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馮叔走後,袁管事又說了幾件茶館公事,兩人便就此靜默。


    當瑞木修言又重新沏上一壺新茶,眼角一對,正巧對上二樓處的一抹青青子衿。


    他輕笑,是因為看到那小姑娘的笑容,而感染了他。


    看著她聽琴娘唱曲的陶醉模樣,可是又俏又動人,比起主台上我見猶憐的清倌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瑞木修言停下手上溫盅的動作。


    他的凝神注視,引來對麵袁管事的注意,他順著大當家的視線瞧去,也明白是什麽人吸引了大當家的興趣。


    袁管事想,那也是,也隻有她才有這般影響大當家注意的能力吧!


    他接手大當家沏茶的動作,自己溫盅、迴衝、倒茶、品香,對著猶在看人的大當家說道:「離丫頭前幾日買下景小子,人是厚實可靠,好學勤作……這


    說來緣分還真是奇妙啊,這麽兜著兜著,兩人就這麽結緣,說不著是段良緣呢!」


    瑞木修言默默的拉迴視線,對於袁管事的話,他四兩撥千金的帶過,「日子還遠著,瞧得可清楚嗎?」


    袁管事老歸老,嚴肅歸嚴肅,可心是清透得很,看什麽都透徹,「大當家沒瞧仔細嗎?那在離丫頭後方替她擋著人群的小子,就是景小子啊!瞧他護成這樣,也算有情有義了。」


    若不是袁管事的提醒,他還真沒去注意到離兒後方的情況,照這麽一看,還真有幾分袁管事說的那樣。


    說景平之是個小夥子也不為過,可那氣質並不流裏流氣,穿起茶館製定的衣衫也和普通人不同,反而有種書香味,圍繞全身。


    他想起離兒曾說過景平之的身世,這樣殺父弑母的仇,能讓他照顧好離兒的一生嗎?


    「袁老多心了,離兒心性稚嫩,不適合包袱太重之人。」


    「大當家也多心了,袁老隻說他們有緣分,可沒說要讓離丫頭許給景小子哪!」


    瑞木修言明著被擺了一道,有些微愣住,隨即喝茶掩飾,肅起一張俊容,沒好氣的說:「袁老還是下樓看看吧,外頭的人要把茶館的門給衝破了。」說完,也不再多看袁管事一眼,反而盯向離兒的位置,眼中有了複雜的光芒。


    「是的,大當家。」眼看大當家的情緒被他挑動起來,他也見好就收,起身揖禮後,便要告退。


    就在袁管事正要步出雅房時,瑞木修言又突然啟口,「順道要離兒上來,再把她叫的茶點給人打包好。」


    袁管事恢複一絲不苟的神情,把大當家囑咐的事項記牢後,點點頭,便關上雅房的門。


    說到包袱,他的包袱難道比景平之小上多少?他又怎麽認為自己能夠照顧離兒一生?


    他無法細想在什麽時候,他與離兒的關係便已悄悄變了質,不似以往的單純,就連最初曾對自己的誓言,說要將離兒許人這件事,也在長久相處下來,慢慢在記億中被衝淡。


    最近想起這件事,是在什麽時候?


    啊!就在初時立誓那刻,從此,他便不再憶起。


    他該汗顔,該對離兒心有虧欠,可奇異的是,他半點愧疚,都不曾湧上心頭,反而對於離兒一直陪伴他的事,視為理所當然,視為天經地義。


    如今兩人中間有了景平之,不說他們之間是如何牽扯,光是想到離兒跟景平之有緣這件事,就夠他心思紊亂的了。


    依袁管事的辦事速度,瑞木修言並沒有等人太久,不多時,離兒已經翩然來到,還帶了一個年輕小夥子一塊。


    「大少爺,離兒來了。」


    「嗯。」


    在離兒帶著景平之進入雅房之後,瑞木修言便用一抹無害的笑意,與淡雅溫和的神情,迎接兩人,再讓性子如同小雀兒般的丫頭,膩上他的身邊,嘰嘰喳喳的對他介紹她買來的小壯夥子。


    「平之,快來見過大少爺。」離兒對著一臉戰戰兢兢的景平之說道。


    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一見到離兒口中的大少爺出現在自己眼前,便雙膝下跪,雙掌貼地,叩首再叩首。


    「平之見過大當家,謝大當家收留平之,此情難以迴報,平之定會永懷在心,絕不辜負。」


    瑞木修言驚訝他對自己的稱謂,卻沒有表現出來,反而轉頭看向離兒,眉心皺了一下。


    「起來吧!你該感謝的是買下你的離兒,敝人可什麽都沒做哪!」


    「大當家別怎麽說,那幫平之的娘安葬用的銀子,可是用大當家的私房錢呢!」


    「離兒。」瑞木修言喚了一聲,提醒她,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瞧這丫頭把他曾對她說的「茶館的收入是私房錢」,這種逗笑她的私密話,都拿出來向人說嘴,她對這個景平之就這麽全然信任,無所分際?


