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恕一坐在自己的辦公室,看著六年前的那份驗屍報告,百思不得其解。驗屍報告裏沒有提及葉巧巧懷孕的事。究竟是當年的法醫遺漏?還是當時的穀雨太過混亂,聽錯了顧清明的話?


    那天她還對他說,顧清明曾經打過葉巧巧。韓恕一相信她沒有撒謊,她為這件事曾經“離家出走”,想必印象深刻。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非常驚訝。以韓恕一對顧清明的了解,他溫文爾雅,謙和有禮,受過高等教育,極為尊重女性,是一個就算別人罵他,他也隻會高冷不屑的人,跟暴力絕對沾不到半點關係。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對自己的妻子動手。是什麽讓他如此衝動?衝動到……會當著穀雨的麵打自己的老婆?他難以想象。


    他盯著那份驗屍報告,放下所有的個人情感,沉下心思,仔細思考。


    假設穀雨說的都是事實,她也沒有聽錯——顧清明打過巧巧,巧巧真的懷了孩子,而顧清明罵那個孩子是野種,也就是說,巧巧懷的孩子,可能不是顧清明的。


    那麽以此推論——顧清明惱羞成怒,失控之下殺了自己的妻子,並非沒有可能。


    可是,如果以上的推論全部成立,那麽問題又來了:為什麽驗屍報告上沒有死者懷孕的信息?這樣一起惡性殺人案件,法醫會遺漏這麽重要的內容嗎?又或者,這份驗屍報告被人動過手腳?


    他再次拿起那份屍檢報告,仔細查看,又對比了法證的現場勘查和痕跡鑒定,輕輕搖頭——就算法醫這邊能作假,法證那邊有那麽多人參與這個案子,這麽精細的勘查和鑒定要經過許多雙手,要作假簡直難如登天。除去顧清明和葉巧巧,現場沒有第三個人出現過的痕跡,這基本可以確定。


    他的視線又迴到那份驗屍報告上,假設的確有人在這份報告上動了手腳,抹去了葉巧巧懷孕的事實。那麽,誰有本事做到這一點?這個人的目的又是什麽?還有,葉巧巧肚子裏的孩子的父親是誰?他跟驗屍報告的事有沒有關係?


    一個又一個疑問,徘徊在韓恕一的腦子裏,找不到答案,卻又揮之不去。但有一個答案卻越來越鮮明,越來越清晰立體——無論驗屍報告是否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顧清明在葉巧巧的死亡上,似乎都不可能如他心中所期盼的那般清白無辜。


    想到這一點,他覺得很沮喪。


    他摘掉眼鏡,望著眼前厚厚的卷宗,六年了,他很想用某種方法證明顧清明的清白,重遇穀雨之後,這種想法就更加強烈。可是理想和現實永遠背道而馳。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執念究竟還有沒有意義?連穀雨都認同了那個結果,他再繼續糾纏,未免就有點可笑。


    他靠著椅背,覺得身心俱疲,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了,拿起來一看,是韓家老宅打來的。他按了接聽,聽到楚夏說:“恕一,晚上過來吃飯?”


    韓恕一笑了,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你又跟堂哥吵翻天了吧?你是要我過去勸架,還是幫你站隊,你得先跟我說明白了,不然我不知道該怎麽配合你。”


    “你也把我想得太不純潔了,我是誠心邀請你,完全沒有利用你的意思,過來吧,你堂哥不在,小藍想你了,汪汪也想你了。”


    汪汪是他堂哥跟楚夏共同養的一隻純種迷你臘腸犬,給韓棠生了六隻狗仔,全家都寵得很,他的小嫂子連這尊都請出來了,他不得不答應。


    迴到韓家老宅,他依然鬱鬱寡歡。楚夏送走了她的馬伽術教練,離開飯的時間還早,拿了瓶礦泉水,過來找他聊天。


    韓恕一正坐在花園那棵火紅的鳳凰樹下,雙手插著褲袋,眼簾微垂,長腿交疊,本身就是個在港島排得上名號的美男子,比絕大多數男星都帥氣很多,他即使麵無表情什麽都不做,隻是這麽站著,這畫麵就看著很勾人。隻是他臉色凝重。


    楚夏姑娘擰開瓶蓋,一邊喝水一邊看著這邊,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麽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沒什麽。”他無精打采,卻還是對她笑了笑:“就是有件事想不通。”


    “什麽事,說來聽聽。”她在旁邊坐下,一副閑了太久,想聽八卦的樣子。


    韓恕一心中擠壓了太久的情緒,正愁找不到傾訴的對象。於是,他將顧家和葉家六年前的恩怨,包括前幾天兩個人如何攤牌,又如何重新走到一起,從頭到尾,繪聲繪色地跟她描述了一遍。


    “所以,你現在該明白我的顧慮了。”他如此總結:“他們根本就不合適,他們隔著家仇,怎麽可能在一起?簡直就是開玩笑!”韓恕一的手在空氣中一劃,語氣跟手勢一樣堅決。


    楚夏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笑了笑:“那你覺得,她跟誰合適?”


