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要迴北宣,她說她心裏的人是臣暄!


    聶沛涵有一種無以複加的窒息感,像被困在冰冷森然的湖泊裏,瀕臨死亡。他恨不能捧出全部的真心,從前是被鸞夙刻意忽略,如今是被她視而不見!


    他們明明曾相愛,為何漸行漸遠!他們明明是重逢,為何如此陌生!他明明比臣暄先遇見她,早在十一年前!然而彼此重逢的那一刻,她卻將真實身份瞞得密不透風,寧願告訴臣暄實情,也不對他透露半個字!她寧願看他錯認江卿華,看他錯娶側妃!看他一再錯過!


    “我們為何會這樣?鸞夙,你從沒給過我機會!”聶沛涵近乎絕望地責問她。


    “機會?什麽是機會?”鸞夙以為自己會哭,會害怕聶沛涵提起這件事,可她沒有,她此刻眼中是一片幹澀,心裏也出奇地平靜:“我從沒給過誰機會。你們兩人,一個是北熙世子,想要另立新朝;一個是南熙皇子,自有籌謀在身……我和你們從不是同路之人,我也自知配不上你們。”


    “那你為何選了臣暄?!”聶沛涵怒火中燒。


    “不,不是我選了他。”鸞夙說得越發坦然,她發覺其實自己也有一腔話語想要說給聶沛涵聽:“殿下生在皇家,可知道何為‘尊重’?”


    “又是‘尊重’!”聶沛涵狠狠重複這兩個字,“咚”地一拳砸在鸞夙身側的牆壁上。


    鸞夙嚇得立刻後退兩步,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退無可退。既然走到這一步,她索性全然道出。這樣也好,便可不再給彼此留一分後路。


    鸞夙整了整神色,看向聶沛涵擊中牆壁的右手。那虎口處細微的傷痕從前是她心底最難以言說的痛,如今卻成了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與臣暄相識之初,他便對我坦然相待,他的籌謀,他的雄心,沒有半分瞞著我;在聞香苑我們夜夜同屋而眠,他從不曾逾矩;等我們逃出黎都,他也沒有強留我,還承諾讓我親眼看著原歧死……”


    鸞夙不知自己的眸子已泛起柔和的光澤,那是沉浸在情愛中的女人才會有的神情:“我自幼慘遭家變,淪落風塵賣笑為生,心中揣的隻有‘報仇’二字。臣暄待我開誠布公,這才是令我動容之處,即便我們初相識是彼此利用,但重逢也隻會記得相濡以沫的情意,絕不是冷漠的心機。”


    話到此處,鸞夙眸色突地一變,從柔和變作黯淡起來:“而殿下你呢?一而再、再而三地擄劫我,甚至以我要挾臣暄。你是不瞞著我,帶我去幽州見郇明,讓我知道你在漕幫的勢力……可這不是尊重,是因為我微不足道,不能破壞你的大計,所以你才不屑瞞著我。”


    鸞夙輕輕歎了口氣:“可你知道嗎?我倒希望你當初能瞞著我,而不是用那種輕蔑的眼神,將我看作臣暄的附屬品。”


    她邊說邊用自己完好的左手,去觸碰聶沛涵虎口處的傷痕,毫不掩飾語中的失望:“當日在秋風渡救你,我承認是為了小時候的情分。我當時很怕你,但你後來對我好,我也不是沒察覺,可你不該……”


    “不該什麽?”聶沛涵任由她微涼的手指摩挲著自己的傷疤,那是他終生無法消除的傷痕,就像她已鐫刻在他的心頭,是愛是恨,已由不得他。


    說了這樣多的話,鸞夙才覺得鼻尖酸澀,那日聶沛涵用透骨釘自傷的場景又浮現在了眼前:“你不該拿透骨釘來試我。我無意卷入權謀之爭,除了保護龍脈之外,也不會聽進去任何秘密。可你一再追問,我肯定要戒備三分,你來逼我,比別人逼我更加殘忍……”


    鸞夙有些哽咽,怕自己再說下去就會哭出來,那餘下的話便也隻能化作縷縷歎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處。說出來又有什麽用?於事無補,徒勞無益,不過是平添彼此的傷情。


    可聶沛涵想聽她繼續說下去。鏡山一別,轉眼兩年,上天既再次給了他這個機會,他不想放棄,隻想彌補,他要重拾這份感情。


    聶沛涵輕抬手背想要為鸞夙拭淚,才發覺她眸中並無水痕。這個女孩曾經為他哭過,無論是十一年前在黎都城外的依依惜別,還是他大婚之前的深情告白,她曾為他落下的淚水,是最斑斕炫目的明珠,令他剛強的心房就此軟下。可如今,她不再為他哭了,雖然她的樣子像是快要哭出來。


    “鸞夙,”聶沛涵輕輕喚著她的名字,“今日一並說了吧,事到如今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了。”


    他這一句話,卻讓鸞夙更加說不出口。她不願麵對那種難堪,與她心中的涵哥哥撕破臉麵:“我沒什麽可說的了,若是想說,也不必等到如今。”


