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念澤看著電腦屏幕,今天一開盤,文氏的股價又跌了幾個價位,連續幾天都跌停板。財經新聞連番報道,當初跟風高位買入的人被深度套牢,股民怨聲載道。股市向來跟紅頂白,幾個莊家已經摩拳擦掌,對著這盤肥肉虎視眈眈。


    葉念澤單手拄著下巴,看著眼前的局麵,麵上風平浪靜,底下暗潮洶湧。


    都被那個小白癡說中了——文家的太子爺重傷,文氏集團領導層洗牌重組,家族內鬥,股價大跌,這一連串的反應就像多米諾骨牌,各種問題紛至遝來,曾經財大氣粗的文氏一族亂成一盤散沙,那位太子爺的母親自顧不暇,哪裏有時間和精力繼續跟韓棠撕扯?


    如果穀雨沒破壞掉他的計劃,他這次等於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投機取巧,自以為得意,最後卻是兩邊不討好。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確應該謝謝她。


    葉念澤手裏拿著筆,眼睛盯著屏幕,不知怎麽,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坐在那台破電腦前,細細的胳膊抱著膝蓋,嫩嫩的腳趾就像十顆小葡萄,搖頭晃腦地同他分析局勢,十個腳趾還翹啊翹的。從頭到腳的孩子氣,就像從卡通片裏走出來的,讓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比起那些一笑傾城的大美人,她的長相沒有特別出眾,但皮膚白皙,五官柔和,就像一塊溫潤的羊脂玉,說不出的妥帖適度。他臨走的時候,對她說了很難聽的話,小丫頭的表情很受傷,水汪汪的眼睛裏含著淚,淚珠好像轉兩圈就要掉了……


    秦川推門進來,發現葉念澤正對著電腦神遊,連自己進來他都沒發覺。


    “想什麽呢?”秦川問。


    葉念澤迴神,淡淡地說:“沒什麽。吩咐下去了?”


    “吩咐下去了,公司的操盤手會盯著盤麵,到了你說的那個價位會大筆買入。不過,你就不擔心文氏的股價還會跌?”


    葉念澤點燃一根香煙,深吸一口:“不會跌得更深了,文氏家大業大,資金雄厚,如今的混亂隻是暫時的。而且顧清明說過,你永遠不可能在最低點買入,在最高點賣出,玩股票最忌貪心,要懂得見好就收。”


    秦川覺得奇怪:“他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我怎麽不記得?”


    “他對他妹妹說的,你當然不記得。”


    秦川愣了愣:“顧穀雨?你什麽時候又見過她?”


    葉念澤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說:“沒再見過,是她那天晚上對我說的。那小白癡還說,我們應該跟韓家合作,這也是他哥哥一直以來的心願。說到這兒,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什麽事?”


    “小白癡說,她哥哥曾經留下一份計劃書。”


    秦川忖度片刻,有點擔憂地說:“六年前,公司還沒有進入正軌,我們做的並不是全都能見光的生意,會不會在顧清明那兒留下了什麽證據?”


    葉念澤否定:“沒這個可能。顧清明對那些事隻是知道,他從沒參與,手上不會有任何東西。我隻是好奇,他當年對公司的未來有什麽樣的規劃?”


    秦川說:“如果他沒死,公司現在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


    葉念澤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如果巧巧沒死,我的人生也應該是另外一個樣子,你的人生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秦川默默地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秦川,別再跟我講這些,這世上沒有如果,隻有因果。”葉念澤夾著香煙的手揉了揉太陽穴,咳嗽了一聲,喝了口水壓住,道:“我最近精神不太好,公司的業務你多盯著點,底下的兄弟也多加以管束,別太心軟,在這方麵,你應該多學學韓棠。以後我要是有個好歹,這爛攤子就交給你了,反正,你也盼了很久了。”


    秦川笑著罵了一句:“又胡說八道!你以後少抽點煙,少喝點酒,少碰女人,你能活一萬年。”


    葉念澤撚息香煙,笑了笑,“是啊,好人不長命,禍害遺萬年。”


    秦川看他臉色確實不怎麽好,關心地問:“最近還是頭疼?”


    葉念澤雙手交疊在腦後,仰臉望著天花板,不緊不慢地說:“我老頭的死忌快到了,最近總是夢見他小時候教訓我的樣子,那麽粗的藤條,他說抽就抽,怎麽能睡得好?”


    他的話音剛落,內線電話響了。葉念澤按了接聽,秘書說:“葉先生,樓下有位姓顧的小姐說想見您,可是她沒有預約,您看……”


    葉念澤跟秦川對視一眼,秦川以為他會讓她上來,沒想到,他冷冰冰地說了句:“讓她走。”


    秦川愣住了,看他放下電話,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趕她走?”


    葉念澤瞥了他一眼:“難道我要請她上來喝杯茶?”


    “你都不好奇她找你究竟要做什麽?”


