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陽子所屬愚論派以天道說,將人的職業分工說成是天意,天意讓你終生為民,你這輩子就隻能做個農民麵朝黃土背朝天。如果天意讓你富貴一生,你就可以腰纏萬貫為所欲為。


    在時下尚缺乏社會分工的認知下,明陽子假說天道來證明崗位分工的存在,確實有其必然的輿論基礎和市場。


    換做是常人,怕是難以反駁明陽子的歪理邪說,但百裏燕兩世為人,當然不可能認同明陽子的一派胡言,他道:


    “民者國之根本,明陽公說天下萬民皆乃天意注定,那明陽公早年曾在田間耕作,定然也是天命定數。


    明陽公既然也曾為民,今日何故在此講經說道,莫非為民者、為道者就該如公所言,終其一身而做一事。


    既如此,在座各位也曾家境貧寒,父母皆是農民,如今卻也識得大字一筐,在此暢論國事,目的無非是攀附權貴,謀得出人頭地之日。倘若天命所定,在場諸位又有多少能夠躋身幕府為諸侯效力。”


    “庶子,你你,咳咳……”


    明陽子麵紅耳赤氣炸肝肺,你了半天沒你出所以然來,拐杖不停的戳著地板,想是他也痛心疾首說不出所以然來,隻能幹著急。


    百裏燕話落下不久,現場頓時炸開。


    有人說他狂妄,也有不少覺得有道理,更多的還沒思索明白,全然也忘了今日議題。


    此時明陽子右手邊誠道派廣叔子也站了起來,向眾人壓了壓手示意肅靜:


    “諸位,老朽以為,益草堂魏郎中方才所言確實有些道理。但凡是不可以偏概全,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


    天下有萬民之力,此言不假,但天下若無君王,天下又豈能長治久安承平天下。老夫以為,天下既是萬民之天下,萬民亦是君王之萬民,長幼尊卑不可顛倒,更不可妄言社稷。”


    廣叔子代表的誠道派更像是保皇黨,他們眼裏諸侯君王是統治者,老百姓隻是依附於統治者的個人,沒有統治者,老百姓就沒有活路。


    他這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在遠沒有普及教育的當下,老百姓大字不識一個,突然間群龍無首,結果必然是天下大亂。


    究其原因,無不是君主權力欲和製度的先天性缺陷,以及廣大老百姓目不識丁造成的社會體係缺陷共同導致的結果,全然把天下大事歸咎於君王的存在,並非沒有市場。


    尤其當權者掌握了特權,特權帶來的封禪,又籠絡了大量權貴氏族群體,形成金字塔般的社會權利架構。歸根到底,依然還是社會分工的不同。


    隻不過誠道派以君王為理論核心,而愚論派則以天命為理論依據,兩者在職業分工論點上雖說立意不同,但立場相近。


    此時倒是以長陵子為首的雄論派反對說道:


    “廣叔公所言,老朽不敢苟同。縱觀當今世道,天下紛繁複雜,諸侯列國無不以自強而禦外辱。王不知自強,則民弱,民弱則國亡,無王又何來天下萬民。所謂天下皆萬民,天命自有定數,以老夫所見,不過一方拙見罷了,不足為道。”


    “師公所言既是,晚輩自愧不如。”恭首謙俯首阿諛。


    他是公孫嶽門生,自然信奉雄論道流派,長陵子又是雄論道泰鬥,恭首謙自當為其馬首是瞻。


    不待眾人思索消化,此時廣叔子又道:


    “長陵公,此言未免托大了吧。天道之事老夫不敢妄言,但倘若如公所言,天下萬民身係君王,王不強,則民弱,國則亡。敢問長陵公,今朝可還是梁朝之天下,諸侯可還是梁朝之諸侯。若是天子羸弱,天下又何以奉天子為尊,還請長陵公指教一二。”


    廣叔子倒是狡猾異常,按長陵子說法,天下是王的天下,而非萬民之天下,臣民是王的臣民,而非天下萬民之臣民。如果君王軟弱可欺,便會亡國,因為君王無能累死百姓。


    而時下梁朝已經名存實亡,隻剩下梁國屈居於中原蕞爾彈丸之地。但是幾百年過去,也沒見有諸侯王滅了梁國。如果以此為論據,長陵子的說辭倒是靠不住。


    當然,諸侯不滅梁國有諸侯王的政治考量,梁國仍然自稱天子立於中原,頭銜依然比諸侯王高出一頭,名義上梁天子依然是列國都承認的共主,實際上已經難有作為。誰要是先滅梁朝,無異於篡權奪位改朝換代,以天子自居而淩駕中原,屆時其他諸侯國怎麽看,這一點非常重要。


    廣叔子現以梁國為例,反駁長陵子霸道論,倒也站得住腳。


    “三老”幾乎同時開口辯論,大殿眾人一時分成多派,私下高勳湊近說道:


    “魏賢弟所議甚是精辟,為何此前卻不見賢弟來此縱論呐。”


    百裏燕擺擺手,臉色無奈:


    “高兄,你看在場眾人,可曾向府庫繳納一文錢稅負。”


    “賢弟何意?”


