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突然,杜瑞發出一聲輕哼,微微睜開了眼睛。


    他那雙老眼先是睜開一絲縫兒,緊接著便立刻鼓圓了。首先便是朝雙手抱著,托在自個肚皮上的酒壇子望去。見到那翠綠酒壇完好如初,杜瑞顧不得身上散架般的疼,摸了摸酒壇子心有餘悸道:“還好,還好,還好酒壇沒碎。”


    “你這老頭真是好奇怪,為了一壇子酒,連命都不要了。”慕容蓉蓉也是看得提心吊膽。


    “你懂什麽?”杜瑞一瞧見這個小女娃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動了動身子似是想坐起來,誰知尾椎骨便是一陣刺痛。他又舍不得將手中的酒壇放下,隻能朝著醉雲樓的夥計吹胡子瞪眼道:“還不快,快扶老夫起來!”


    慕容蓉蓉被杜瑞一兇,也是怒氣衝衝的反駁道:“要不是你死不撒手,哪裏有這麽多麻煩事。這些好,摔出個好歹來,可別怪我。”


    “蓉蓉。”蘇青珃語帶嚴厲的製止了慕容蓉蓉接下來的話。她上前阻止醉雲樓夥計道:“你們先別亂動,我來看看杜老身上的傷。若是傷著骨頭了,可不能直接這樣扶起來。”


    “誒。”杜瑞這才發現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人,他眉眼一挑,麵帶疑惑道:“小女娃子好生眼熟,老夫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倒不是杜瑞記性不好,而是這老頭平日隻癡於酒,對其他那些不重要的東西都是過眼即忘。除此之外,他還很有些臉盲症,就連自己的親大哥,也是靠著衣裳才能勉強辨認。這一下見著蘇青珃能說出有些眼熟。已經算得上印象深刻了。


    “杜老忘了?”蘇青珃笑道:“去年十月十三,小女子有幸嚐了一杯杜老親自釀的雲生酒。”


    “是你!”杜瑞一臉驚喜道:“小女娃子可是好久不見了。老夫當日還邀你一同品酒談酒,左等右等卻不見你來赴約。”


    好一陣雞飛狗跳,王府醫官終於趕到。好在杜瑞這一下雖然傷得狠,卻沒傷著骨頭。小心翼翼的將他扶起,上了些傷藥之後,便又是一派硬朗矍鑠的模樣。


    此刻。梧桐院中。蘇青珃和杜瑞二人正在一角亭子中對坐相談。沒了外人在旁邊覬覦,杜瑞終於將那壇子酒離手放在了亭內的石桌上。


    “別的酒倒也罷了。”杜瑞長歎一聲道:“這壇子酒,是我爺爺釀的最後一壇酒。也是最好的一壇酒。我原想著,一直守著它到我不能守的時候。沒想到,我那大哥卻將它給賣了。”


    杜瑞的釀酒之術乃是直接師承其爺杜彥。這杜彥當年人稱酒狂,比之杜瑞的酒癡又有不同。


    杜瑞釀酒。好尋訪各種古籍酒譜,複原那些已經失傳的好酒。他釀酒講究細而精。每一丁點地方都要注意到。比如這發酵的原料、釀造用的山泉雨水,又或者是存放的器皿和位置環境。每每攻克一個酒譜,杜瑞便會欣喜若狂。他雖然也有一些自創的酒,但數量並不多。得意的就更少。


    而這酒狂杜彥,則是當之無愧的狂人一個。杜家人都好酒,好好酒。好美酒,好新奇之酒。杜彥號稱嚐過當世所有的酒。而但凡出自他手的。便都是世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酒。他活了不到六十歲,卻足足釀了一百二十八種新酒。其中有六十九種流傳出去,這六十九種酒中更有十二種是不可多得的傳世之作。


    杜彥有一根與旁人不同的舌頭,能夠感知到酒液毫厘之間的細微差距。隻要他嚐過的東西,那味道便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顆,能夠想象出味道的腦袋。那酒在未釀之前,哪幾種東西,哪幾種味道合在一起,能夠碰撞出更美妙的味道,其實早就在他心中打過腹稿了。


    往往他釀出的酒,和腦中所想象的味道差別並不大。嚐過之後再做細微的調整,便能夠確定最後的配方。


    “酒狂杜彥,杜大師的名字,小女子也是早有聽聞,如雷貫耳。”蘇青珃道:“許多愛酒之人都稱,杜彥是繼杜康之後,最偉大的釀酒人。”


    “坊間傳言,難得也有不弄虛道假的時候。”杜瑞麵上泛出些驕傲的光彩,像是誇他的爺爺比誇他自己還要更高興。“家祖確是繼家先祖之後,我杜家,甚至是全天下最出色的釀酒人。”說著,便又長歎一聲道:“我不如家祖遠矣。”


    “傳聞,杜大師當年留下的酒譜中,還有許多種酒的配方被醉雲樓留了下來,並未釀造出售。”蘇青珃好奇道:“這是為何呢?”