    葉念澤不耐煩地說:“我管她做什麽!那小白癡奇奇怪怪,總跟我說些莫名其妙的廢話。他們顧家的人,我現在一個都不想見。”


    秦川上下打量他:“你之前見到那個姐姐,可沒這麽大反應,你是因為內疚不想見她,還是心虛不敢見她?”


    葉念澤瞬間冷臉:“你什麽意思?”


    秦川還沒說話,內線電話又響了。葉念澤沒好氣地接起來:“說話!”


    誠然,葉念澤雖不是一個好人,卻從來不是一個嚴厲的人。這人向來長袖善舞,輕易不動怒,動怒隻會冷笑,典型的笑裏藏刀,很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秘書顯然受了驚,一時沒緩過來,過了幾秒,才磕磕巴巴地說:“葉……葉先生,她已經走了,留了一個文件袋在大堂,說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定要交給您看看。”


    葉念澤有點意外,皺了皺眉頭,吩咐道:“讓樓下的人送上來。”


    幾分鍾之後,秘書將一個牛皮紙做的文件袋放在葉念澤的辦公桌上。在秦川好奇的目光下,葉念澤打開文件袋,裏麵是一疊紙,第一頁用碳素筆寫著三個扭扭歪歪的大字:計劃書。


    葉念澤愣住了,秦川探過頭來瞧了瞧:“計劃書?顧清明六年前做的那份?”


    葉念澤麵無表情地拿起來,翻了幾頁,又扔在桌上:“不是顧清明,他的字哪有這麽醜!”


    秦川說:“說不定內容一樣呢,可能是那小丫頭自己抄了一遍。”


    “那小白癡說,那份計劃書她隻看過一遍,後來搬家的時候就弄丟了。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難道她能像馮衡一樣過目不忘?”


    秦川歎氣:“你先看看再說啊,反正人家小姑娘都給你送來了。你若不好奇,也不會讓底下的人拿上來了。”


    葉念澤想想也對,拿起那疊紙,認真地翻了幾頁。


    幾分鍾之後,秦川捺不住性子問:“怎麽樣?”


    葉念澤將那疊紙拿到眼前,雙手一撕,紙片紛紛飄落,冷冷地說了句:“全是垃圾!”


    秦川看著滿地的紙屑,臉上一片茫然:“顧清明會做一份垃圾出來?”


    “根本不是他做的計劃書,這小白癡不知道從哪兒西拚八湊弄來一份,全是狗屁不通的東西!”


    秦川看著葉念澤:“她耍你?”


    葉念澤瞪了他一眼,等於是默認了。


    秦川覺得奇怪:“不會吧?她不像是這麽無聊的人。”一時好奇,便從地上撿起了那些紙片,一張張拚好。拚完之後,他也笑了,“這都是什麽?財經新聞,軍事政治,連名人的娛樂八卦都有……”


    這就是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油然而生,葉念澤憤憤道:“早就跟你說了,她就是一個神經病!”


    就在這時,內線電話又響了,葉念澤不耐煩地按了接聽:“又有什麽事?”


    秘書的聲音很遲疑:“葉先生,剛才那位顧小姐又迴來了。她說,她放錯了文件。您手上那份東西是她的。而您想要的東西,還在她那裏,她想跟您換迴來……”


    葉念澤咬牙,一股莫名的怒意自胸口湧起,罵人的話幾乎就要破口而出。幸虧秦川眼疾手快,搶過電話說:“你告訴下麵的接待員,讓那位顧小姐等一會兒。”


    秦川放下電話,葉念澤盯著他:“你幹什麽?”


    秦川將桌子上的紙片整理好,放迴袋子裏:“你大少爺撕了人家的東西,又想要人家哥哥的計劃書,還不肯紆尊降貴去見她,我當然要去幫你善後。”


    穀雨站在人來人往的寫字樓大堂,腳下的大理石地麵光可照人,映著她小小的麵孔,她背著挎包,等得有些無聊。


    秦川走出電梯,看到一個穿著背帶裙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幾乎跟她差不多高的大挎包,一個人溜溜達達地在大堂裏走來走去,好像在遛彎兒,又好像在逛公園,渾然不覺周圍詫異的目光,跟那些衣著光鮮的社會精英,顯得格格不入。他雙手環胸,不覺一笑。


    如果他沒記錯,她今年應該二十二歲了,可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幹淨透亮,人畜無害,白白的,暖暖的;又像個糯米團子,一副很好吃的樣子,讓人心裏湧起一股溫暖的情緒。


    他忽然明白,葉念澤為什麽不願意見到她了。終歸是內疚吧。雖然那件事過了那麽多年,雖然他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在乎,雖然他永遠擺出一副“高高在上、你奈何我”的倨傲麵孔,雖然在某個時間裏,他可能真的忘記了這對姐妹的存在。可是,在看到穀雨的那一刻,他心裏還是會不舒服,不舒服到……連想起她都覺得厭煩。或許,他不願意麵對的還有當年的腥風血雨。


    想到這兒,秦川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他走過去,喊住正在到處溜達的人:“顧小姐,我是葉先生的助理,我叫秦川,我們見過。”


    穀雨停住腳,抬頭看著秦川端正卻不失和氣的臉,點點頭:“是的,在葉念澤家裏。”


    “你說,你有東西要交給葉先生?”


