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末日歡飲


    自那日在宴席上佯醉過後,鸞夙許久都沒有再見到聶沛涵,連帶臣暄也變得行蹤詭異起來,時常獨自出宮,早出晚歸。


    如此過了足足一個月,鸞夙終是忍無可忍,逮到機會質問臣暄,然而得到的答案卻是他正在籌備兩人出海之事。這迴答合情合理,毫無破綻,鸞夙也隻得住了口。


    臣暄見鸞夙終日裏胡思亂想,便讓她去內務府討要油紙,將他所作的二十三幅畫仔細包好,以免海上濕氣太重,沾潮了畫。


    鸞夙好不容易得到一樁“任務”,又是自己喜歡做的事,便爽快地應下。豈知這邊廂她剛將一大摞油紙抱迴住處,那邊廂內務府已向帝王稟明了此事。


    當內務府提起“鸞夙”這個名字時,聶沛涵才赫然發覺自己已許久未曾見過她。由於他初初登基,又計劃著收複北宣,是以整日裏政務繁忙,可謂“日理萬機”。聶沛涵很享受這種為國事操勞的忙碌,也唯有此時,他才能暫時放下心裏那股強烈的衝動,也暫時放下心尖上的那個女人。


    他原以為這樣的遺忘是奏效的,可當宮人們再次提起鸞夙之名時,他才發覺,那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從未轉淡,更未消散。


    他對她的感情是如此濃烈,濃得已然釀成了一壇絕世美酒,封藏在地窖最深處,平日裏嗅不到一絲一毫的氣息。唯有在酒壇啟封的一瞬間,那無可匹敵的馥鬱濃香才會飄散而出,彌漫天地,縈繞在他心頭。


    “情到深處,似有還無”,大約便是這個道理。


    聶沛涵暗自計算著,再過十日,便是臣暄定下的離去之日。若非停下心思細想一番,他竟然沒有意識到,還有十日,他便會真正失去最最重要的那個人、那顆心。


    這個認知勾起了聶沛涵深埋心底的執念,他終究不能容忍這無聲的離別,便提出欲給臣暄與鸞夙送行,再次在應元宮設下小宴。


    他隻能想到這個借口,畢竟如今他與鸞夙已不方便私下相見。所幸的是,臣、鸞兩人皆沒有拒絕赴宴。


    是夜,聶沛涵特意將小宴設在禦花園中。然而約定的時辰已過,卻隻有鸞夙一人娉婷前來,這不禁令聶沛涵有些意外:“臣暄呢?”


    鸞夙四下張望片刻,亦是詫異:“他還沒來嗎?今日晌午他出宮置辦物什,說是迴宮之後直接來赴宴的。”


    聶沛涵隻“嗯”了一聲:“無妨,那便等著他吧。”


    鸞夙已許久不曾與聶沛涵單獨相處過,此刻竟也感到有些窘迫,卻又不好推辭。她兀自在案前坐下,對著一桌子精致的酒菜失笑道:“臣暄好大的麵子,竟能讓即將統一南北的千古帝王等著他。”


    聶沛涵聞言也噙上笑意,語氣灼灼地道:“他的麵子並不夠大,我曾等過一個人更久。”


    鸞夙心中一跳,立時避開他的眸光,幹笑道:“這人太不識好歹,不等也罷。”


    “的確不識好歹,教我空等一場。”聶沛涵好似是在故意為難鸞夙,卻又似是隨口一說。


    這下子鸞夙更為尷尬了,又不能明著拒絕聶沛涵。畢竟他這話說得隱晦,萬一是自己會錯了意,豈不丟人?如此一想,鸞夙隻好繼續佯作不知,四處張望道:“臣暄怎得還不來?”


