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之上,秦王居高臨下俯瞰眾生,當那雙懶洋洋的眸子對上一雙清亮中帶著好奇的眼睛時,莫名的頓了頓。似是這個時候,才認真地看了蘇青珃一眼。滿朝文武,隻有這一雙眼睛敢肆無忌憚的盯著西秦之王。


    蘇青珃從他的眼中看到一抹似笑非笑帶著玩味的笑意。秦國大王姓秦名炎,比想象中還要更加年輕。臉龐中隱隱與秦相柳有些相像,但氣質卻截然不同,尤其是那雙眼睛,一眼看不見底,卻莫名讓人覺得危險。這是個隨心所欲到了瘋狂的人,好像隻要他樂意,烽火戲諸侯不過是抬手之舉,浮屍遍野不過是等閑兒戲。


    事實上他與秦相柳生肖相同,兩人整整差了十二歲。


    裹著繡著金絲龍紋的玄色朝服,慵慵懶懶的斜靠在龍椅上,白麵細眸,像是隻毛色華貴遊戲人間的千年狐狸。


    “庸,別來無恙?”秦王抬眼,看著一直低著頭的秦相柳,饒有興致道。不稱王弟,不言愛卿,隻喚他作“庸”。像是每叫一次,就讓階下之人明白,這一生最好碌碌無為,一世平庸。


    “微臣一切安好,謝大王掛心。”秦相柳終於將頭抬了起來。


    “果然氣色頗佳,風采依舊。看來庸這一路遊山玩水,倒是不亦樂乎。”秦王盯著秦相柳內傷未愈,明顯有些蒼白的臉,笑道:“那就來說說,你抗旨不遵,擅離京師之罪。寡人應該怎麽責罰?”秦王的口吻像是說著什麽玩笑話,但秦相柳和滿朝文武知道,他並不是在說笑。


    “微臣知罪,但憑大王責罰。”秦相柳麵色不變,聲音依舊溫厚恭敬。不解釋。不討饒,似是心甘情願。


    “那好,庸擅離職守在前。抗旨不遵在後。乃是欺君大罪,罪無可恕。判斬立決!”秦王放言道。


    蘇青珃猛的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王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看不出所言是真是假。秦相柳目光平和,唿吸未變,朝堂之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許久……秦王才看著堂下眾人僵硬的表情,接著道:“不過,寡人乃是仁德之君。自然不會濫造殺戮。庸雖罪大惡極,還是小懲為戒,就判當堂廷杖三十,禁足一月,罰俸半年吧。”


    蘇青珃高懸的心髒終於輕輕落下,又聽他道:“庸武功高強,不得使用內力抵抗。”


    “微臣謝大王恩典,願暫封內力受刑。”秦相柳謝恩道。


    “慢著!”蘇青珃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對著秦王道:“大王怎麽能夠如此兒戲,不問緣由不分青紅皂白就下此重罰?”廷杖三十。還不許用內力抵抗,以秦相柳本就受傷未愈的身子,隻怕立時就要去了大半條命。


    秦王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從口中吐出幾個字道:“杖五十。”


    “你!”蘇青珃氣急,隻覺得從未見過這樣蠻橫得不講道理的君王。“大王這樣賞罰由心,胡亂下令,置禮法於何處?這樣如何治理西秦百萬臣民?如何叫天下人信服?”


    “嗬嗬。”秦王看著蘇青珃義正言辭,滿臉堅定的樣子,居然輕笑出聲。


    秦相柳麵色微變,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低聲道:“小七。別再說了。”


    秦王看著秦相柳的動作,眼睛眯了眯。口中高聲道:“杖一百!”


    “你這個……”蘇青珃胸膛起伏,氣不可耐。


    “杖兩百!”秦王未等她說完。又道。


    蘇青珃盯著秦王那雙戲謔的眼睛,胸膛起伏,卻終於不再開口。


    “寡人之言就是禮,寡人之令便是法,何人不服?”秦王目光所至,文武大臣盡皆低下頭去,無人敢言。


    “我不服!”蘇青珃從秦相柳身後步出,直麵秦王道。


    “哦?你憑什麽不服?”秦王的目光落在蘇青珃身上道。


    “大王以權勢相欺,以武力相迫,就算堵得住悠悠眾口,也管不住萬千人心。他們不開口,不代表他們心服。我不服,更無須任何憑仗。”蘇青珃昂首道。


    “你說得對。”秦王嘴角微翹,笑道:“但寡人從不在乎臣民服與不服,誰敢反抗,便打到他服!”語音帶笑,眼底卻不顯絲毫笑意。秦王沒有出神入化的絕世武功,沒有令人心悅誠服的寬厚仁德,但他有百萬黑甲秦兵,有西秦至高無上的權勢,他就能夠隨心所欲的玩弄和操控他人的生死,並以此為樂。


