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聶沛涵與大夫先後趕來江卿華的寢閨之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鸞夙正失聲痛哭地抱著一個血人,渾身都沾滿了殷紅的血跡。而她懷中那個已經斷了氣的女子,錦衣盛裝,臉色泛青,麵目扭曲,死狀可怖。


    見此駭人的場麵,聶沛涵擔心鸞夙會難以承受,他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發覺自己說不出來。


    倘若說鸞夙滑胎那日,聶沛涵心中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光暈,那麽此刻江卿華的死,則將他徹徹底底打入到永不翻身的黑暗之中。


    這一刻,聶沛涵終於肯清楚地麵對現實。他對鸞夙,縱然默默守望也是奢求,他們之間,已沒了任何可能。


    放棄吧!聶沛涵。屬於你和她的舊時光,早已被絕望的洪流無情地卷走。一去不返……


    *****


    江卿華故去的第三日,聶沛涵攥著一道明黃絹帛去見鸞夙。這是他的父皇統盛帝賜下的另一道旨意,四天前是連同賜死江卿華的旨意一道送進了慕王府。


    原本聶沛涵還有意將這道旨意的內容瞞著鸞夙,甚至苦惱著是否要去京州求父皇收迴成命……但自從江卿華死後,他的一切顧慮都沒有必要了。他決定向鸞夙坦白。


    來到鸞夙的院落之時,正值晌午,可出乎聶沛涵意料的是,鸞夙正在午休,亦或是說,她尚未起身。


    聶沛涵知曉鸞夙傷心,成宿的做夢睡不著覺,便也不忍打擾她,頂著烈日在院子裏等著。如此站了一個時辰,丫鬟才來稟告說鸞妃娘娘醒了。


    聶沛涵收緊手勁,拾階進了鸞夙的寢閨。


    正午的烈日使聶沛涵額上滲出了薄汗,也許還是他自己的掙紮所致。此時鸞夙正在梳著一頭青絲,瞧見聶沛涵也並不顧忌自己的怠慢,先行了一禮才淡淡道:“殿下怎不喚醒我?”


    聶沛涵瞧著鸞夙神色如常,稍稍安了心:“無妨,左右也不是急事。”


    鸞夙垂眸,仍舊手執篦子梳理秀發,麵無表情道:“既如此,也該去正廳裏坐著,外頭太熱了。”


    不過是簡簡單單一句話,聽在聶沛涵耳中竟然令他很是動容。他有多久未曾聽到過鸞夙的關切了?他自己都有些記不得了。原本以為她會因為江卿華的死而遷怒自己,可這幾日鸞夙都表現得十分理智。


    她已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緒。


    時光果然是把無情的利刃,將鸞夙從他印象中那個不問青紅皂白耍性子的小女人,雕刻成了如今這副模樣。那被削去的鋒芒性情令聶沛涵覺得陌生,他分不清鸞夙如今的變化到底是好是壞。


    隻是在他私心裏,他仍舊懷念著從前那個口齒伶俐、嬉笑怒罵的女子。


    為著鸞夙方才那一句不經意的關切,聶沛涵忽然有些後悔來這一趟。此刻攥在他手中的明黃絹帛好似是一團熊熊烈火,灼燒著他的掌心,令他想要擺脫。


    聶沛涵決定隨意敷衍兩句便走,豈知鸞夙卻是眼尖,餘光掃到了他身後露出的明黃一角,抬眸問道:“殿下手裏是什麽?”


    聶沛涵看著鸞夙的雙眼,麵無表情地迴道:“沒什麽,隻是來看看你。時辰不早了,你身子剛恢複,記得用膳。”


    鸞夙顯然不買聶沛涵的麵子,長睫微微閃動,意味莫名地問道:“是聖旨嗎?”


    聶沛涵身形微微一凜:“鸞夙,你可否不要太聰明?”


    聽聞此言,鸞夙隻將眼風掃向別處,麵上掛著些許諷刺的笑意:“該不會是統盛帝賜死我的旨意吧?”