    穀雨用力點點頭,從背包裏掏出一個跟之前差不多的文件袋:“是這樣,我裝錯了,這份才是。之前那份,請你們還給我。”


    兩個人交換了文件袋,穀雨打開瞧了瞧,從袋子裏掏出那疊碎紙,皺了皺眉,抬頭看著這個比自己高很多的男人,問道:“我的資料,怎麽被撕成兩半了?”


    秦川抱歉地笑了笑:“葉先生以為你耍他,所以……”


    穀雨沒說話,低頭翻了翻那幾頁紙,不解地問:“怎麽還少了一張?”


    秦川湊過去看了看,解釋道:“可能剛才裝進去的時候落了一張吧。很重要嗎?你要不要跟我上去找一找?”


    穀雨搖頭,扁了扁自己的兩片嘴唇:“我不上去,那一張我不要了。他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他。”


    秦川笑了。穀雨拉了拉挎包,對他說:“那我走了,再見。”


    秦川忽然叫住她:“穀雨……”


    她迴頭:“還有事兒?”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上一次,為什麽要幫他?”


    穀雨奇怪地看著他:“我一共幫了他兩次,兩次他都不領情,你問的是哪一次?”


    “就是……”秦川揣摩著用詞:“我們請你幫忙約韓棠的女人出來的那一次。”


    穀雨明白了:“哦,原來是你們威脅我,想利用我綁架楚夏的那一次。”


    秦川尷尬地笑,心想:小丫頭還挺記仇。他說:“好吧,就是那一次,你為什麽要幫他?”


    “因為我們是親戚。再說,嫂子是那麽好的人,她哥哥有事,我怎麽能不管?”穀雨看著自己的腳,語氣平淡。


    秦川問:“就這樣?”


    穀雨說:“就這樣。”


    秦川又問:“你就不怕得罪韓恕一?”


    “這個倒不怕,他是好人,不會為難我。而且他們韓家也需要你們,合作是雙贏,反目對彼此都不利,如果我有機會說給他聽,我想他會明白。”說到這兒,穀雨搓著自己的衣角,有點地難過地說:“不過,可能沒這個機會了。因為這件事我讓他很失望,他不會再理我了。”


    穀雨忽然覺得很泄氣,抬起頭,看到秦川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衝他揮揮手,交代了一句:“我該走了,再見,不用送。”


    走出去好幾步,她又想起什麽,迴頭看了看,那個人居然站著沒動。


    她想,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又對他說:“還有,你們不想跟韓家合作,也別再去招惹那個女人了。韓棠真的不好惹,他好兇。”想起韓棠看她的樣子,小姑娘抖了抖肩膀。


    秦川輕笑出聲,點點頭:“好,你的意思我一定轉達。”


    穀雨鬆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背著挎包迴家了。


    秦川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看著小姑娘的背影,忍俊不禁。


    秦川上樓,將換迴來的文件袋推到葉念澤麵前。


    葉念澤打開看了看,點頭:“應該是這份,不過是手寫的。”


    “顧穀雨寫的?”


    “估計是她,字難看得像蟑螂爬一樣。顧清明寫得一手好字,他這個妹妹,可真是一點都沒學到,這都寫的什麽啊,難看死了!”


    就在葉公子對一個小女生的字跡無限吐槽的時候,秦川一直沒說話,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那份計劃書真的丟了,而她隻看過一遍就能記住……難道,她真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葉念澤嗤笑:“你信她?說不定是她自己對著原版抄的,拿過來蒙我。”


    “用這麽迂迴的方法來蒙你,這樣做對她有什麽好處?另外,我在被你撕爛的那疊資料中,發現了這個東西。”秦川將一張紙遞給葉念澤。


    葉念澤接過來,看了一會兒,臉上微微變色,道:“這能說明什麽?”他將紙扔在桌上。


    秦川奇怪地看著他:“你是不是真的不懂?這張是用虛擬軟件模擬操盤的數據表,我們公司每一個操盤手在入職之前,都要經過這一層考核。你還記不記得,最好的那個人成功率是多少?隻有44.8%,那已經很了不起了。可是這小丫頭,她居然能達到80%以上。她真的是一個天才,一個可以預測股市風雲的天才!”