    韓恕一愣了愣,心裏有一絲尷尬,甚至惱火:“總之不能是他,我相信一個人的性格是有延續性的,他六年前能傷害無辜,以後怎麽會好好對她?”


    楚夏覺得奇怪:“怎麽就不能呢?他的妹妹死了,兇手也死了,一命抵一命,他大仇得報,已經沒什麽好怨的。時間又過了六年,天大的怨恨,也隨著柴米油鹽慢慢變淡了。人是很現實的,現實到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為了另外一個人去痛苦一輩子,哪怕是自己的親妹妹。”


    韓恕一皺眉:“你怎麽能確定他就放下了?說不定,他是想找機會繼續報複她,折磨她,宣泄自己的不滿。”


    楚夏看著他,緩聲道:“因為我是過來人,我恨過一個人,恨不得他死得奇慘無比。所以我知道,仇恨這種情緒本身就是反人性,除非他遭受了重大的打擊,變成了一個扭曲的變態,否則,沒人願意揣著仇恨過一輩子。”


    韓恕一冷著臉說:“說不定,他就是一個變態。”


    聞言,楚夏將雙手撐在額前,歎了口氣:“好吧,我們就算他居心不良。但你不覺得奇怪嗎?你朋友的妹妹那麽聰明,她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韓恕一聳了聳肩,麵無表情地說:“她有亞斯伯格症,iq高到爆表,eq低到爆表,沒發覺很正常。”


    “一個智商在線的姑娘,就算情商再低,她也會知道誰是真心對她好,你朋友的妹妹也是一樣”


    楚夏的話讓韓恕一心中一窒,然而他還是不願意承認,下意識地反駁:“這可不一定,女人都是感情動物,最容易被人忽悠。你也很聰明,文昭害死了你的親人,你還是愛上了他,最後被他傷得體無完膚,我不想她跟你……”


    他馬上打住,可是已經晚了,楚夏變了臉色,他趕緊解釋:“小堂嫂,你別誤會,我不是……”


    楚夏揮了揮手:“算了,不說了,我去廚房看看,小藍的晚飯怎麽還沒做好。”


    韓恕一站了起來,追在她後麵解釋:“小夏,我不是有心的。”


    她忽然站住,迴頭看著他:“恕一,在你心裏,是不是一直認為我愛上文昭,最後落得那樣的下場,是我活該?”


    韓恕一仿佛被施了魔法固定在原地,挪不動步子,沒有吭聲。


    她垂下眼:“文昭對我是真心的,愛上他我從不後悔。我們把自己最美好的感情奉獻給對方,就從這一點來說,我們彼此並無虧欠。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他害死了我妹妹,又偽造了一份意外死亡的驗屍報告來掩蓋罪行,被我揭穿後,他和他們全家都在逃避責任,不敢承認,甚至還反咬一口……”她抬起眼睛看著他,“他們對我和我的家人太不公平,我的怨氣無處宣泄,我跟文昭隻能恩斷義絕。但是,穀雨和葉念澤不一樣,你卻一直否認這一點。”


    韓恕一心跳加速,突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楚夏搖了搖頭,繼續道:“姓葉的到底怎麽想,沒有人能知道,因為一個人的主觀動機很難判斷。不過,我也聽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一個人總是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摩另一個人的想法,那麽此人不是愚蠢,就是極惡。”她稍稍一停,進屋前最後對他說,“恕一,你可一點都不蠢。”


    韓恕一站在夕陽的餘暉下,望著遠處的港灣,心下惶然——他越來越不認識自己了。


    晚飯吃得有點尷尬,連保姆小藍都覺察出來了。韓恕一琢磨著應該怎麽彌補,楚夏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不過是女人都記仇。韓恕一有點內疚,他下午的行為等於在她的傷口上撒鹽,雖然同樣的行為,他堂哥每天都要做個十遍八遍,兩個人為此吵了又吵,都吵不出新花樣了。但自己畢竟是第一次,還那麽鄭重,那麽口無遮攔,所以他真的很內疚。


    他正心不在焉地夾菜,楚夏卻先開了口,聲音還有點躊躇:“恕一,其實……今天我請你過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韓恕一趕緊放下筷子:“你說。”


    “我妹妹的骨灰,你能不能再替我迴老家找找?”