    這話剛一出口,但見禦花園裏匆匆跑進一名內侍,身後還跟著宋宇。鸞夙見來人不是臣暄,心中一緊,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此時宋宇已行至聶沛涵與鸞夙麵前,躬身行禮道:“聖上、夫人,主子命屬下代為傳話,今日他出宮勞累,身子不適,今夜怕是赴不了宴了。”


    “身子不適?”鸞夙娥眉微蹙,反問出聲:“可是受了傷?好端端地怎會身子不適?”她擔心臣暄,此時已有了去意。


    宋宇麵上倒是無甚擔憂,神色如常地對鸞夙解釋道:“夫人莫慌,主子好得很,此刻已然歇下了。他命屬下轉告夫人,好生替他與聖上道別,吃了這一頓,隻怕也是最後一頓了。”


    這話說得像是訣別人間一般,鸞夙不由輕笑出來,立時明白了臣暄的心意——他是故意不來赴宴,好給自己與聶沛涵一個單獨說話的機會。


    的確,誠如臣暄所言,吃了這一頓,隻怕也是最後一頓了。


    鸞夙隻覺又好氣又好笑,也不知是該惱臣暄大度,還是該讚他大度。此時忽而聽聶沛涵低低道了句:“看來他放心得很。”


    鸞夙隻好抿著嘴,她不知該如何接話。


    聶沛涵見狀,便笑著對宋宇擺了擺手,道:“下去吧!”


    宋宇見話已帶到,任務完成,遂利索地退出了禦花園。一時間,聶沛涵隻覺心情大好,鸞夙卻是感到手足無措。


    聶沛涵看出了鸞夙的拘謹,便將周圍服侍的宮人們盡數屏退,又親自斟滿兩隻酒杯,笑著問道:“難道我是洪水猛獸?令你避之不及?”


    “怎會?”鸞夙勉強笑了笑,如實迴話:“不過是有些拘束罷了。”


    “是啊!我們有很久未曾單獨說過話了。”聶沛涵輕輕一歎,眸中是一掃而過的落寞:“你不必害怕,今夜不談你我之間的舊事。”


    鸞夙這才長舒一口氣,笑著附和:“過去都過去了,其實也沒什麽可談的。”


    “是啊,沒什麽可談的了。”聶沛涵看向鸞夙,他雙眸之中平淡無波,再沒了從前那些灼灼的、深沉的痛。他看著她,好似是在看一位故交,一位摯友。僅此而已。


    這令鸞夙感到萬分輕鬆,不禁暗自哂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於是她便主動執起酒杯,對聶沛涵道:“我敬聖上一杯。”


    “哦?敬我什麽?沒有祝酒詞嗎?”話雖如此說,聶沛涵還是噙笑端起了杯子。


    鸞夙卻把這話當了真,她仔細地偏頭想了想,半晌搖頭道:“如今聖上心願已償,統一南北在即,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要恭祝的。”


    “是啊,的確沒了。”聶沛涵主動與鸞夙的杯子相碰,一聲脆響在夜空中幽幽迴蕩,仿若月宮中嫦娥的輕歎。


    “有些人、有些事,即便聽過千萬句祝酒詞,也成不了真。”他看著手中酒杯,低低道:“奢望而已,不如不聽。”


    聽聞此言,鸞夙偷偷打量起聶沛涵,但見他神色如常,麵上並無半分失意或悵然,仿佛方才那番話不過是他閑來無事的無痛呻吟。然而鸞夙知曉,他是發自肺腑。


    如今的聶沛涵越來越像一名帝王了,已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鸞夙越想越覺感慨萬分,若是從前兩人這般相對而坐,隻怕早已一言不合吵了起來,又豈能像今夜一樣安然閑談?


    這是好事,聶沛涵從前是有些喜怒無常了,而如今的性情,則更加符合一位明君做派。


    鸞夙執著杯子兀自出神許久,才被拂麵的袖風喚迴神智。但見聶沛涵忽然反手向下,將酒杯倒擱在她麵前,笑道:“我都喝得一滴不剩了,你還發什麽呆?”


    鸞夙有些羞赧地自嘲道:“我從前就喜歡胡思亂想呢!是我失禮了。”言罷連忙攬袖飲盡杯中美酒。


    聶沛涵便又執起酒壺,正欲給兩人再次斟滿,鸞夙卻一把將酒壺奪了過來,口中振振有詞地道:“都說是我敬酒了,合該由我來倒酒才是。”


    說著她已將兩隻酒杯逐一斟滿,垂眸想了片刻,忽然拊掌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聶沛涵有些不解,看著鸞夙突如其來的明媚笑容,問道:“想起來了什麽?”