    秦川的聲音裏有抑製不住的激動,然而對麵的人卻反應平平。


    “那又怎麽樣?”葉念澤將那張紙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就算她不是人,是一個神,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秦川越發奇怪:“這樣的人才,多少年都遇不到一個,你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葉念澤冷笑:“我該怎麽做?招攬她迴來,讓她為我操盤?這公司是我一手一腳打出來的,我會放心交給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何況,我們還有仇。”


    秦川愣了愣,歎了口氣:“你還是礙著當年的事,剛才我跟她聊了一會兒,我覺得……那丫頭是真的不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麽,她對你沒有敵意。”


    葉念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涼涼的:“她對我沒有敵意,不是她大度,是因為她有病。”他站起來,望著窗外的繁華都市,“股市就是一個修羅場,我不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仇人手裏,我不想等到她明白過來的那一天,動動手指,就能讓我賠得傾家蕩產。這件事不用再說了,不管她是天才,還是神話,我都不會要。”


    見葉念澤如此態度決絕,秦川有點惋惜:“可惜了,那小丫頭就是一塊沒有開發的金礦,未來有無限的可能,她自己還糊裏糊塗的。”


    聽到這個說法,葉念澤噗嗤一聲笑了,撚息香煙,說道:“別想這些有的沒的,黎家老大近期就要來港,我答應給他備份大禮,就這幾天,你安排一下。”


    秦川皺了皺眉,瞬間變了臉色:“我前段日子聽邊境那邊的人說,他們黎家在當地早就惡貫滿盈。頭幾年,軍隊管得不嚴的時候,他們仗著手裏有人有槍,欺壓山民,將整個村子都屠了,男的殺掉,小孩賣掉,女人下場更慘。那黎家老大就是一個變態,專挑未成年的睡,年紀越小他越來勁。你還是交給別人吧,這樣的人,我伺候不起。”


    葉念澤看著他:“我們跟黎家合作這麽久,這種事你第一天聽說?你不願意,我也不願意,我們都不願意。可誰讓我們當年為了活下去,站穩腳跟,欠了野蠻人的錢,又欠了野蠻人的情。我又沒讓你逼良為娼,就是多花點錢,看有沒有小妹妹願意接。最近公司的事已經夠鬧騰了,別再讓我分心了,行嗎?”


    秦川木著臉,他覺得黎家老五是個窩囊廢,他心裏再不滿,頂多也就是為窩囊廢的腦殘善後。可這個黎永孝,心思深沉、陰鷙冷血,每次這位黎家老大來港,秦川都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想到未來幾天要跟這樣的人為伍,還要任他差遣,秦川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看著眼前的葉念澤,忍不住歎了口氣,對他說:“阿澤,我們這樣,究竟什麽時候是個頭?這幾年你是賺了不少錢,可是,錢不是這樣賺的。你還記得你當年留學迴來,跟我說過什麽嗎?而你現在做的,跟你當年的理想,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葉念澤冷著臉沒說話,打開抽屜,掏出煙盒,懶洋洋地點上一根,夾著煙,忽然笑了一聲:“理想?你不說,我他媽都忘了,原來我還有那麽可笑的時候。”


    穀雨坐在椅子上,看著狼吞虎咽的立夏,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立夏離開戒毒中心後,身無分文,居無定所,往昔的狐朋狗友根本指望不上,她有毒癮,風評不佳,臭名昭著,男人早就對她避之不及。無路可走,隻能迴到這裏,向穀雨求救。


    那時穀雨正在店裏幹活,看到胭脂未施,穿著白t恤和牛仔褲的立夏,幾乎沒認出來。


    其實她們姐妹長得有七成相似,明哥第一次見到立夏,不知道她的操行,聽說是穀雨的姐姐,對她十分客氣。立夏說她很餓,明哥就請她在店裏吃牛腩麵,還特意交代了——管夠。


    看到對麵的人終於放下筷子,打了一個飽嗝,穀雨問她:“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立夏喝了口果汁:“毒已經戒了,我想找份工作。”


    穀雨看著她,“你上次從戒毒所裏出來,跟我借錢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立夏握住妹妹的手,眼圈紅紅的:“穀雨,你再相信我一次,這次我真的戒了。你再幫我一次,好不好?”


    穀雨奇怪地問:“你想我怎麽幫你?”


    “你能不能幫我跟韓恕一說說,讓我迴韓家的會所上班?我保證,絕對不會再偷東西。”


    穀雨搖頭:“我幫不了你,我跟他已經絕交了。”


    立夏愣了一下,那個“蠢”字幾乎衝口而出,但為了生計,她還是控製住了,笑笑說:“那也沒關係,我沒地方住,你先讓我搬迴去,可以嗎?”


    穀雨本想拒絕,因為立夏太不講衛生,把她弄迴家就是一個*煩,可是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心,想到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更不忍心。最後點點頭:“可以,不過你要去找工作。還有,以後你得付一半的房租。”


    立夏滿口答應,跟著穀雨迴到那間出租房。她的東西還在,被穀雨歸置在一個大行李袋裏。住的問題解決了,然而錢的問題依然窘迫,她想到了那個曾經幫她拉過皮條的阿輝。


    趁著穀雨去上班,她一個人在家仔細打扮一番,挑了一條性感的桃紅色露背裝,自信滿滿地出門了。


    在酒吧遇到阿輝,他正坐在吧台邊,跟幾個小女生不知道在聊什麽,很熱鬧的樣子。她風情萬種地走過去打招唿,然而對方隻是閑閑地看了她一眼,就轉過臉跟身邊的小妹妹調情。


    立夏憋著一口氣,滿臉堆笑地湊過去:“阿輝哥,最近我手頭緊,有沒有好關照?”


