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百裏燕、高勳說話之際,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打斷恭首謙說話:


    “恭兄之言,在下實不敢苟同。”


    青年一言既出,恭首謙聞訊很是詫異,想到有人突然打斷論政,他定了定神,目光循去那青年: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在下所言又有何不妥之處。”


    恭首謙躬了一禮,那青年擠出人群,負手在後站在大殿之外。青年一席白色細布直裾,年十八九,唇無須絡麵如冠玉,舉手投足之間英氣十足。


    青年迴禮躬身行了一禮,上前幾步說道:


    “在下何人並不重要,隻聽聞恭兄謬論,實不敢苟同。常言道,無商不通財,無財不養民,敢問恭兄,《推商稅》種種新政如何養民。”


    “課以商稅,以商稅聚人心而養民。”


    恭首謙應對自如,那青年接過話又問:


    “既如此,商稅又何來。”


    “自然是奸商不義之徒。”


    此時眾人附和哄笑,皆在嘲笑青年無知,就連恭首謙也挺直了腰板。想是麵皮太薄,青年臉上浮出片許緋紅,他定了定神接著又道:


    “那敢問恭兄,奸商不義之徒資財,又從何來。”


    “自當是傾軋百姓所得之不義之財。”恭首謙不屑道,已有不耐其煩之色:“閣下倘若再無建樹,恕恭某不再奉陪。”


    “且慢。”青年忙道,接著又說:“據在下所知,所謂奸商不義之徒傾軋百姓之財,皆來自於國府所鑄新錢。


    當年相國公孫嶽為推新政《農桑令》,以高價低賦為餌,令流民、百姓開荒。而國府之內錙銖奇缺,為能收購百姓手中存糧,相國大人大舉鑄錢,以解燃眉之急。由此百姓手中銅錢陡增,卻招來商賈抬價之風。


    不知恭兄以為此事該如何評斷。”


    青年矛頭突然指向公孫嶽,現場頓時議論迭起。恭首謙應該是始料未及,也許是根本不懂經濟,青年男子刨根問底矛頭直指《農桑令》最大硬傷,恭首謙心中有些慌亂。他定了定神道:


    “鑄錢實為增加百姓收益,無可厚非,又有何不可。”


    “恭兄此言差矣。”青年話音一揚,臉上頓顯幾分銳氣:“與其說百姓手中錙銖陡增,不如說是國府大舉鑄錢,庫中新錢如盈。天下財貨自有定額,貨若遠少於錢,錢焉能值價。


    國府將新錢用於購糧,百姓手中新錢自然增多,商賈若是原價收貨,市麵上的新錢必然越來越多。當新錢大行其道,充斥世間,如此錢多貨少,若是原價不變,豈非令商賈虧本,漲價便是必然之舉。


    如今將農桑不興,又推新政,對商賈課以重稅,如此與殺雞取卵有何異同。”


    青年措辭犀利頗有道理,眾人一時間也是議論紛紛。


    在場眾人多半是不懂經濟,懂經濟的也是一知半解。青年所言要害也正是通貨膨脹的精髓,當貨物的總量短期內處於相對恆定的產出狀態,大規模鑄錢的結果,隻能是府庫充斥新錢,新錢參與流通後的結果隻能是價格被迫上漲。


    錢本身是不能帶來任何的勞動出產,也變不出物資,錢的作用僅僅是提供一個衡量尺度,當這個衡量的尺度被人為的擴大,尺度的衡量標準自然要水漲船高。


    青年一語戳破《農桑令》的謊言,更多人依然雲裏霧裏不明其理。


    恭首謙的臉上起伏不定,隱有驚色浮麵,頓了許久才道:


    “閣下所言不過片麵之詞,不足為道。《農桑令》乃利國利民之舉,開荒拓土糧食物產增多。如君所言,鑄錢之事勢在必行,並無不妥之處。百姓手中有了餘錢、餘糧,奸商不義之徒,心起貪欲之念,哄抬價格囤積居奇牟取暴利,乃有目共睹。難道閣下認為不鑄錢,奸商不義之徒便不會哄抬價格?”