    高勳不解,百裏燕故作正色,聲音放到極低,生怕被他人聽去:


    “現場眾人既不繳一文稅負,又無需承擔徭役,甚至不曾為國流血,卻在此終日白吃白喝鹹國米糧,依在下所見,一幹人等與吃飽了撐著的酒囊飯袋無異。”


    “哦……原來如此啊……”


    百裏燕兩世為人,看待納稅問題的角度,遠超今人學識。


    但凡在議賢館縱論國政者,不說全部吧,少說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既無工作,又無收入,也不曾當兵流血,更不需要他們服勞役,隻因為他們識字,可以享受到時下社會的特權照顧。


    就是這麽一幫幾乎無法為國家創造價值的人,百裏燕、高勳私下都稱之為酸腐文人。


    他們無法為國家創造價值,卻天天吃住在議賢館免費食宿,有甚者毫無基層工作經驗,但凡憑借自己一張三寸不爛之舌,便能博取達官貴人的重用,其中尤以相國公孫嶽為典型,由此也給鹹國士紳階層豎了極壞的榜樣。


    隻要是自恃有些才學的,就敢在議賢館縱論國政,甚至不惜投權貴之所好,盡說些冠冕堂皇阿諛奉承的漂亮話,如呂沫之流,毫無務實建樹,卻能受到高官重用。


    此番新推《推商稅》,多半是以公孫嶽這等酸腐愚蠢之人為首,組織徒子徒孫搞出來的狗屁政策,與其說利國利民,不如說是禍國殃民。


    如今還要冠以打擊奸商不義之徒名義推行新政,反倒是那些真正投機倒把惡意抬價的權貴階層,把責任轉嫁給合法商人,公孫嶽的動機越來越讓人耐人尋味。


    縱論激辯半天不得結果,傍晚天黑之際,隨著一聲鑼響,今日縱論到此結束,明日繼續由恭首謙主持縱論,主題依然是新政《推商稅》。


    臨了離開議賢館,一少年從背後叫住百裏燕:


    “請問先生可是益草堂魏郎中。”


    “正是在下,不知你家主人有何指教。”


    “師公廣叔子命小子帶話給閣下,今夜一敘,不知魏郎中能否前往。”


    誠道派廣叔子相邀,百裏燕著實感到意外,他看了眼高勳說道:


    “高兄素來推崇誠道派,廣叔子乃誠道派泰鬥,在下無異拜於誠道派門下,我看此邀還是高兄你去吧。”


    高勳推脫道:


    “此事如何了得,泰鬥相邀,賢弟自當親赴,怎可令在下代勞。”


    “誒,在下與誠道派相謀不合,此去怕是難以與那廣叔子談攏。我看,高兄前去無妨。”


    “既如此,高某恭敬不如從命。”


    高勳推崇誠道派,說是不去,多半是臉麵上過不去。


    隨後與那少年一番交代,高勳再次返迴議賢館,前往廣叔子下榻處。


    百裏燕牽迴自己的馬,正要翻上馬鞍,一個聲音從後將他叫住:


    “魏郎中且慢。”


    聲音很是熟悉,迴頭看去是那舌戰恭首謙的白衣青年。


    青年氣度軒昂,舉手投足間隱隱透著銳氣,身邊左右各有佩劍護衛,護衛生得虎背熊腰,穿著棉布的短衫,看著很是驚人。青年雖然一席布衣示人,但兩個護衛此時很能說明問題。


    時下能配如此兇悍護衛者,隻有權貴階層,連趙遜也不養護衛。以青年今日所論,能敢於辯駁國策新政,百裏燕一時間想不出都城之內,有誰和相國公孫嶽過去不。


    他定了定神,向略施一禮說道:


    “鄙人益草堂魏賢,不知閣下尊稱。”


    青年的目光出神看著,嘴角浮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閣下隻需知道在下姓蘭便可。”


    “哦,原來是蘭公子,不知蘭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聞閣下今日所言甚是精辟,不知閣下對《推商稅》新政有何高見。”


    “蘭公子過譽,在下以為時下多說並無益處,不如等上一年半載,新政弊端定顯端倪。”


    “哦,魏郎中何以如此肯定。”公子蘭拉近一步距離,臉上笑容令人捉摸不透。


    “時人目不識丁者十之八九,知曉新政弊端者甚少,此時即便你我說透利害關係,隻怕是世人取笑你我無知。”


    “魏兄此言雖然不假,但待到新政弊端露出端倪,百姓已深受所害。魏兄以為,當如何應對新政之弊。”


    “這個嘛……”


    百裏燕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蘭公子恐怕不是什麽好鳥,他明知公孫嶽推行的新政有弊端,反過來還問自己,現在又提破解弊端之道,顯然動機不純。想到這裏,他婉言道:


    “在下愚鈍,新政之事怕是力不從心。家中尚有瑣事未了,在下這便告辭了。”


    翻上馬,百裏燕縱馬而去。蘭公子看著遠去的背影,身旁三十五六的鏢衛粗著嗓子問道:


    “公子,此人言辭多有浮誇虛言,似乎並無真才實學,公子為何要延攬於他。”


    “許叔,此人當年助趙遜多次大敗晉軍,若非鼎煬侯剛愎自用,鹹國焉能有今日之敗。父親欲招攬趙遜,此人便不得不收為己用。”


    “可他畢竟是岐人,若是圖謀不軌,該當如何。”


    蘭公子淡淡一笑,似乎不以為然,隨後負手在後又繼續遊走在街市,全然將今日所有不快之事拋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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