    阿輝陪著小妹妹調笑完,才轉過臉來,陰陽怪氣地敷衍了她一句:“大姐,您還會手頭緊?別跟我們這些小嘍囉開玩笑了。”


    周圍的年輕人都跟著笑,都是十幾歲的孩子,正是青春無敵、光彩照人的年紀,登時就將立夏比了去。


    她有點下不了台,臉上的笑容也十分勉強,說:“我過去怎麽說也給了你不少好處,山水有相逢,你也別這麽現實,說不定哪一天……”


    這話阿輝有點不愛聽,頓時變了臉色,眯著眼睛,惡毒地打量她:“大姐,你來之前都不照鏡子?看看你臉上的粉,足有一尺厚,你怎麽跟這些小妹妹比?你以為你是明星啊?能讓人忽略你的年紀?你都做得爛大街了,還山水有相逢,你憑什麽?”


    立夏氣得渾身發抖,她才二十四歲,這些人就嫌她老了,就這樣羞辱她。


    阿輝不願意再搭理她,扭過臉,比比劃劃,對著身邊的幾個小妹妹揮斥方遒:“你們記住了,賣歸賣,就是出來做,也要懂得自愛。別像她一樣做得那麽爛,是個男人就上,又吸毒又酗酒,皮都垂下來了,還有哪個男人願意要?”


    小女生們笑做一團,你推我搡,聲如銀鈴,其中一個甜甜地說:“阿輝哥,聽說葉家公子想找一個未成年的,價錢高得很,你怎麽不介紹我們去?”


    阿輝哼了一聲:“你以為那錢是隨便能賺的?人家價錢給得高,要求也高啊。葉少說了,要那種看起來純純的,幹淨得像礦泉水一樣的女孩子,處女最好。再看看你們,才十七八歲,就弄得自己像二十七八歲一樣,哪一個夠得上?”


    有人不高興了,掐著嗓子喊:“哎呦,剛才還說我們是青春少艾呢,這一會兒就變成老太婆了,阿輝哥,你這臉變得也太快了……”


    一堆人笑笑鬧鬧,在酒吧嘈雜的音樂聲中也顯得十分刺耳。沒有人留意到,顧立夏是什麽時候出去的。她一路跌跌撞撞衝到後巷,哭得泣不成聲,幾隻在垃圾堆裏覓食的老鼠聽到動靜,嚇得四處亂躥。


    顧立夏抹了把眼淚,滿腹的怨毒,正無處發泄,對著逃走的老鼠狠狠踩下去,嘴裏罵道:“連你們都敢嚇唬我、嫌棄我,都去死吧!什麽東西!”


    她拿地溝裏的老鼠出氣,可那些老鼠比她惡,反應也比她快,有一隻狡猾地跳上她的腳背,張嘴就咬,她嚇得大叫,甩了半天才把它甩掉。鞋子飛走了,她摔倒在地上,那隻老鼠從她手邊跑過,她早沒了之前的氣焰,嚇得直唿救命,裙子上沾了某種汙穢,一陣惡臭。


    顧立夏哭紅了眼睛,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跟她作對,所有人都對不起她,她惡毒地咒罵,恨不得讓全世界跟她一樣倒黴。哭了一會兒,她將另外一隻高跟鞋從腳上脫下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扔進角落的垃圾堆裏,惡狠狠的語氣自言自語道:“我不能活,咱們就一個都別活!”


    黎永孝來港的時候,天正下著蒙蒙小雨。


    他是一個身高偉岸的男子,皮膚黝黑,眼神冷漠,五官跟他弟弟很像,但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成熟穩重。


    葉念澤帶著一幹隨從走過來,兩個人握了握手。


    晚餐安排在一家私人別墅。這是葉家的地方,一樓是餐廳,臥室就在樓上,做什麽都很方便。


    黎家老大跟老五不同,行事向來低調,不喜歡人多,葉念澤特意選了這個地方,清光所有人,給他安靜。


    晚餐相談甚歡。黎老大話不多,但是句句切中要害,隻談生意,老五偷跑來港的事,他一個字都沒提。


    葉念澤心裏明白,那個敗家子的一舉一動,怎麽能瞞得過黎老大的眼睛?而他招唿黎家老五,原本是給黎家人麵子,可如今看黎永孝的態度,似乎並不領情。


    晚餐過後,雙方在客廳又聊了幾句,天色漸晚,葉念澤帶著秦川起身告辭,這座別墅留給黎永孝和他帶來的人住。黎既然是暫時的主人,他便也十分客氣,送他們到門口,正好瞧見幾個人扶著一個女孩兒走過來。那女孩兒半長的頭發遮住了臉,被兩個大男人架著,腳步虛浮,神智不清。


    保鏢麵無表情地攔住來人,伸手撩開女孩的頭發,黎永孝的眼睛落在女孩子的臉上,冰冷的目光一寸一寸掃過她的皮膚,如同爬行動物,沒有一絲溫度。須臾之後,他移開眼,淡淡一笑,仿佛很滿意:“葉少太客氣了。”


    葉念澤還沒答話,他身邊的秦川先變了臉色,失聲道:“穀雨……”


    秦川的聲音並不大,卻足以讓身邊的兩個男人都聽到。葉念澤微微變色,他這時才看到,被架進來的人居然是顧穀雨,著實吃了一驚。然而不過一瞬,他就恢複如初,笑了笑,語氣平常:“黎先生盡興,我們告辭。”


    秦川像尊門神似的站著不動,葉念澤扭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庭院的大門,秦川一把拉住葉念澤,聲音急切:“你沒看到?那個女孩兒是顧穀雨!”