    鸞夙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才執起酒杯,笑著迴話:“自然是想起要說什麽祝酒詞了。”她停下話語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我祝聖上早日開枝散葉,子孫綿延。”


    子孫綿延嗎?聶沛涵有一瞬的怔忪,繼而無奈地笑了起來:“於帝王而言,子嗣委實是件大事。你這句祝酒詞說得很好。”聶沛涵示意鸞夙與他碰杯,兩人同時一飲而盡,又相視一笑。


    鸞夙的酒量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大。待飲下這兩杯美酒,麵上已有薄醉之意。聶沛涵看著那一張隱隱泛紅的嬌顏,心中是說不出的柔軟,忽然就毫無意識地脫口而出:“鸞夙,日後你要生個女兒。”


    “啊?”鸞夙被這一句無頭無腦的話說懵了:“明明是我祝聖上子嗣不盡,怎得你又說起我來了?”


    “自然是說你。”聶沛涵笑著解釋:“生個女兒,像你一樣,這太子妃的位置我留給她。”


    “你要與我做兒女親家?”鸞夙立時眼前一亮,驚唿出聲。


    “怎麽?擔心一國儲君配不上令千金?”聶沛涵佯作嗤笑,道:“不管你樂不樂意,這門親事我是一意孤行定下了,即便強娶,也要搶了你家閨女來做太子妃。”


    此時鸞夙已是笑得前仰後合:“虧你想得出來……這主意不錯。”


    她肆意地捧腹而笑,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勉強止住,口無遮攔道:“以聖上及皇後娘娘的容貌,我倒是不擔心女婿長得醜了。隻不過我那女婿的秉性須得效仿皇後娘娘,否則若是如你這般乖張陰鷙,我必定不將女兒許給他!”


    “我乖張陰鷙?”聶沛涵麵上劃過一絲威脅之意,立刻眯著一雙鳳眼冷冷反問。


    鸞夙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過什麽,連忙用雙手掩住口唇,吱唔地道:“嗯,那個,我說笑而已。”


    然而聶沛涵卻並不領情,毫無反應地盯著鸞夙,良久才染上一絲莫辨的黯然:“你說得不錯,我的確乖張陰鷙。若非如此,你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聶沛涵此言說得甚為傷感,鸞夙聽在耳中也有些不是滋味。所幸她反應夠快,立時便拍了拍桌案,抿起朱唇佯作惱怒:“不是說好不談舊事嗎?如今聖上是在怨我了?”


    鸞夙是在極力活絡尷尬的氣氛,聶沛涵又豈會不知?他看著她這副模樣,便也笑著配合道:“誰說我怨你了?我可不敢開罪親家,日後若是太子妃位懸虛,聶氏後嗣不繼,豈不是我的罪過?”


    鸞夙再一次止不住地大笑起來,邊笑邊道:“你會說玩笑話了?這實在令人喜出望外!”她緩了緩情緒,又換上鄭重的神色繼續道:“那可說定了,我若生了女兒,這太子妃的位置你可不能再許給旁人。”


    “君無戲言。”聶沛涵綻出一個惑人的魅笑,應聲而迴:“不過我也有個條件,我這兒媳須得像你,若是像臣暄那般詭計多端,我可不依。”


    這一句話令鸞夙忙不迭地點頭:“那便說好了,誰都不許反悔。”鸞夙主動將兩隻酒杯斟滿,再次與聶沛涵對飲而進。


    此生有緣無分,若能將這份深情延續在兒女身上,倒也不失為變相彌補了遺憾吧!


    如此酒過三巡,眼見鸞夙的興致越發高漲,聶沛涵反倒有些擔心。縱然不舍,但臣暄既能放心地讓她單獨赴宴,聶沛涵自問不能逾矩。


    他扶著鸞夙起身,貪婪著深嗅獨屬於她的體香,低低在她耳邊道:“時辰不早了,我送你迴去歇下。”


    鸞夙仍處在興奮之中,聞言隻是一味抗拒:“不!親家,咱們接著喝!”