    “你!”青年啞口無言,咬著嘴唇一臉羞臊。


    恭首謙所言並非沒有道理,老百姓手中的餘量多了,但錢幣流通太少,也不是好事,所以錢還是得鑄。即便不鑄錢,沒人能夠保證奸商不會趁機哄抬價格。


    但在百裏燕看來,貨幣增發的多少,已經不是時下認知範疇,和知識儲量所能理解的宏觀概念。


    既沒有合理的統計數據,也沒有經濟理論基礎,縱然青年所言確有其事,在缺乏理經濟論體係的時下,最後隻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有人能夠拿出一個合理而具體的貨幣發行依據。


    青年語塞之際,席間有人立身而起,百裏燕愣是一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一旁的高勳:


    “恭兄所言差矣。”


    高勳躬深施了一禮,恭首謙轉來目光定睛看了一眼,神色似乎並不詫異,嘴角隱隱掛著絲笑容,一派泰然之色。


    “原來是高勳兄,幸會幸會。”恭首謙行了一禮,接著道:“不知高兄有何賜教。”


    此時眾人目光轉向高勳,那青年同樣投來目光仔細打量高勳。


    高勳定了定神道:


    “據在下所知,《農桑令》頒布後三年之內,府庫所鑄新錢乃往年二十倍之數,而稻米產量在《農桑令》頒布之後三年,僅僅是比三年前增加了三成,如此以六倍於稻米增量鑄錢,又以遠高出當年官價價格收購拓荒百姓手中積糧,如此便是助長了商賈漲價之風。


    若無超常價格購糧,商賈便不會迎風漲價,市麵流通的銅錢也不會大行其道。無銅錢大行其道,商賈即便是抬價,百姓也買不起。百姓買不起,貨物便無銷路,無銷路商賈又何談暴利之說。


    以在下拙見,所謂奸商不義之輩,無非是順勢而為者。


    如今《農桑令》積弊未除,又興《推商稅》,以《推商稅》之名,行搜刮商賈之實,即便是守法經營者,在《推商稅》之下也無守法可能。


    若是連順應漲價也被訴為奸商不義之輩,敢問恭兄,今日之布價遠甚於五十年前布價,倘若以此為計,莫非天下所有商賈皆為奸商不成。”


    高勳所言精辟,對鑄錢一事理解深刻,竟連恭首謙一時也難以應付,或者說恭首謙根本不懂經濟。


    “好,這位仁兄見微知著入木三分,在下甚為欽佩。”


    遠處青年躬身一禮深表讚同道,高勳迴了一禮:


    “在下一點拙見,讓閣下見笑了。”


    高勳話音剛落,席間另一男子立身而起,向眾人行了一禮大聲說道:


    “高兄所言甚謬,在下不敢苟同。”男子一席藍袍直裾,頭戴木冠,麵色甚黑,兩撇短促八字小胡分得很開。男子接著說道:“所謂鑄錢,無非是舊錢不足,鑄新以補舊錢,倘若商賈皆以鑄新為口實,行漲價之實,莫不是要令府庫不鑄錢,倘若府庫不鑄錢,天下又何來舊錢,無舊錢,又何談稅賦,無稅賦又何以行國事,在場諸位以為如何。”


    說話男子是鼎煬侯的門客呂沫,今年二十三,方才一言顯然是衝著高勳而來。高勳又是趙遜門客,雙方座主因江東之戰而生嫌隙,呂沫所言顯代表鼎煬侯就《推商稅》的立場。


    這時高勳說道:


    “萬事皆有定額,即便鑄新也該有尺度,若是任意鑄錢,新錢遠甚於商品,敢問呂兄,若是呂兄為商,今日之錢不及昨日之錢,呂兄以為該如何。”


    “既然高兄認為鑄新錢該有尺度,那就請高兄說於眾人,府庫每年究竟該鑄多少新錢,又該支用多少,方能令奸商不義之徒安分守己。”


    “你!”


    高勳一時語塞,他著實沒有料到呂沫避重就輕問出這等刁鑽之事。


    就時下認知範疇,鑄錢該鑄多少,很難有誰能真正計算清楚給出衡量的標準,更別說一幹酸腐文人和經濟文盲。即便呂沫自己提出此問,也不知其理。


    同時也將鑄錢一事推給了內朝權威機構,呂沫他自己不知道,其他人更不知道。如此一來,鑄錢該鑄多少為合理,也是隻有權威機構才說的算。


    縱使高勳才高八鬥,能說出一個合理的鑄錢總量,呂沫完全可以不認這個賬,現場一幹經濟文盲,完全然可以恥笑高勳一派胡言。


    輿論風向立時朝著呂沫有利的方向發展,恭首謙很是中意呂沫之詞,他道:


    “呂兄所言極是,恭某深以為意。鑄錢意在補舊不足,該鑄多少支用幾何,自是內朝審慎尺度而為,難道高兄認為內朝鑄錢是為縱容姑息奸商不義之徒乎。”


    話音落下,恭首謙喜形於色,他向呂沫做了一揖,臉上頓時多了幾分得意。


    高勳意在將鑄錢和市場對銅錢需求量說透,不想反被恭首謙拿住把柄。


    時下鑄錢的權威解釋權握在內朝手中,鑄多少新錢,支用多少用以采購,自然是內朝說的算,而且當下知識稀缺,即便是讀書人對經濟領域的認知多半是空白,諸如高勳這等文人和市井小民,即便說破大天,僅僅隻是高勳的一麵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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