    葉念澤很平靜:“看到了,那又怎麽樣?”


    “怎麽樣?那小丫頭好歹救過你,你怎麽能把她扔到那個變態的床上?”


    葉念澤好笑地看著他:“你搞錯了吧,這件事我是交給你辦的,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們送上來的人是誰。”


    秦川無言以對,他當初是因為心裏厭惡這種事,就全權交給底下的人去處理,找來的人究竟是圓是扁,他根本就不清楚。他低頭認錯:“好,是我失誤。可你剛才看到了,那小丫頭神智不清,可能是被人下了藥騙來的,我們就這樣看著不管,這說不過去。”


    他的語氣幾乎哀求,然而葉念澤不為所動:“這種事你見得少嗎?你不是不知道今天在這裏會發生什麽,換另外一個人,你會心軟嗎?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憑什麽別人就可以,她就不行?再說,你現在衝得進去嗎?門口都是他們的人,如果他不放人,難道我們要跟黎家開戰?用腦子想想!”


    秦川瞬間愣住了。


    司機打開車門,葉念澤用手隔著山風,點燃一根香煙,抬眼看了一眼別墅的大門,事不關己地說了一句:“算她倒黴吧。”語畢他坐進了後座。


    秦川站在那兒沒動,葉念澤目視前方,看都不看他,淡淡地說:“如果你不跟我走,以後就不用再迴來了。”


    車子拐進城市的主幹道,窗外黝黑深深,夜色重重,起伏的山巒如同暗夜裏奔騰的野獸,路燈一盞一盞疾速掠過,好像飛舞的流星,劃過蒼茫的夜空。


    葉念澤的臉沉在車廂的暗影裏,手上的香煙還未燃盡,煙灰積了一截,熹微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滅,好像一滴殷紅的淚水。秦川麵無表情地坐在那兒,從剛才到現在,他感覺自己像做夢一樣,前後不過幾分鍾,他已經開始後悔了。葉念澤則沉默地看著窗外,不知所想。


    香煙燃盡了,炙熱的煙灰燒灼了皮膚,仿佛某種暗示,刺痛的感覺此刻才被喚醒,他轉過臉,對前排的司機說:“迴去!”


    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司機差點轉錯方向盤:“葉少,您說什麽?”


    “我說迴去,馬上!”


    車開迴別墅,葉念澤坐在車裏沒動。秦川心急火燎地望著他,也不知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個想法。正急著,大門開了,黎永孝的一個隨扈走過來,俯在車窗邊,恭敬地說:“葉少,黎先生知道您去而複返,一路上辛苦,想請您進去坐坐。”


    葉念澤怔了怔,什麽都沒說,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隨扈打開客廳的大門,黎家老大衣著整齊地坐在正中央,側邊的沙發上躺著同樣衣著整齊的穀雨。他笑了笑,眼神耐人尋味,對著穀雨的方向,十分紳士地伸出手,調侃的語氣:“葉少比我預算的時間晚了點,不過沒關係,來了就好,完璧歸趙。”


    葉念澤心下一驚,緩過神來,淡道:“黎先生誤會,這是我一個故友的妹妹,底下的人搞錯了,不知怎麽把她給弄來了……”


    那人揚了揚唇角,眼裏卻無笑意:“葉少,說謊可不是好習慣。我沒別的本事,察言觀色還是懂的。君子不奪人所愛,這女孩兒我沒動過。當我還一個人情給你,咱們來日方長。”


    話已經說到這兒了,再說旁的都是多餘。


    葉念澤遞了個眼色,秦川走過去,將沙發上睡得正酣的人扶起來,架走。


    待他們出了門口,葉念澤向黎永孝微微頷首,客氣道:“今天是我安排不周,掃了黎先生的雅興,改天一定補上。”


    那人笑了笑,淡淡地迴道:“好說。”


    葉念澤上了車,看到昏睡在秦川懷裏的穀雨,忽然氣不打一處來,對著她的額頭狠狠地戳了一下:“小白癡,真會給我找麻煩!你到底是有多蠢,才能被人騙到這兒來?”