    聶沛涵從未見過鸞夙這番模樣,忽然間有些無奈,然更多的則是寵溺:“不行,再喝下去,你明早起來必定頭痛。”言罷他已一手奪過她的酒杯,強自箍著她往禦花園外走去。


    初開始鸞夙是有些抗拒的,口中不停喚著“親家,親家”,想要掙脫開聶沛涵的鉗製。然而走了半晌,大約是夜風吹得清醒了,她便也不再胡鬧,隻任由聶沛涵照顧著自己去找臣暄。


    待兩人行到臣、鸞所住的宮殿門前,鸞夙忽然停下腳步,正色對聶沛涵道:“他不知曉我曾有過孩子,也請聖上代為保守秘密。”


    聶沛涵聞言並未多做解釋,隻深深看著她,片刻之後鄭重迴道:“好,我答應你。”


    鸞夙這才鬆下一口氣:“殿下請迴吧!我自個兒進去就成了。”


    聶沛涵微微頷首:“我看著你進去。”


    話音剛落,但見正門處已走出一道白色身影,在黑夜中泛著令人安神的清俊。臣暄從聶沛涵手中接過薄醉的鸞夙,冷冷道:“多謝聖上照顧夙夙。”


    聶沛涵感到雙手一空,緊接著那股蘭芝草香氣已幽幽而去。他收斂心神看向臣暄,淡淡詢問:“你休息好了?”


    “勞聖上記掛,已無大礙。”臣暄看了看半偎著自己的鸞夙,繼續道:“倘若聖上再不送夙夙迴來,我便要去禦花園尋妻了……話說夠了?”


    聶沛涵聽出了臣暄的淺淡醋意,魅惑一笑:“說夠了。”


    臣暄輕哼一聲:“我險些後悔讓你二人單獨相處……時辰不早了,聖上請迴吧。”


    逐客令下得幹脆利落,臣暄也沒有什麽恭謹之意,不待聶沛涵再說話,已扶著鸞夙轉身而返。


    鸞夙腳步踉蹌地隨臣暄往殿裏走去,其間還不忘迴首再次示意聶沛涵,提醒他為她保守滑胎的秘密。臣暄將鸞夙的動作看在眼中,亦迴首看了聶沛涵一眼,忽然打橫將鸞夙抱起,也不顧她的驚唿,加快腳步進了屋子。


    聶沛涵看著他二人打情罵俏的模樣,按捺了一整晚的愛斷情傷終是迸發出來。


    事到如今,那個單純的女人還要隱瞞滑胎之事,殊不知臣暄早已知曉。聶沛涵承認自己是在嫉妒,可同時,他也不否認自己欽佩臣暄,欽佩臣暄舍棄江山的勇氣,也欽佩那份對鸞夙的包容與體貼。


    若是換做他自己,明知情敵相邀赴宴,卻還是舍得讓心上人獨自前去。單是這份胸襟,聶沛涵便自問做不到。


    鸞夙與臣暄,一個怕對方傷心,苦苦隱瞞滑胎之事;一個怕對方抱憾,特意爽約不去赴宴。看起來不過是兩個小小謊言,然而自欺欺人的同時,又表露出了對彼此的無限深情。


    今夜,聶沛涵又見識了一迴鸞夙的選擇。那是他從不曾意識到的信任與付出,而有人代他做到了。


    臣暄注定是這場感情之戰的贏者。


    想到此處,聶沛涵不知自己為何會笑,且還笑得發自真心。也許真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情到深處人孤獨”,而他也早已習慣了做一個孤獨之人。


    世上千年轉眼一瞬,江山更迭指間煙雲。身為帝王,他有過牽掛,才能了無牽掛。


    *****


    第140章:曲終人散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從前對於聶沛涵而言,這句話不過是窮酸文人的無病呻吟,然而終是有這一天,他清楚體味到了個中滋味。縱然飲宴之人如何想要賓主盡歡,但到了最後唯有曲終人散。


    當南熙的北風時節漸漸逝去,這一段糾纏經年的恩怨情仇,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結局。


    四月初七,桃花滿天,離海之畔揚起了濃重的離愁別緒。年輕的南熙帝王負手而立,墨黑服色隨風飛舞,更顯得身姿魅惑無雙。南熙重臣丁益飛侍立在後,麵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


    臣暄與鸞夙今日皆是一襲白衣,正背對著離海相攜淡笑,兩人不食煙火的氣質如此鐫融,宛若一雙神仙眷侶,羨煞旁人。他們身後是離海淺岸,宋宇已在船上安頓好行囊,恭謹相侯。


    此去一別,再見遙遙無期。


    今時今日,聶沛涵不得不承認,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而世間所有重逢,都將注定離散。


    不同於聶沛涵的低落情緒,臣暄則顯得興致盎然。他淺笑著環視四周,隻見一列列京畿衛皆麵色凝重、嚴陣以待。這像是尋常保護帝王的侍衛嗎?他怎麽瞧著更像是在等待一場廝殺?