    “胡說什麽!”聶沛涵有些惱,但也不得不承認鸞夙的敏感與聰慧。自滑胎之事發生後,他的父皇統盛帝的確萌發過放棄鸞夙的意思,是他獻上一物,並且在某件事上同意妥協,才保全了她的性命。


    可是這件事的內情,聶沛涵決定永遠瞞著鸞夙。因為他清楚,倘若鸞夙知曉他是如何為她爭取來的活路,她隻會對他更加疏離。


    到底還是天意嗬!她永遠不會知道,是他獻上了江卿華足踝上的那半幅龍脈地圖,並違心地接下了一道旨意,才得以改變統盛帝的心意。


    而這道他妥協承受的旨意,此刻就攥在他的手中。


    聶沛涵嚐到口中有一絲苦澀滋味,那苦澀仿佛是從他心底深處溢滿而出:“鸞夙,父皇下旨賜婚,命我娶左相莊欽的嫡女為妻。”


    他將一個“妻”字咬得特別重。他想告訴她,這一次他奉旨娶的並不是側妃,而是慕王府明正言順的女主人,他的正妻,慕王妃。


    從聶沛涵口中聽到這個消息,鸞夙執著篦子的右手隻微微一頓,便又恢複如常。她再次垂下眸,仿佛發梢處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事物:“嗯,以殿下的年紀與功業早該娶妻了。恭喜殿下。”


    鸞夙承認自己此刻口是心非。她一點都不想恭喜聶沛涵。事實上她想問問他,江卿華屍骨未寒,才死去三日,他為何這麽快便要娶正妻?好歹江卿華在這府上兩年了,遑論從前還頂著“淩芸”的名字在丁益飛那裏住過幾年,難道他聶沛涵,對小江兒沒有絲毫感情嗎?


    但是鸞夙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去質問。江卿華的死她有份,她也從不是聶沛涵的什麽人。更何況這是他父皇下的旨意,或許他樂意,又或許他違心,但這畢竟是聶沛涵的家事,而她隻是個外人。


    正如此想著,鸞夙聽到聶沛涵略帶苦澀的問話響起:“你對我隻有恭喜?”


    鸞夙低眉想了想,片刻之後終是抬眸笑道:“二十年前,世人便盛傳‘北恪南欽’。能與父親的賢名並駕齊驅,這位左相莊欽也是如雷貫耳。殿下娶了他的女兒,必當如虎添翼。這是好事。”


    如虎添翼……原來在她心中,他眼裏隻有功利。聶沛涵看著鸞夙沉靜的容顏,心中難以避免地抽痛起來。明明來之前已是做好了萬分準備,然而聽聞她的恭喜,他還是難以承受。


    “鸞夙,”他衝動地開口喚她,“倘若你不願意,我可以求父皇收迴……”


    “恭喜殿下,”鸞夙適時堵住了聶沛涵尚未出口的話,放下篦子站起身來,“這慕王府早該有位女主人了。”說完,她再次微笑,隻是鼻尖那股莫名的酸澀,也不知是為了江卿華,還是為了別的什麽。


    聶沛涵終是被這笑容與恭喜刺灼了雙目,轉身不願讓鸞夙看到他的傷情。他背對著最心愛的女人,壓抑著道:“娶王妃不比娶側妃,須得由父皇主婚。這一次賜婚很匆忙,我後日便會動身上京州。路上的日子外加婚事的安排,一來一迴,大約需要四月光景。”


    四月?他要離開四月?鸞夙心念一動,有個想法忽然從腦海裏迸發出來。然而這想法隻是瞬間之事,尚未成形,她便聽聞聶沛涵冷冷再道:“你不要以為我不在房州,你便能逃迴北宣……你不能逃的。”


    鸞夙下意識地脫口反駁:“我沒有。”但這反駁是心虛的,方才她的確這樣想。


    鸞夙很不解,如今聶沛涵拘著她還有什麽意思?孩子沒了,江卿華死了,他也要娶正妻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耗多久,還有多大的耐性留在此地。


    “你是父皇親自下旨賜的側妃,你若逃了,便是有損皇家顏麵,必定死罪一條。”聶沛涵仍舊沒有轉身,隻淡淡解釋道:“我勸你不要冒這個險,否則追捕你的人便不是出自慕王府,而是出自京州。隻怕你還沒逃迴北宣已經身首異處了。屆時我也保不了你。”


    聶沛涵的一席話算是將其中利弊分析透了,鸞夙是聰明人,聞言隻“嗯”了一聲:“多謝殿下提醒,我記得了。”


