誌國、孫國等糧價當時較高的國家,時年又恰逢大旱,國庫與權貴手中不能吃的商品和金銀反而換不到糧食。


    結果隻能是十幾年下來,隨著生產力恢複,此前囤積的大量陳年舊貨大量開始變質黴爛,即便是布匹、皮革、絲麻這等耐儲藏的商品,儲存三年五年年問題不大,十年八年也可以,但再久,保存技術的製約必然要腐爛。北地又多濕熱,變質是必然的。


    如此巨量商品囤在手中任其變質,虧損的還是國庫。


    由此公孫嶽與權貴一番商議,決定以《推商稅》名義,剪除國內商人,以此達到壟斷市場,替權貴勳戚牟利的目的。


    商人從事各行各業的商品運輸、銷售、生產等眾多環節,打擊商人就是破壞生產力,生產力降低,商品需求量不減少而商品產能降低的情況下,價格就會上漲。


    此時隻要嚴控海關,再放出陳年舊貨,老百姓作為市場的被動接受者,在沒有新貨補充的情況下,就隻能買變質的商品。


    布匹、衣料、絲麻、皮革、油脂等等民生物資無一不是老百姓生計所必須商品,但又可以降低質量標準的商品。


    老百姓不是達官顯貴,對生活的質量的要求極低,衣服破了補補可以照穿,燈油難聞能照亮也就行了。


    公孫嶽正抓住這一心態,在打擊國內商人的同時,大肆放出積壓多年的存貨,以換取錢財,同時還能以打擊奸商名義,抄沒家產,以此達到國家斂財的目的。


    想通這一切,百裏燕(既魏賢)隻感胸口冰涼,此前還不曾想到這一點,薑蓉點破最後一層窗戶紙,新政的最終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他說道:


    “主公,陳先生之計可行。”


    “哦,魏先生也如此認為?”


    “隻是,劣質商品來勢兇猛,數量恐怕甚於主公府庫十倍甚至百倍,倘若開倉放貨,根本用不了幾時,都將售罄一空。屆時市麵上依然還是劣質商品的天下,放出的存貨隻不過是杯水車薪徒勞無功之舉。”


    國庫和權貴手中擠壓的商品少說有七八年的存量,這麽大的存量在全國出貨,數量之大是前所未有的。


    此番稅金司專門派宦官前來廣信,其一是銷贓,束縛薑閔的手腳,不讓他痛下殺手。其二是吸走廣信城的賦稅和錢糧,以目前形勢,劣質商品傾銷不可能隻持續幾個月,這麽大的存量以及高價,勢必要持續一兩年才能消化掉。


    但一兩年後全國的商業網絡摧毀殆盡,生產力嚴重倒退,又將是一輪經濟危機。屆時廣信城的經濟摧毀殆盡,廣信公的實力自然也就削弱大半,少說十年八年恢複不了元氣。


    但並非說新政全無任何好處,《農桑令》本質上因為未曾遇到的弊端,改革基本是失敗的,但因江東一戰敗於晉國,鹹國一朝成為晉國下邦,鹹國的經濟問題,通過貿易輸入晉國,晉國欲吞並鹹國,當然不可能坐視自己受損,同時將來接手一個爛攤子。


    於是在江東一戰後,晉國輸入大量米糧,穩定了鹹國糧價,同時也間接的控製了鹹國糧食供應,令鹹國無法擺脫晉國的經濟控製。


    想要擺脫晉國控製,貿然開戰顯然也行不通,兵不血刃的驅逐晉國,隻能以軟刀子殺人。這個把軟刀子就是經濟,徹底讓鹹國變成一個經濟爛坑。讓物價無節製的飛漲,而權貴勳戚依然牢牢把控行政權利和軍隊。


    如此一來,鹹國一夜迴到舊社會,晉國就不得不背上鹹國經濟的包袱,一年兩年也許不成問題,時常日久十年八年就成了無底洞。屆時在輿論鼓噪之下,新政的所謂弊端,也可以轉嫁為晉國的殘酷剝削和壓榨。


    要說公孫嶽製定該項新政,不可謂煞費苦心,但又有幾人能真真看透這一層呢。甚至薑閔這等王公貴胄,看到的也僅僅隻是劣質商品大行其道這一層利害關係。


    而公孫嶽的真正險惡用心,是要製造全國性的民變和經濟危機,讓晉國自覺自願的輸入財力養活鹹國。進而逐步拖垮晉國國力,同時還能籠絡鹹國內部的權貴勳戚,繼續維護鹹王的合法統治,可謂是一石多鳥的毒計。


    這種劣幣驅逐良幣的古老遊戲,原本是地方諸侯對抗中央集權的經濟戰爭,如今反倒成了政府主動了參與劣質商品的傾銷,而受害最大的卻是廣大百姓。


    不能不說,百裏燕開始有點重視公孫嶽這位“草包”相國,他的每一舉動看似都是臭棋,但每一次都能讓接壤的諸侯國陷入泥潭。


    眼下即不能以雷霆手段查抄鼎煬侯、郭蟠控製的奸商,貿然放貨也於事無補,愣是連兩世為人見多識廣的百裏燕也感到棘手。思釀片刻,他說道:


    “主公,為今之計當以新促舊,組織城中商戶,擴大民生所需物資生產,由以布匹、絲麻等為重,源源不斷生產所需商品衝入市場,同時每日少量放出存貨,以平抑市價。”


    “唉……”薑閔一息長歎神情甚是蕭索:“你自己看看吧。”


    薑閔從桌上書冊下翻出一封信,是大公子薑乾再度遣人飛報廣信的密信,內容很簡單,徐國、宋國、誌國三國交接處的蝗災正有愈演愈烈之勢,徐國、誌國已經暫停今年的棉花出口,棉價在南方已經漲了一倍,年底入冬之後,價格可能再漲三成。