    如此琢磨著,臣暄的笑意更濃了。自己這廂不過三人而已,其中還包括鸞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又何至於勞駕丁益飛派出這許多人馬?看樣子他還真是頗為忌憚自己嗬!


    臣暄自從打下北宣江山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如此大規模的陣仗了。此刻他不禁有些心癢難耐、摩拳擦掌,於是便笑吟吟地望向聶沛涵,主動開口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存曜在此謝過聖上照拂。”


    戲要開鑼了嗎?聶沛涵亦噙起一絲笑意,目光緩緩轉向鸞夙,好似在等她開口說話。


    鸞夙心頭亦劃過一絲傷感,但終究是她自己選的路,便也無怨無悔。她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聶沛涵,笑著道:“聖上可別忘了你我的約定。”


    聶沛涵自然知曉鸞夙所指何事,便也笑著頷首:“必不能忘。”


    聽聞此言,臣暄倒是有些疑惑了,他的目光在聶沛涵麵上逡巡片刻,才低首悄悄詢問鸞夙:“什麽約定?”


    “秘密。”鸞夙賣起了關子。


    臣暄微微蹙眉,卻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他看聶沛涵也是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樣,心下不禁有些吃味,便攬過鸞夙的腰身,故作親密地笑道:“時辰不早了,聖上與丁將軍請迴吧!”


    聶沛涵尚未答話,隻見他身後的丁益飛已上前一步,開口笑道:“既是相送,豈能無酒?且飲一杯再走不遲!”說著已示意侍從端來四隻酒杯,滿滿斟上。


    丁益飛率先端過兩杯,將其中一杯奉給聶沛涵,繼續笑道:“二十年的‘醉東風’,可是老臣的私人珍藏。”


    聶沛涵默然接過酒杯,並未多言。


    反倒是臣暄挑眉笑道:“看來今日丁將軍當真是下了血本,真可謂是煞!費!苦!心!”


    臣暄刻意將最後四個字咬得極重,不禁令丁益飛懷疑他已知曉今日的埋伏。然而隻這一瞬間的疑惑,但見臣暄已麵色如常地端過餘下兩杯酒,並將其中一杯遞給鸞夙。


    鸞夙早已發覺臣暄對丁益飛有成見,也曾為此私下嗔怪過他。一個是將要廝守一生的夫君,一個是有情有義的師叔,兩人麵和心不合,讓她夾在其中很是為難。今日再聽臣暄這意有所指的諷刺,鸞夙的責怪之語便要脫口而出。


    可話到嘴邊,她又咽了迴去,施施然接過臣暄遞來的酒杯。罷了,左右已是臨別在即,且讓臣暄逞一逞口舌之快吧。她相信丁師叔是長輩,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


    鸞夙正這般想著,但見丁益飛已舉起酒杯,頗為慈愛地對臣暄迴道:“老夫隻這一個侄女,今日便將芸兒交托於你了。好生待她。”


    臣暄執杯淺笑:“丁將軍放心。”說著又側首看了看鸞夙的嬌顏,再道:“此生無聲勝有聲,存曜先幹為敬。”言罷已仰首將美酒一飲而盡。


    其餘三人見狀,亦無言地飲盡杯中之酒。


    “果然是好酒!”臣暄一杯飲下,已是嘖嘖歎道:“酒到別時方知濃。隻這一杯,存曜已然醉了。”


    此言甫畢,鸞夙恰好踉蹌一步,很是應景地附和道:“是啊,這酒當真醉人。”說著已身子一軟,不自覺地往臣暄身上靠去。


    臣暄眼明手快扶過鸞夙,立時蹙眉看向丁益飛:“這酒有問題!”


    丁益飛並不否認,反而仰麵大笑:“上好的‘醉東風’,配上‘三日迷’,滋味如何?”他邊說邊將酒杯高高執起,再笑道:“臣暄,無怪乎你瞧著老夫不順眼,老夫看你也很不順心!今日在這離海之畔,你注定要葬身魚腹了。”


    臣暄仍舊抱著鸞夙,冷冷笑道:“果然是佞臣。若我猜得不錯,丁將軍是想要了我的命,再勸說夙夙跟了聶沛涵?”