    “有些人說,是因為那些酒的配方失傳了。還有些說,是因為那些酒釀造太難,除了酒狂無人能夠釀造成功。當然,還有更多的,則是說我醉雲樓欺世盜名,酒狂留下的酒譜根本就沒有一百二十八種酒那麽多。沒有的東西,醉雲樓自然拿不出來。”杜瑞擠著眉毛,賣關子道:“姑娘以為,真相是這三個中的哪一個呢?”


    “我以為,應該是第四個。”蘇青珃卻是眨了眨眼睛道。


    “哦?”杜瑞很有些奇怪的道:“你倒說說看,這真相究竟是什麽?”


    “大概,是被杜大師收起來了。”蘇青珃想了想道:“或許,他還留下了遺願。不到緊要關頭,不得翻看那些酒譜。”


    此話一出,杜瑞麵色微變,很有些驚訝道:“事實上,確實如此。家祖離世前,隻將一部分的酒譜和每一種酒留了一壇下來。剩下的一些酒譜,則被他藏了起來。更放言,後世子孫,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得將之取出。”


    杜瑞搖了搖頭道:“雖然我等都謹遵其命,從未動過那酒譜分毫。但心中還是有些疑惑,不知道家祖此舉究竟是為了什麽。”


    “杜老以為,何為酒呢?”蘇青珃突然問道。


    “哦!”杜瑞笑道:“小女娃這是在考我咯?”不過三兩句話,兩人之間便熟稔不少。他性子一起,又直接喊起了蘇青珃“小女娃”。


    杜瑞張口就要迴答,可是這嘴才張了一半,到了嘴邊的話,卻是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他從出生就是泡在酒缸裏長大的,這些年愛酒成癡,喝遍了好酒,親手釀的酒更是無數。要說當世最懂酒之人,他絕對排得上前三。可是今日卻被人直截了當的問“什麽是酒”,而他信心滿滿的開口,卻偏偏卡殼的答不出來。


    杜瑞麵色怔然,似歎、似悟、似驚、似喜、似恍然,又似遺憾。


    許久,他才開口道:“這問題原本無比簡單。就算問三歲小孩子,什麽是酒,他們大概都能答得出。這是酒、那是酒,聞起來香香的,有些醉人的是酒,大人能喝小孩不能喝的是酒。”


    蘇青珃看著杜瑞學小孩子的樣子,指指點點的樣子,不由一笑。


    “要是問大人,恐怕更是會被人嗤之以鼻。這是什麽鬼問題,是不是酒,我鼻子一聞,嘴巴一嚐就能知道。什麽是酒,白酒是酒,黃酒是酒,高粱酒是酒,葡萄酒是酒……”杜瑞嘴巴不停,一連念了二三十種酒名不帶重樣的。


    “若是問懂酒會釀酒的人,就是更細致的答案他們也能說出來。怎麽樣發酵能釀出酒,為啥子步驟看上去差不多,別人家釀的就是醋。什麽是好酒,什麽是劣酒。酒由誰創出來,這千百年來,有多少聞名天下的酒師和酒客。有多少關於酒的詩詞……”杜瑞絮絮叨叨,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滾瓜爛熟、如數家珍。杜家子孫,學字的時候背的不是三字經,而是祖上傳下來的酒譜。看著他談起酒時狂熱的模樣,便能知道他對酒有多癡,有多愛。


    蘇青珃瞧著杜瑞的模樣,腦中不知怎麽閃現出花吟夕喝了酒之後通紅的臉來。世間之大,有天生愛酒的,也有這樣天生碰不得酒,對酒敬而遠之的。一想起花吟夕,心中便控製不住的有些心神不寧起來。


    “杜老確實對酒熟之又熟,看徹看透了。”蘇青珃笑道。


    “哼!”杜瑞哼哼一聲,沒被這馬匹拍暈。他砸了砸嘴道:“和你這女娃娃聊天,還真是讓人想浮一大白。這庸王府也忒小氣,不知道送些酒來待客。”杜瑞這會兒,又自動把自己歸為客人那一類了。


    “這兒不就一壇酒。”蘇青珃笑著瞥了眼石桌上放著的翠綠壇子。


    “這可不行!”杜瑞趕忙像小孩子搶東西般,俯在桌上雙手將酒壇環抱住。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這酒已經被秦相柳買了。他苦著臉道:“起碼,現在不行。”


    “君子不奪人所愛。”蘇青珃笑了笑道:“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會向庸王說說,讓他將這壇酒歸還給醉雲樓。”若是從前,她或許就直接做主,讓杜瑞將這酒帶迴去了。可是現在,她卻想做這樣會讓秦相柳誤會的事。


    喝著夢萍送上來的酒,杜瑞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興奮和高興。他隻是摸著那翠綠的酒壇,若有所思。(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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