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字一句地說著,萩娘卻覺得她每一個字都說進了自己的心裏,是的,自己也是同樣的感受。


    不明所以的悲傷,不知原因的淚水,雖是沒有真的流下來,但她心中明白,心中缺了一塊的感覺,正是如此。


    竺法蘊抽泣著繼續說道:“你們根本不懂我,你們都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哪像我,小時候便學會了看大人的眼色,雖說瓦棺寺是全天下僧人心目中的聖地,但是不管是什麽地方,不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嗎……又有誰知道,我過得到底是有多難……”


    “師父也好,師叔也好,都是溫雅敦厚的良善之人,然而我畢竟是個女子……我……又有誰幫過我?”


    她語無倫次地說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個不停,萩娘原先心中那一抹憂傷都被她哭得顧不上了,又好氣又好笑地奪過她手裏自己的衣襟,笑罵道:“你哭就哭了,別用我的衣服擦眼淚啊,髒死了啊……”


    竺法蘊才不管她的反抗,扯過她幹幹淨淨又香香的下擺就擦,一邊擦一邊說道:“我自己的衣服太髒了,要不然,誰稀罕你的衣服……”


    真是的,一個兩個都是個孩子,萩娘覺得自己簡直是幼兒園老師似得,照顧人都照顧不過來,哪還有時間自艾自怨。


    “師叔臨走時說的那些話,以為我聽不懂嗎?我就算是個傻子,也有心啊……”


    萩娘驚訝地望著她,原以為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妹子,誰知道,真的是小覷她了,如果自己沒想錯的話……


    竺法汰,恐怕是很難再見了。


    竺法蘊哭得更厲害了,嗚嗚咽咽地說道:“師父,師父……師叔……”


    萩娘憐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溫柔地笑著安撫她道:“快別哭了,你師叔師父他們,若是知道你這般傷心,隻怕更加不安樂……”


    竺法蘊這才慢慢收住了哭泣聲,半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地用萩娘的廣袖擦幹了淚水,扁了扁嘴道:“我跟你這小妮子說什麽呢,你什麽都不懂……”


    自家男人抱著別的女人,這小妮子竟然還笑得出來,實在是個缺心眼。


    竺法蘊同情地看著萩娘,突然覺得自己沒那麽可憐了。


    冬日賞雪原是十分愜意的事情,然而眾人望著窗外已經開始慢慢堆積起來的雪石路,均是露出了憂色。


    沒想到這看似十分溫暖的荊州南麵,竟是那麽早就開始下雪。


    其他人均是不明所以,然而萩娘卻是明白,這個地方雖說氣候溫暖,但畢竟是海拔比沿海地區要高許多,所以降雪降溫都會比較早。


    此時海運航線並沒有開啟,故而耒陽這個小地方,並非是什麽商旅必經的要道,若不是眾人故意繞道,是根本走不到這個地方來的。


    最滿意的人莫過於這小客棧的老板了,原本到了冬季更是沒生意,然而如今他們這一大群人被困在了雪中,根本離開不了,這運氣要是好的話,說不定整個冬天,這些人就隻能在這住著了,那可是一大筆錢啊……


    劉穆之照例躲在角落裏算個不停,然而終究是沒有露出欣喜的顏色來。


    寄奴卻是心事重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竺法蘊的神情。


    屋子裏自是燃了火盆,既溫暖又頗有些清新的味道。


    然而這小地方自是沒辦法用什麽高雅的香木或銀炭來取暖,萩娘曾因為那火盆香味頗有些獨特而專門問過老板,這火盆是用什麽燃的。那老板卻隻是露出了古怪的神色,轉開了眼神道:“不過是些低賤之物,您喜歡就好。”


    萩娘忍不住好奇,便悄悄地去了後堂一觀,這才發現,自己誤以為是“香料”的這火盆燃料,原來竟然是曬幹的牛糞,簡直是給跪了有木有……


    仔細想想,也是,牛吃的吃草,自然,那什麽裏麵也是草,燒起來有些香味也是正常的。


    不過話雖如此,她還是盡量離那火盆敬而遠之。


    “你們快決定吧,到底接下來要怎麽辦?”打破這寧謐的沉默的,是在一邊算賬的劉懷敬。


    他雙眉緊鎖,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說道:“自打我們出門至今,光是住宿費已經花費了好幾片金葉子了,原以為劉大神這些金葉子是足夠用了,如今我才明白,出門在外,什麽都是錢,若是我們還在此地過冬的話,說不定不到來年春天,我們就該打道迴府了……”


    劉穆之卻對寄奴說道:“劉郎,在下倒是以為,這身外之物不必過於掛懷,若是您真要思量的話,倒是應該考量一下,這一行的付出和迴報能不能相平衡。在下竊以為,即便我們真的查明白了這來龍去脈,到了金鑾殿上,帝尊麵前,卻仍是證據不足,沒有辦法能夠對桓氏造成太多的損害,反而是我們從暗處到了明處,頗有點得不償失。”


    寄奴心中卻是有著別的顧慮,要說艱險,他根本什麽都不怕,更何況已經兜兜轉轉好不容易到了荊州,哪有在這打退堂鼓的道理?


    但是……


    不想有人再因此而受到傷害了。


    他一直沒敢把竺法汰的死訊告訴竺法蘊,不因為別的,隻是他不敢麵對竺法蘊責備的眼神。


    這一切,說到底,都是自己的錯。


    他失神地望著看似毫無異樣,卻始終沒有睜開雙眼的采棠,雖則整個人都被蓋得嚴嚴實實的,又沐浴在溫暖的日光之下,她的身子終是沒有暖起來,一到夜晚始終是冰冷的。


    “劉郎,劉郎?”


    “唔……”寄奴迴過神來,正色麵對著劉穆之,卻是認真地問道:“您還有銀子嗎?”


    劉穆之驚訝地一挑眉毛,卻自矜地說道:“自是有的,您可是有什麽計劃了?”


    寄奴點點頭,歉然地說道:“我的確反複考慮過此事,如今棠兒的傷勢是定然不能挪動的,故而不如就讓萩姐姐還有法蘊大師他們都在這安心住下吧,要說昆川那裏,離這裏也不算太遠了,不如您和我二人扮作商賈,輕裝簡車地混入城去,倒還方便些。”


    劉穆之聞言連連點頭,眼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芒,與其說是不安,倒不如說是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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