    韓恕一微怔,迴道:“堂哥之前替你迴去找過,他沒找到?”


    楚夏捏著筷子,眉心微蹙:“是的,他告訴我,他讓人挖遍了整個院子,也沒找到我妹妹的骨灰壇。可是沒理由啊,我明明把骨灰壇埋在老槐樹下麵了,那棵樹就在我們家平房的院子裏,怎麽會找不到呢?”


    韓恕一想了想:“你別著急,反正過兩天我有時間,我再幫你迴去找找。”


    “謝謝你。”


    “哪裏,幾個小時的飛機而已,也不是很遠。”


    楚夏垂下眼,過了一會兒,勾唇一笑:“是的,真的不太遠。”


    韓恕一看著她沒說話,心裏明白——這個“不太遠”,卻是她迴不去的地方。


    迴家的路上,韓恕一想起楚夏落寞的表情,多少替他堂哥有點惋惜。


    楚夏是北方人,記得有一年冬天,她隨口說了一句:港島的冬天怎麽不下雪,沒有雪的聖誕節感覺很無趣。


    就為了她這句話,他堂哥曾經想在老宅的花園給她下一場人工雪,後來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太傻,可能會被她嘲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件事,隻有韓恕一知道。


    一個人大概要很愛很愛另一個人,才會願意為她做盡任何事,才會不顧忌外人的眼光,才會毫不在乎她心裏是否還裝著別人,她是不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上他。


    楚夏為什麽會愛上文昭,這是一個謎。


    韓棠為什麽會愛上楚夏,或許韓棠自己都說不清楚。


    穀雨為什麽會愛上葉念澤,穀雨更是一頭霧水。


    韓恕一活了將近三十個年頭,也終於明白,這世上的好些事,你隻能看到答案,卻找不到起因。


    他迴到家裏,打開公寓的大門,寬敞的房子,偌大的空間,卻沒有人等他迴家。想起那天晚上,他從外麵迴來,發現穀雨不見了,就發瘋一樣地打她的電話,而她卻在葉念澤那兒睡得昏天黑地。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真的很失望,失望中還夾雜著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憤怒,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緩解,以至於……楚夏不過說了幾句將心比心的話,就讓他引以為傲的自製力,瞬間消失得蕩然無存。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收拾了一下心思,來到書房,打開電腦,查看從港島到內地的航班表。他這兩天太不對勁了,需要給自己留一個時間和空間來緩一緩。


    他一邊移動著鼠標,一邊想著楚夏拜托他的事,心中不由困惑起來,連他堂哥都沒找到的東西,會不會是被人偷走了?可骨灰壇這種東西,對於親人來說價值千金,對於旁人卻是分文不值,誰會偷這個?怎麽就找不到了呢?不管怎麽樣,他都要替她迴去看看。


    想起楚夏和她妹妹當年的遭遇,韓恕一不由地歎息,文昭有性癮症,酒醉之後服了藥,意識失控的情況下*了楚夏的妹妹,又間接令她從高處墜下,當場死亡。


    文昭並非有意,作案時的精神也不在正常狀態。在他父母和朋友的眼中,他不是一個惡毒之人。可那是一件刑事案,他要承擔什麽樣的刑事責任,應該經過專業的精神鑒定,經過法庭的審理,得出一個公正的判決,這才叫公平。


    可文昭的母親為了讓他徹底脫罪,花錢讓人做了一份虛假的驗屍報告,瞞天過海,硬是將一個刑事案變成了意外死亡,最後,還逼著楚夏的奶奶在火化同意書上簽了字。


    那時楚夏人在外地,等她趕迴家的時候,她妹妹已經被人燒成了灰。她不甘心,才找上文昭,兩個人之前根本就不認識,卻因為一個冤案,結了一段孽緣。


    韓恕一歎息,屍體就是無言的證據,如果不是楚夏從其他渠道得知那份驗屍報告的詳情,或許她妹妹的冤案就會石沉大海。想到這兒,他的心髒忽然漏跳了一拍,一個想法在他腦子裏唿嘯而過。


    驗屍報告!