    聶沛涵沒有再說話,卻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麵向門外,微眯著雙眼看向鸞夙寢閨下的屋簷。他記得兩年前娶江卿華前夕,他曾深切地向鸞夙表達過心意。當日還下著雨,鸞夙狼狽地跑迴別院之中,對他綻放出一個明媚笑容,輕易碾碎了他的一道心牆。


    而此刻,他卻不得不再次將這道心牆壘砌起來。


    父皇的態度很明顯,尤其是在自己奉上那半幅龍脈地圖之後,更是將從前一些隱晦的意圖表明了出來。


    便如這一次的賜婚,左相莊欽如此位高權重、譽滿天下,娶了他的女兒意味著什麽,滿朝皆知。更何況莊蕭然還是莊相的嫡長女,相傳賢良淑德,恭靜溫婉,知書達理並且略知天下之勢,分明是一國之後的人選。


    不得不說,這對於聶沛涵而言,是個巨大的誘惑。但為這誘惑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他將徹底失去鸞夙,在她心中永遠喪失一席之地。


    這三日裏,每每想到這個事實,聶沛涵的一顆心便是千瘡百孔。如此的錐心之痛折磨著他,他成宿難眠。


    可是沒有人能改變得了無情的事實。唯一能改變的那個女人,不屑於改變,也不肯給他改變的機會。


    聶沛涵終是狠心邁步往門外而出,此時卻聽聞身後響起鸞夙的聲音:“殿下且慢。”


    聶沛涵停住腳步轉身,但見鸞夙已挽起發髻,走過來道:“殿下後日便要啟程去京州,想來這幾日必定事務繁忙。今日既來了,不若留下來用膳吧。”鸞夙邀得誠心,她不知今後是否還有機會再與聶沛涵單獨用飯。


    聶沛涵沒有答話,隻看著鸞夙挽起的發髻,這是嫁為人婦才會挽的發飾,無比提醒著他與她的關係。


    她是他的側妃,是他逃不開的劫!


    聶沛涵忽然伸手捏住鸞夙的手臂,一把將她帶入懷中,衝動地道:“鸞夙,我們離開好嗎?放下從前的一切,重新開始。”


    懷中的嬌軀微微一顫,並沒有立即掙紮:“若是兩年前你這樣說,我必定隨你走……可如今,太遲了。”鸞夙抵著聶沛涵寬闊的胸懷,緩緩拉開一絲距離:“縱然如今我答應,你也放不開手,你會後悔的。”


    “鸞夙。”聶沛涵隻覺那苦澀的滋味越來越重,已將他整個人吞沒。他還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從何說起。


    “聖上讓殿下娶莊家的女兒,意圖不是很明顯嗎?”鸞夙低低歎了口氣:“我們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我愛上了臣暄,你也離成功僅一步之遙……迴不去的。”


    鸞夙終究垂下淚來,哽咽道:“其實我早就不恨你了,自你那日說過要對我的孩子‘視如己出’時,我便釋然了。”


    她站在他麵前,哭得梨花帶雨,一如十一年前在黎都城外相送他的舊時光:“涵哥哥,不要辜負你這些年的謀劃,從前你吃過的苦一定要一一討迴來,告訴他們你再不是那個任人欺負的少年……”


    聶沛涵忽然覺得手中多了一枚冰涼的事物,低頭一看,竟是他在十一年前贈給她的那枚玉佩。玉佩中間是一道深深的裂紋,已經被人用金鈿仔細地修補過。


    聶沛涵不知道修補玉佩的人是鸞夙還是江卿華,但這玉佩經由他的手送出,時隔十一年再由鸞夙親自送迴,終歸算是圓滿了從前的情分。


    消耗這麽多時光與感情,她終於肯相信他一迴,相信他是真的愛她而不是圖謀那份恩情與龍脈。他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這份遲來的信任。


    他與她明明相遇得最早,卻相知得最遲,以至於永遠錯失了彼此。


    “芸兒,”熟悉的稱唿終於從聶沛涵口中不由自主喚出來,他用指腹抹去她一滴滴的潸然明珠,笑著安慰道,“別哭了,你的涵哥哥再不是從前任人欺淩的皇子,你看我不是扭轉了乾坤?”


    隻是最後一句話他到底沒有說出來。


    他終於扭轉了乾坤,卻沒能扭轉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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