    穀雨的皮膚白嫩得像牛奶,被他輕輕一戳就戳出一個紅印子。


    旁邊的秦川看得心疼,勸道:“你現在罵她,她也聽不到,想問什麽也得等她醒了再說吧。”


    葉念澤瞪了他一眼,然而他說的是對的,穀雨不知道被人灌了什麽藥,變成了一個人事不知的睡美人,臉色紅潤,氣息均停,任人擺布。


    葉念澤看著她的眼神十分嫌惡,司機問:“葉少,現在去哪兒?”


    他沒好氣地說:“海邊,棄屍!”


    最後,還是迴到葉家的半山別墅。


    葉大少爺很不情願將這個麻煩帶迴來,奈何他雖知道穀雨的住處,卻不想大半夜破門而入。再說那個破地方,打死他也不想再踏入一步。


    秦川將穀雨安排在二樓的客房,把她抱上床,蓋好被子,又幫她關好門,才迴自己的房間休息。


    葉念澤洗完澡出來,腰上隻圍了一條浴巾,開了瓶紅酒,打算喝一杯就上床睡覺。酒喝到一半,忽然聽到隔壁的客房有人在哭,悲悲切切,淒淒楚楚,一聲高過一聲,在寂靜的夜晚聽著,仿佛正在看鬼片一樣,驚悚極了。


    葉念澤氣得想罵人,大半夜的,這是誠心不想讓人睡了是不是?他一腳踹開隔壁的房門,看到穀雨縮在兩米寬的大床上,將自己蜷成一團,好像迴到母體中的樣子。床太大,她又太小,仿佛飄在江水上的一片孤葉,又像大海裏無所依傍的小舟,顫抖的小肩膀,緊咬的小牙齒,又可憐又無助。


    然而小姑娘的楚楚可憐,也無法平息葉公子的憤怒。他大步走過去,揪住穀雨的胳膊,把她整個人拽了起來,用力拍她的臉:“小白癡,醒醒,別哭了!”


    可是這種暴力的方法,不但沒起到半點作用,反而讓小姑娘順勢摟住他的脖子,眼淚掉得更兇。


    葉念澤整個身體都僵住了,想扯開她,可她就像一隻八爪魚,將他纏得死死的,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脖子。他厭惡到了極點,琢磨著,幹脆把她從二樓扔下去算了,正要動手,卻聽到趴在他肩上的人,一邊哭,一邊小聲囁嚅:“哥哥……”


    小姑娘半睡半醒的呢喃猶如童音,軟軟地敲在男人的耳膜上。


    葉念澤一怔,就這麽一瞬間的猶豫,穀雨就像一條靈活的小魚,將他摟得更緊,邊哭邊說:“你為什麽不迴來?我很乖的,你說,如果有小朋友不喜歡我,就送一個蘋果給他。我都按你說的做了,可他們還是欺負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是不是連你都不要我了?哥哥,哥哥……”


    藥物讓穀雨的神智有些錯亂,恍然迴到了小時候,那時的她是那麽孤苦無助,所有人都欺負她,所有人都不喜歡她。她那麽努力,努力地想得到他們的認同,努力地想要融進他們的世界,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欺辱和傷害。她想縮迴自己的殼裏,然而連這個都做不到,那些小孩子每天都欺負她,甚至對她拳打腳踢。穀雨不會告狀,也不會反抗,沒有人教過她,這個時候該怎麽做。她是一個不會傷害別人的小孩,她總以為別人跟她一樣,所以她不明白,有些人傷害別人,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她隻會等,隻能忍,小小的孩子,苦熬著時光,等了一天又一天。終於,等到哥哥迴來了。


    然後哥哥有了嫂子,嫂子是一個溫柔的好女人,她跟哥哥說——我們可以照顧穀雨一輩子。然而沒什麽一輩子。嫂子死了,哥哥也死了,他們的家被人封了,所有的東西被人搬走,那麽好的家,那麽幸福的生活,原來可以說沒就沒了,所有的快樂和幸福瞬間化作烏有。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不想知道,也不願意知道,記憶太苦,當年那個小小的她,根本沒有能力去麵對和承受。


    她從醫院迴來,少了一根手指,她很疼,可是她沒有哭,她告訴自己,哥哥和嫂子那麽疼她,看到她哭了,他們會更難過。可是,哥哥和嫂子卻再也沒有迴來。她以為隻要她聽話,他們就會迴來,她就像小時候一樣,一小時一小時地等,一天一天地等。直到確定,他們再也不會迴來了。


    葉念澤不知道穀雨究竟夢到了什麽,她摟著他的脖子,死活都不肯放開,就像溺水的人摟著救命稻草,就像她懷裏抱著的是整個世界,是她全部的生命。她哭得泣不成聲,好像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抓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希望,然而沒有希望,從來就沒有。


    她摟著他哭訴,顛三倒四,泣不成聲,到了最後,反反複複,隻剩了一句:“你們把我帶走吧,我不要一個人,把我也帶走吧……”好像小孩子在撒嬌。


    葉念澤一直沒有動,由著她哭鬧,直到穀雨哭累了,乖覺地從他身上滑下來,或許是覺得冷,她又變成一條靈巧的魚,鑽進被子裏。過了一會兒,她沉沉地睡了,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如果不是看到她長睫上掛著淚珠,他幾乎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