    他拉開抽屜,拿出葉巧巧的驗屍報告,心跳得越來越快。


    楚夏妹妹的驗屍報告,是有人把刑事案,變成了意外死亡。那麽葉巧巧的驗屍報告,會不會正好反過來——有人將非他殺案件,定性為刑事案件?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他再次拿出法證的痕跡鑒定,再次確認——現場沒有第三個人出現。如果顧清明不是兇手,現場也沒有其他人,那麽,葉巧巧會不會是自殺?這個推測在他腦子裏反複徘徊,他手心冒汗,為這個發現激動不已。


    但是,會有人那樣自殺嗎?身上六處刀傷,最深的一刀是割斷了自己脖子的三分之一?她怎麽做得到?想到這裏,韓恕一如同被人澆了一盆冷水,整個人又冷靜下來。


    沉思片刻之後,他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鍾,已經很晚了,此刻打擾別人並不禮貌,可他真的等不下去了。


    他給一個熟悉的法醫打了電話,將自己的想法跟對方說了一下。


    對方思考了一會兒,對他說:“有這個可能。”


    韓恕一問:“她的脖子被割斷了三分之一,她是怎麽做到的?”


    “前麵的五刀都沒又戳到要害,她把刀夾在固定的縫隙之間,把頭伸過去,自己割斷。”


    韓恕一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樣也可以?”


    “怎麽不可以?你以為割喉自殺就是直接抹脖子,可有些人那樣做反而下不去手,這樣卻做得到。我們還見識過更離奇的死法,有人在浴室的水龍頭上纏好麻繩,另外一端套在脖子上,身體前衝,把自己勒死。還有人在自家的窩棚裏自殺,但是窩棚太矮,他就屈起雙腿,把自己吊死。”


    韓恕一說:“這好像是一部電影的情節。”


    “沒錯,藝術來源於生活,有不少導演跟我們法醫找靈感,見多不怪了。總之,一個人如果想死,怎麽樣都能死成。”


    韓恕一深吸一口氣,是的,顧清明當年在收押所,也是用一把牙刷把自己戳成了血窟窿。我們認為不可能,是因為我們不是他們,我們不想死,所以我們不會知道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到底有多極端。


    法醫繼續說:“就你說的這個案子來講,驗屍報告非常重要,拿前五刀來說,入刀的角度和力度,自殺和他殺就完全不一樣。這種情況,法醫是不會把自殺,錯誤地定性為他殺。除非……如你所想,驗屍這個環節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韓恕一搖頭:“如果不問你,我不敢相信這個案子還會有另外一種可能。”


    “這很正常,普通人看到那位受害人的屍體,都會認為是他殺。但法醫跟普通人不同,我們不會單憑一個人的死亡狀態,表麵傷口的顏色,甚至屍塊的大小來判斷是他殺,還是非他殺,給死亡定性需要專業的檢驗流程。所以很多你們不理解的事,在我們看來都是正常。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真的在驗屍報告上動了手腳,那你的朋友就死得太冤枉了。以當時的情況看,他就算說了真話,也沒人會相信他。”


    韓恕一緩緩地放下手機,看著那份卷宗,如果他此刻的推論正確——葉巧巧是死於自殺,死前還懷了一個不屬於顧清明的孩子。那麽按此推斷,六年前有人買通了法醫,將自殺變成他殺,嫁禍給顧清明,甚至在驗屍報告中抹去了葉巧巧懷孕的事實。


    這個人跟孩子的親生父親,就算不是一個人,隻怕也脫不了關係。那麽這個人究竟是誰?跟葉念澤有什麽關係?又或者……他就是葉念澤本人?


    韓恕一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手上的卷宗掉在書桌上,仿佛燙手,他發現自己真如楚夏所說,正在用最惡毒的心思揣摩別人的想法。


    可仔細想想,又覺得這個結論雖然荒誕,卻並非空穴來風。葉念澤當年愛妹如命。他曾經聽顧清明說過,他們約會迴去晚了,葉念澤都會勃然大怒。巧巧又是那麽乖巧嫻靜的女孩子,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一天勝似一天的美好。誰敢說,這裏麵沒有一絲超越親情的想法?


    韓恕一再次撿起那份驗屍報告,看著上麵法醫的簽字,如果想知道答案,找當事人去問,最清楚。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幫我查一個人,六年前,他是法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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