    “不錯。”丁益飛仍舊高舉酒杯:“隻可惜你明白得太遲了!”


    “遲”字一出,隻聽“啪嗒”一聲脆響,丁益飛已將手中的酒杯摔落在地。這動作是一個暗號,示意著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到來。


    酒杯落地的刹那,岸上的眾多京畿衛忽然迅速伺動,眨眼功夫已將臣暄與鸞夙團團圍住。此時身在船上的宋宇終於發現異樣,連忙抽出佩劍跳下船來,想要衝入京畿衛的包圍之中。


    “站住!”臣暄並未轉身,僅憑聲音已知曉身後宋宇的動靜。他的肩膀微微聳動,好似是在極力強忍情緒,對著宋宇命道:“你迴船上去!不要輕舉妄動!”


    “主子!”宋宇亟亟怒喊!這兩個字已表明了他的驚怒憤恨。


    但臣暄卻並未理會,他隻笑著看向丁益飛,異常鎮定地道:“丁將軍可知你今日犯了什麽大忌?”


    “大忌?”丁益飛捋著胡須看向臣暄,笑得勝券在握:“垂死掙紮而已,念在你對芸兒癡心一片,這臨終之言,老夫姑且洗耳恭聽吧。”


    臣暄順勢瞥了一眼沉默著的聶沛涵,才又緩緩對丁益飛笑道:“帝王尚且沒有示下,丁將軍便做出殺伐之斷,如此目中無人地自作主張,難道不是犯了君臣大忌?”


    丁益飛聞言,目中霎時殺機立現。他惡狠狠地看向臣暄,冷冷斥道:“老夫乃是帝師,你休要挑撥我君臣關係。”


    “既是君臣,又為何自稱‘帝師’?丁益飛,難道你不知曉自恃功高的下場是什麽?”臣暄搖頭輕歎一聲,又繼續冷笑:“我到如今都沒有癱軟無力,你還不明白嗎?”


    此話一出,丁益飛臉色一變,立時看向聶沛涵:“聖上!”


    至此,聶沛涵才終是緩緩開口。他遠目望向離海之上,話卻是對著丁益飛說道:“方才老師倘若謹慎些,便會發現孤一直沉默不語。君不言,臣先語,老師已有代君之意,孤說得對嗎?”


    “聖上!你莫要聽臣暄挑撥離間!”丁益飛連忙解釋道:“老臣忠心耿耿,方才隻是殺敵心切,老臣……”


    “老師方才已說得夠多,不必再言。”聶沛涵抬手阻止道:“孤一直不說話,是想給老師自行悔過的機會,隻可惜你始終沒有發現。”


    聶沛涵再次長歎一口氣,將目光從浩瀚無際的海麵上收迴,看向丁益飛道:“千錯萬錯,你不該算計鸞夙。連自己的侄女都不放過,孤難道還能指望你顧念師生之情?”


    他邊說邊對京畿衛首領打了個手勢,隻見方才包抄臣暄的一眾京畿衛立刻轉向倒戈,抽刀直指丁益飛。


    “今日來的都是高手,老師還是束手就擒吧!”聶沛涵最後瞥了丁益飛一眼,麵無表情地道。


    “原來聖上都知道了。”丁益飛終於發現自己被反將一軍,遂冷笑著問聶沛涵:“難道聖上要為了一個女人,欺師滅祖?”


    “孤欺師滅祖,總好過老師欺君罔上。”聶沛涵毫不沉吟地答話。他示意京畿衛將丁益飛捆綁起來,丁益飛倒也很識抬舉,並未反抗。


    當京畿衛將人押走之後,聶沛涵才換上一副戲謔的表情看向臣暄:“讓你受驚了。”


    “你何時變得客套了?果然帝王都虛偽得很。”臣暄不客氣地笑道:“演也演完了,戲也看完了,咱們就此別過吧。”


    “好。”聶沛涵沒有多做挽留,微微頷首道:“縱無魚傳尺素,也知海角相念。好生待她。”


    “這是自然。”臣暄打橫抱起尚在昏迷之中的鸞夙,正欲轉身,卻又好似想起了什麽,遲疑著再問:“你與夙夙究竟有什麽約定?”