    “微臣願受兩百廷杖,蘇姑娘並非我朝之人,心直口快,還望大王不要怪罪。”秦相柳趕忙道。


    “寡人倒不知道,庸也會有著急的時候。”秦王看著他那張不再雲淡風輕的臉,意味莫名的笑道。“她就是那個你寧肯違抗寡人之命,也要拚死相救的紅顏知己?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絕色佳人,怪不得你願意為了她不要性命。”


    秦相柳沉默不語,心下一緊。


    蘇青珃感覺氣氛越來越怪異,西秦的朝堂讓人感覺格外的壓抑。


    “好,兩百廷杖,寡人便成全你。”


    蘇青珃心中一急,秦相柳卻握住她的手,溫言道:“放心,我沒事。”他的手心依舊溫暖,卻隻片刻就快速放開。


    滿朝文武屏住唿吸,無數雙眼睛盯在那相握著的兩隻手上。就連秦王的目光也不由停在那兒,頓了頓。


    兩名黑甲侍衛各執一根嬰孩手臂粗的紅漆長棍入殿,木棍豎著立在殿中青石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行刑杖棍是用鐵樺樹的木頭所製,硬逾鋼鐵,入手極重。普通人受得十棍便會喪命,此刻秦相柳舊傷未愈,還被勒令不許運功抵抗,兩百杖,秦王是要將他活活打死?


    “蘇,青珃。”秦王看著她藏不住焦急的臉色,喊道:“就由你來數數吧,可別數出什麽差錯,否則少打一杖,寡人便要他多還十杖。”


    蘇青珃雙眼死死盯著秦王,牙齒緊要著下唇,像是要將禦座之上的人看穿看透。


    “啪!”“啪!”“啪!”“啪!”


    木杖快速的落了下去,每一杖都發出清晰可聞的聲響。秦相柳站在堂上,麵無表情的忍受著每一記廷杖狠拍在他的背上。那樣溫潤如玉,謙雅溫厚如同林中青竹的人,此刻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堂前受此酷刑折辱。


    蘇青珃沒有迴頭,那每一記杖責卻好像直接狠狠抽打在她的心上。若不是為了她,秦相柳根本不會無故離京。在南疆接到秦王的詔令之後,原本可以在規定的時間內趕迴。又再一次因為她的緣故,在南楚耽擱了半個月。


    滿朝文武無人出言相勸,卻也沒有多少惡聲惡語落井下石之輩。看著麵不改色咬牙受刑的秦相柳,心中不免閃過一絲憐憫。


    雖然是先王親子,大王同父異母的親弟,但這個西秦庸王的身份實在尷尬。當年就是為了將他鏟除,還是太子的秦炎趁著先王重病之時親自發兵南疆,屠戮十數萬苗民。而後秦相柳被先王所派的高手相救,太子明知先王心意,依舊派死士千裏追殺,不死不休。直到秦相柳拜入無涯山門下,受駱無涯庇護,那些追殺才稍有消停。有整整十年的時間,秦相柳雖美其名曰在無涯山學藝,實際是為了躲避秦炎的追殺,在無涯山逃難。


    直到先王彌留之際,十六歲的秦相柳才第一次踏入西秦的國土,受封庸王。先王為他正名,將他公之於眾,也是希望秦炎能夠多一分顧忌,念及父子之恩兄弟之義,手下留情。庸王,庸王,先王是希望秦相柳一生平安中庸,莫露鋒芒。亦是告訴秦炎,西秦的太子是他,今後西秦的大王也必然是他,不要再與秦相柳爭鬥,兄弟相殘。


    有些年長些的官員,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秦相柳時的場景。穿著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明明是身形清瘦單薄的少年人,麵上卻看不見半分稚氣,成熟得可怕。他像是徹頭徹尾的外人,沒有秦人的鐵血好勝,也不像是習武多年的武者,衝動易怒。反而像是飽讀詩書的儒生,隱逸山林不喜功名的文士。比起他的年齡、身份來,他的氣質與西秦、與秦王宮更加格格不入。


    秦相柳見著父王沒有痛哭流涕,隻是淡淡的生疏,像是個太過禮貌的陌生人。他們的父子天倫隻團聚了十天,好像能說的話也甚是寥寥。秦王對他更多的是愧疚,他對秦王的感情想必要更加複雜。十天之後秦王賓天,太子秦炎登基即位。


    一切塵埃落定。


    秦相柳留在西秦為父守孝一年,他習武頗有小成,加上父王留下的一幹忠心護衛,在西京並沒有遇上什麽大的危險。秦炎初登大位,在西秦掌權卻已將近十年,自然駕輕就熟。王座對他來說隻是理所應當,必然要得到的工具。有了這個工具,他才能更肆無忌憚隨心所欲。等到所有跳梁小醜,以及那些不順耳的聲音全部被他鏟除,這位新任秦王的目光便放到了他費了十年時間都沒能除掉的某個家夥身上。


    那個和他半點不像,卻常常被人拿來與他對比的,他應該稱之為弟弟的人身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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