    就是如此,他也不甚開心。


    「離姑娘飲水思源,對於和她同樣處境的平之,實在照顧,往後平之也會和離姑娘一樣,對大當家忠心不一一的。」景平之的話有著和他年紀不符的成熟,這都托在外頭這兩年來流離失所之苦,養成他保有謙遜特質,卻無才子傲氣的優點。


    「同樣處境?」


    「平之聽離姑娘說過,她逝去的娘也是因為大當家才得以安葬,平之想著如此際遇,我倆也是同病相憐,都得大當家恩惠才得以安慰怙恃。」景平之恭敬的說著話,直視瑞木修言的眼神,沒有絲毫膽怯。


    「恩惠是嗎?!」對於景平之的話,他一直沒有太多的表情,連著兩句重複的意思,也讓人看不出情緒。


    他不再迴應景平之的話,側過臉,對離兒說:「去看看讓人打包的茶點好了沒,好了就直接上馬車等我,再一同迴去。」


    離兒也瞧出瑞木修言的不悅,她暗忖著自己哪裏做錯了,惹得大少爺不開心?


    可看這狀況也無從詢問,隻能低下頭,乖巧聽話的離去。


    在經過景平之身邊時,兩人下意識的對望一下,離兒思緒清透,是想著方才景平之說過的話,是否不適,景平之則是帶著淺笑,替一臉疑惑的離兒,打開雅室的木門,讓她離開。


    瑞木修言自然看見他們之間眼神的交流,雖然短暫,但足以讓他感覺不適。


    「聽小兄弟說話,感覺得出來是有文采的,讓你在茶館屈就一個夥計的職位,不可惜了些?」


    「承大當家過獎?平之不過是因為家父的關係而多讀兩年書,論文采,還不及,隻能算上識得幾個大字,還不至於會餓到自己肚子。」


    「可矛盾的是……你卻賣身了……」說完,瑞木修言從懷中拿出離兒那天就交給他的契約。


    沒錯,是景平之的賣身契約,攤在桌上,上頭的字清楚明白。


    「賣的還是死契?」離兒不是不識字的粗野丫頭,也不是貪心苛刻之人,絕不會同意讓他就這麽簽上死契,打算綁死他一輩子,隻因為她用五十兩銀子葬了他逝去的娘。


    而更奇怪的是這小子!能文能寫的他,多的是可以用上腦袋裏的東西,想辦法來安葬自己娘親,實在不必做到賣身這最終途徑。


    麵前這個對他來說,僅能算是男孩的人,一見放在案桌上的契約,上頭清楚表示了他和買主離兒的大名,英俊的臉龐竟突然翻紅,淡淡的淺色,還是讓人清楚可辨。


    瑞木修言大概可以知道,他所為何來,來為啥事。


    「大當家,當時離姑娘不懂契約事項……而她的單純、好心,是平之夢寐以求的姑娘……所以平之是自願賣給離姑娘,做她一世的奴傭。」


    如此說了出來,原因清楚可見,但結果卻像混水濁濁,留與不留,都在大當家的一念之間。


    「既然簽了契約,就且在此安分過日吧!」


    才想著大當家的態度,似乎不是挺信任他時,又再聽到要他留下的話,他心中大石一放,正想說出謝過大當家的話,又被大當家後麵未完的詞句,把自己正要開口的謝意,給硬生生吞迴肚子裏去。


    「待幾日,莫善閣在鎮上新開立的賭坊落成,我再引介你到那裏謀個職位,依你的「腦筋」與「才智」,肯定不多時就有升遷而上的機會。」


    此話一落,擺明就是容不下他!


    景平之不解,他與離兒,同是在紛亂的世道中成為孤兒,身世如今也相當,他願意從此以一張契約將自己交付於她,並且絕不違約,絕不背誓,這還不夠讓主子對他包容?讓他信任?


    「不!平之打上的契約,是讓我僅聽離兒之令,換句話說,離兒才是我的主子。」他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會在此時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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