    “今生無緣,來世相約。”聶沛涵有意刺激他,如是笑迴。


    臣暄果然麵色一沉,他刻意忽略聶沛涵那別有深意的魅笑,轉身撂下兩字:“做夢!”繼而抱著鸞夙登船而去。


    ……


    南風吹送,天水成碧,一曲紅塵喧囂忽然從徐徐駛航的船上響起——是臣暄站在船尾,正吹奏那首緣之所起的《長相憶》。他一襲白衣長身玉立,執簫的身姿巋然於風,無端流露出一種天人傳說之感,顯得既縹緲又虛幻。


    這一次沒有鸞夙的唱辭,但曲子所傳遞的無聲之意,聶沛涵已盡數領會。


    寄君一曲,不問聚散。是敵是友,海角為念。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伴隨著漸悄的簫聲與漸遠的船帆,聶沛涵獨自呢喃出口。他對鸞夙有情,對臣暄有義,此情此義,無論風霜經年、天涯海角,都是他富可敵國的記憶。


    當人心的貪欲妄生,這彌足珍貴的一切足以抵擋,在無形中鞭策他成為千古帝王。


    此後,唯他一人在浮華俗世中悵然相望,而他們則在避世天涯裏繾綣相伴。


    “此身不及雙棲鳳,朱顏對鏡沉鸞孽。”果真一語成讖!


    直至孤帆之影漸漸遠去,成為碧海之上的微小塵埃,聶沛涵仍舊毫無去意,目不轉睛地眺望著。他忽然想起了那夜鸞夙的祝酒詞,還有他們之間的兒女姻約。


    是的,他會如她所言,充盈後宮、雨露均沾,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但他心底的那點空,那點憾,世間已再也無人能夠填補。


    這帝王鑾座,是聶沛涵畢生所求,也將是他畢生之恨。


    從此以後,唯他獨自守著那一盞明滅的迴憶,用餘生來汲取前塵裏的微薄溫暖,每每午夜夢迴,握著寂寥山河,淺淡而又深沉地嗟歎:


    贏了江山,輸了她。


    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打碎了聶沛涵的惆悵唏噓,隻見海麵上散發出衝天火光,而著火的源頭,正是那漸漸模糊的孤帆之影。


    難道是臣暄為了斬斷他的念想,故意將船點爆,自導自演了一出戲?


    也許吧,這是最大的可能,也是聶沛涵所希望的可能。但這海麵上一望無際,除了那隻孤帆之外再無行船,臣暄將船點爆,又如何能帶著鸞夙逃出去呢?即便是跳進水裏,一時片刻也上不了岸。更何況鸞夙還昏迷著,沒有兩個時辰絕不會清醒過來!


    想到此處,聶沛涵心中驟然湧起前所未有的驚慌!那船是他派人仔仔細細檢查數遍的,又豈會無端著了火?更何況他已經放他們離去,以臣暄的胸襟,又怎會連那點天涯懷念都不留給他?


    鸞夙與臣暄到底是生是死?聶沛涵越想越覺惶恐不安,迫切地想要尋找出答案。然而迴答他的,唯有離海之上的衝天火光,烈烈燃燒,橙碧輝映,如此詭異而渺茫……


    至少丁益飛有一點評價得很對,臣暄的確詭計多端。這場火勢究竟是不是臣暄的障眼法?聶沛涵猜不透。


    饒是帝王又如何?他終究對此有心無力。


    *****


    兩日後,南熙皇城京州,京畿大牢。


    年輕的帝王緩緩邁入關押重犯的大牢之內,麵色冷冽地看向他的老師:“火是不是你放的?”


    丁益飛身穿囚服,麵無表情地端坐在硬床板之上。他沒有迴答聶沛涵的話,而是閉目反問道:“你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在鸞夙被周會波擄劫之後。”聶沛涵坦白迴道:“我在她身上放的追蹤器物絲毫不起作用。這法子是墨門獨有,除非有同門故意破壞,否則我又豈會找不到周會波的行蹤?”


    丁益飛倏爾睜眼看向聶沛涵:“隻此一點,你便懷疑我?”


    “原本隻是懷疑你與周會波沆瀣一氣,但畢竟死無對證。但那日宴後你提出要殺臣暄,才使我二人篤定你意欲取聶氏而代之。”


    聶沛涵冷笑著繼續道:“想必當初江卿華在教坊司被劫,也是你所為吧?你將她當成是淩芸,嚴刑逼問龍脈的下落未果,才現身自稱是淩恪的師弟,想要誘哄她交出龍脈。我猜得可對?”