    窗外更深露重,林間偶爾有夜鳥飛過,聲音淒厲,如泣如訴。他的知覺被那聲音喚醒,微微怔忪,看著被子裏的女孩兒,她臉上的淚痕猶在,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細碎的淚珠宛如星光,然而稍縱即逝,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在這一刻,葉念澤依然不知道,自己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就像第一次在這裏見到她,他隔著午後的陽光,靜靜地看著她,耐心觀察,細細打量。在那一刻,他在想什麽呢?或許,他隻是試圖從她身上找到一個理由,一個……可以讓他不必為了那段往事內疚的理由。


    就像重遇顧立夏,他漫不經心、毫無愧疚地看著她自輕自賤,看著她自甘墮落,然後告訴自己——她不過如此,就算沒有他,她的人生也就是這樣,死不足惜。


    可是麵對穀雨,那些事實他不想看到,也不願意看到,所以他虛張聲勢,他言不由衷,慢慢的……他開始束手無策。


    看著穀雨睡熟了,葉念澤歎了口氣,想迴自己的房間,剛要起身,發現小丫頭居然抓著他浴巾的一角。他皺了皺眉毛,想把浴巾抽出來,沒想到她死抓著不肯放手,他不敢動作太大,怕驚了她,又是一頓嚎啕。他疲累至極,懶得再折騰,打了個嗬欠,幹脆躺下,心想:等天亮了再說吧。


    他合上眼,四周一片安靜,隻有她清淺的唿吸,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安心,似睡非睡之間,感到一雙冰冷的小手,輕輕地摟著他的腰。他身子一僵,想扯開她。可是,小姑娘把他當成了家裏的泰迪熊抱枕,就是不撒手,還得寸進尺地把臉壓在他的胸口上,砸了砸嘴,滑嫩嫩的小臉,在他胸前蹭了蹭,像隻驕縱的貓,心滿意足的樣子。


    葉念澤有點好笑地瞧著她,小丫頭的白襯衫扯開了一點,露出飽滿的胸脯,像兩隻白饅頭,白白嫩嫩,軟玉溫香,勾人欲望。葉念澤沒想到,這丫頭看著瘦,還真有料。他覺得自己好像醉了,剛才那杯紅酒發揮了作用,這一會兒,酒勁一陣陣往上衝。


    穀雨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渾身都累,好像做了很多夢,流了很多眼淚,在夢裏喊過哥哥,可是沒有人迴答她。好像……還有人打過她,是誰這麽壞,在夢裏還要欺負她?她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到明媚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紗,深深淺淺地照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穀雨以為自己在做夢,揉了揉眼睛——白色的窗子,複古的大床,考究的家具,昂貴的實木地板,這不是她的家。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連窗外的景色和透進來的陽光都是那麽陌生,她整個人都懵了。她明明在家裏的,怎麽喝了杯飲料,睡了一覺,就跑到這兒來了?穀雨四下看了看,最後在自己的床上,發現了一個男人,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她心裏有點慌,低頭瞧了瞧自己,衣服是有點亂,但是沒有被人脫過的痕跡,她放心了。


    身邊的男人睡得很熟,趴在那兒,微微皺著眉毛,挺直的鼻梁,菲薄的嘴唇,側臉的輪廓在金色的晨曦下,是一個完美的弧度。


    穀雨俯下身,細細地看他的眉眼,覺得他長得真是好看。


    七年前在哥哥的婚禮上,偶然的驚鴻一瞥,她就記住了他。他陪在嫂子身邊,衣冠楚楚,風度翩翩,那麽自信的笑容,那麽睥睨的神色,仿佛眼前的萬千繁華,都抵不過他的低眉淺笑。可是,他看著嫂子的眼神卻是那麽專注,那麽溫柔。那時候,她覺得嫂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多麽希望,這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男人,可以有一天像看著嫂子那樣的看著自己,哪怕一眼也好。然而,終究是奢望吧……


    七年了,他眉目如初,笑容依故,那麽難得的重逢,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有了,在這裏見到他的那一刻,她愣愣的,幾乎以為那不是真的。他卻帶著滿懷的惡意,冷冷地打量她。想起他惡狠狠的樣子,穀雨縮了一下,心裏一陣難過。


    那天他離開她的小屋,她就一直在想,他為什麽那麽討厭她?是不是因為她跟別人不一樣,他嫌棄她?所以,她都不計較他利用她、威脅她的事,還願意幫助他,給他包紮傷口,還把自己的被子給他蓋,他依然厭惡她,甚至連句“謝謝”都不稀罕對她說?


    穀雨越想越難過,單手撐著下巴,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困惑而專注地望著熟睡中的人,輕輕地歎氣:“嫂子是那麽好的女人,你為什麽這麽壞?”慢慢地,紅了眼睛,她吸了吸鼻子,“我也不想這麽奇怪的,我有病,這又不是我的錯。我也不想跟嫂子比,我知道,在你心裏,她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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