    鹹國地處北地,冬季氣溫雖然不低,正常的布匹消耗依然很大。鹹國地處溫濕,不利於棉花生長,因此產量很低,超過三分之二需要從誌國南方進口。


    而主要產棉地集中在徐國,此外誌國、晉國、衛國南部也出產優質棉花,其中誌國距離最近,又有漕運,因此運價最低,鹹國的進口棉多半以誌國棉為主,隻有兩國交惡時,才迴從徐國和晉國進口價格略高的棉。


    如今蝗災一起,棉田十之五六損失殆盡,布價格水漲船高是必然趨勢。此時即便擴大布匹生產,也將很快耗盡國內存棉,真可謂是禍不單行。


    由此百裏燕又轉念想到,當初西寰爭奪大司農司政使一職落敗,轉而加快推動《推商稅》,目的恐怕就是想獨占鹹國棉市。


    《推商稅》的打擊對象是私營業者,以及白手起家沒有根基的商人,最終受傷的依然還是鹹國的生產力。


    西寰趁機引入晉國資本,兼並鹹國生產力,控製外部商業網絡,如此通過曲線方式,同樣也能架空內朝財政,拿到大司農的實權。


    短期內要想吞並鹹國是不可能的,隻有通過經濟入侵,徹底控製鹹國的土地、賦稅以及生產力,才能實質將鹹國納入晉國版圖。公孫嶽與權貴勾結,欲圖以經濟戰爭拖垮晉國,卻不想西寰也非善類。


    現在想來,西寰雖然不可能料到會發生蝗災,但以此布局三五年後鹹國勳戚權貴榨取的民脂民膏,不用多久都得裝進西寰的囊中,即便百裏燕兩世為人,也不曾想到西寰竟有也這等經濟頭腦,不愧是公叔闊的高徒,連百裏燕都被擺了一道。


    正一籌莫展之際,百裏燕心生一計,說道:


    “為今之計,在下倒是有一計,可解燃眉之急。”


    “哦,魏先生但說無妨。”薑閔心中一亮,眼神出奇的打量著,心想百裏燕難道還能憑空變出商品不成。


    “禁市。”百裏燕重重說道。


    “禁市?如此豈非自廢武功。”


    “父親所言極是,這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之事,豈能做得。此種餿主意虧你也想得出來。”薑蓉嗤之以鼻。


    百裏燕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主公,此番流入廣信的劣質商品多為百姓生計之必需物資,日耗雖不多,積少成多數目則非常可觀。但每家每戶每年所需布匹、絲麻、油脂等物但就每戶實則甚少。


    主公可命各縣、各村,盡數統計治下每戶每年所需民生物資,而後主公以府庫囤貨分之,百姓則以錢糧直接與主公換購生計所需商品。如此一來,百姓手中錢糧不用入市便可直接流入主公手中,同時禁市之舉措亦可令劣質商品全無銷路。”


    禁市不可能隻單方麵禁製某些個人的銷售行為,如此反而讓鼎煬侯與黃門令郭蟠抓住把柄,要禁就所有人都不能交易,讓其他權貴勳戚無話可說。


    同時以計劃配給方式,挨家挨戶上報每年大致所需消耗的民生物資,直接由廣信公府庫按量分配到每家每戶,農民和佃戶則以手中的錢糧直接與廣信公交換。


    如此既可以保證佃戶、農民手中的錢糧不直接流入市場,而進入廣信公府的口袋,同時也能博得老百姓好感。


    最要命的還在於整個配給周期以一年為限,這就意味著一年之內沒有特殊情況,絕大多數老百姓無需再從市場購買除糧食、肉類、食鹽以外的其他生活物資。


    劣質商品自然也就沒有銷路,沒有銷路要麽轉移到其他地方繼續銷售,要麽隻能砸在自己手裏。


    此等計劃配給製度是經濟計劃時代產物,是物資匱乏時期的不得已之舉。時下劣質商品大行其道,既沒有一套完善的商品法律,也沒有懲治權貴的官僚體係,要遏製商品流通,隻能行以鐵腕手段,徹底斷絕商品流動的所有渠道。


    得百裏燕獻計,薑閔意味深長說:


    “魏先生此計……倒是有幾分毒辣呀。”


    “主公明見,禁市後劣質商品將無法銷售,廣信本地商品也無法銷售,但主公依然可以體恤百姓之名,將生計所需商品分發到戶,價格不應太低,防止百姓買低賣高,謀取中間利差。


    此外糧食、肉市、食鹽、農具等等可照常交易,以保障糧價穩定,以免在被郭、張、陳等人利用。”


    薑閔沉默了許久,臉上起伏不定,看不出到底是采納了意見,還是沒有接受,直到過了片刻薑閔不置可否說了一句:


    “此事事關重大,當從長計議,你先退下吧。”


    “諾!”


    行了一禮,緩緩退出書房。百裏燕心想,廣信全城都是薑閔一人財產,禁市將直接導致廣信商業受損,要擺平各方利害關切絕非一張嘴就能辦到。薑閔此時更多擔心的恐怕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糾葛。


    百裏燕退出書房片刻,薑蓉擔憂說道:


    “父親,魏賢此計甚是毒辣呀,一旦禁市,秦財東那裏當如何交代。”


    “是呀,這才是為父最為擔心之處。禁市配給之策確實可阻劣質商品橫行於市,但秦財東那裏不好交代呀。”


    “要不父親分些利給秦財東,如此也能說得過去。”


    “嗬嗬……”薑閔不置可否笑了笑:“怕就怕秦財東不會輕易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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