    “不錯。”丁益飛痛快地承認:“誰能想到淩恪生前得罪的人太多,竟有人將淩芸偷換到妓院裏,害我認錯了人,白白花費幾年功夫。”


    聶沛涵聞言霎時起了殺意,怒極喝斥:“墨門弟子皆是悲天憫人,竟也出了你這個敗類!”


    丁益飛卻隻是獰笑,視死如歸地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原想黃雀在後,卻被你和臣暄看穿了。你我師徒一場,輸給你也不算冤枉。”


    聶沛涵鳳眼微眯,負在身後的雙手已緊握成拳。


    丁益飛仍舊麵色平靜,頗有些梟雄意味地笑著:“老夫馳騁疆場數十載,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既沒有帝王命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聶沛涵沒有即刻處置丁益飛,他盯著這位恩師半晌,再次問他:“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聽聞聶沛涵的一再追問,丁益飛則是毫無懼意地與之對視,將帝王所隱藏的擔憂與憤怒看得清清楚楚。他就這般看了聶沛涵良久,突然之間大笑起來,狠狠承認:“是!”


    聶沛涵額上立時青筋暴露,極力克製住殺人的欲望。而他的掌心,已被掐出了血痕。


    丁益飛仿佛是在刻意激怒聶沛涵,又再次重複道:“是我在船上放了炸藥。你殺了我吧!”


    “孤不會相信你的話。”聶沛涵沉吟片刻,退卻了殺意:“師徒一場,你曾有恩於孤……殺你嗎?隻會讓世人斥責孤忘恩負義。還是讓你將牢底坐穿吧。”他麵無表情地走出牢房,親手將那扇玄鐵牢門重重關上。


    片刻之後,隻見兩名侍衛端了一盆滾燙的液體上前,一股腦兒盡數倒在牢門的鎖孔之上。但聽“嘶啦”的響聲伴隨著滾滾濃煙,那赤紅滾燙的銅水已迅速冷卻,將玄鐵牢門唯一的鑰匙孔盡數澆鑄,隻留下一扇巴掌大小的門洞,做送飯之用。


    牢房內的丁益飛顯然已發現了聶沛涵的意圖,不由絕望地狂喝出聲,奮力擊打玄鐵牢門。


    聶沛涵隻冷冷看著侍衛將牢門封死,刻意忽略牢內的發狂暴喝,沉聲道:“待老師哪日想起來,那火是不是你放的,孤自會放你出來。”


    說是這樣說,但聶沛涵心知肚明,以銅水澆死的鎖孔,這世間再也無人能夠打開。想來,牢內的丁益飛亦是知曉。


    至此,年輕的帝王終是負手而去,沒有一絲悲傷與憐憫。


    牢房之中仍有淒厲的詛咒聲來迴響徹,宛如最可怕的魔魘:“聶沛涵!你不得好死!你注定孤獨一生!”


    直至聶沛涵走出京畿大牢,那淒厲的詛咒仍舊隱隱可聞。


    孤獨一生嗎?他輕聲嗤笑,早在被迫放棄鸞夙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曉自己終將孤獨。帝王之路理當如此,他煎熬其中,亦享受其中。


    聶沛涵不禁抬起右手,虎口處是那經年不褪的細密疤痕,宛如他心口的朱砂痣,相隨此生。


    誰又說他是孤獨的?那個伶牙俐齒的女人,早已隨同這個疤痕,永遠烙印在他心中。


    擁有隻是短暫一瞬,失去才能成就永恆。這個道理,他終於明白。


    縱使年華荏苒,依舊念你如初。


    道是情深清淺,原來皆不由人。


    *****


    後記:同年秋,哀義帝臣朗上表歸附南熙。翌年,聶沛涵不費一兵一卒收複北宣,和平統一南北。聶沛涵改國號為“淩”,仍稱“天授皇帝”,冊封臣朗為“靖義王”,食邑同享誠王聶沛瀟。


    大淩天授二年,皇後莊氏誕下龍鳳雙生子,分別取名“聶忘淩”、“聶肖鸞”。天授皇帝聶沛涵一生鐵血,立下無數功績,然終其一生,隻此一子一女,再無所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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