    “我有話要說,你要聽嗎?”聶沛涵又向前逼近一步,將鸞夙鉗製在自己與牆壁之間。他沒有給她出言拒絕的機會,已情不自禁捧上她的臉頰。鸞夙的肌膚白皙柔滑,令他指尖的觸感薄而脆弱,仿佛稍稍用力便能將這如畫眉目抹去。


    這個舉動有些輕薄,刹那間灼燙了鸞夙的心,也讓她的羞愧無處遁形。她能感到臉頰被聶沛涵捧在掌中,這樣親密的姿勢和過近的距離提醒著她對另一個人的背叛。


    鸞夙使勁地搖頭,想將臉頰從聶沛涵的雙手之中掙脫出來,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姿勢,又牽連起了她的肩傷,令她吃痛地低唿出聲。


    聶沛涵立刻發現自己的疏忽,關切得有些慌了神:“是我錯了,忘記你還受了傷……我去找大夫。”


    “不用去,我沒事。”鸞夙強忍肩傷低聲阻止:“你想說什麽便說吧!今日說開了也好,總好過鯁在心中,彼此時時想起來都覺得難受。”


    聶沛涵聞言沉默了片刻,又迴首看了看這一地狼藉,忽然將麵前纖弱的嬌軀一把抱起,快步往她屋內走去。懷中傳來抵觸與掙紮,鸞夙雖用盡了力氣,然在他看來便如一隻小貓,那手勁輕如無物。


    聶沛涵隻得邊走邊道:“你還受著傷,不要亂動,即便要說,也要找個舒服的地方。”


    鸞夙聽著這話,漸漸停止了抗拒。其實她也無力抗拒,身上有傷,心裏也有,哪裏還能使出力氣?隻得任由他將她抱迴屋內。


    聶沛涵繞過屏風,緩緩將鸞夙放在榻上,好似懷中是一件絕世珍寶。他虔誠地為她脫去繡鞋,拉好被褥蓋在她身上,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眼中的戒備神色。她這樣的眼神,讓他很傷,唯有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害怕,我就是和你說說話。你現在傷成這個樣子,我也不能做什麽。”


    鸞夙卻是長睫微閃,收迴戒備的目光,看向榻頂那鴛鴦戲水的刺繡圖案,緩緩說道:“內帷之中男女有別,況且我已許了人。殿下若有話要說,還是如九殿下那般,與我隔著屏風吧。”


    聶沛涵心底忽然湧現一陣絕望,好似是頻臨死亡的難受。即便從前在慕王府,他們鬧得最僵的時候,她也不曾對他說過這種話。隔著屏風……她本就不是拘束凡俗禮節的女子,卻要為了別的男人隔絕於他。


    此時此刻,他明明就站在她的榻前,明明挨得這樣近,可她說出的話,卻是這世上最兇猛的洪水,湮滅了他所能給予的一切。


    聶沛涵看著鸞夙寡淡的神色,那如花的麵靨上沒有半分波瀾,無愛亦無恨。他到底還是不忍拒了她,哪怕是這樣傷人的要求,他也不想令她失望,更怕她鬧起來傷了身體。


    “好,我出去。”他再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內間,隔著屏風麵向她站定。


    鸞夙不由側首望去,循著窗外照進來的光影,依稀看到那冰絲綢緞的山水屏風之後,立著一個疏離墨色,為這白底的屏風之上,抹了最濃重的一筆黑彩。


    兩人便這般隔著屏風靜默了下來,屋內唯聞彼此的唿吸之聲。良久,聶沛涵才又開口道:“我與臣暄……從前曾在戰場對峙數次,若不是家國有別,隻怕也會惺惺相惜,堪能引為知己。我初次在黎都見你時,恰好是臣暄遭了暗算,我有心出手相救,你卻搶了先,那時我便覺得你有些意思,才派馮飛去打探了你的身份。”


    他的語氣寂靜黯淡,透過屏風絲絲傳入鸞夙耳中,是一曲刻骨悲傷的清平調,令她悵然若失。


    “後來馮飛迴稟說你是個青樓女子……我有些訝異,便留了心,待你掛牌之日看到臣暄與周建嶺相爭,便猜測其中有詐。臣暄是什麽人,旁人都道他是紈絝子弟,我卻知道他在戰場上的厲害……”聶沛涵幽幽說道:“我猜他與你在一起,是為了掩人耳目刻意為之。卻也知道他是個風流人物,以為你救他一命,彼此便生了情愫……”


    說到此處,聶沛涵的話語之中已是鸞夙不欲探究的莫名滋味:“我隻是沒有想到,他與你相處半載,竟能克製得住……這是我的失算。”


    “後來我擄你到南熙,一則是想提醒臣暄勿忘我與他的約定,二則也是想看看他是否會為了女人自亂陣腳。最初瞧著你牙尖嘴利,覺得將你放在身邊偶爾自娛,未嚐不可,但在秋風渡過後,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把握。”


    鸞夙聽到聶沛涵自嘲的笑聲緩緩傳來,語調也帶了幾分苦澀:“那時我原本還克製得住,想到你與臣暄的關係,而我又決意照顧淩芸,便有心疏遠你……隻是未想到我上京州複命,你會再次被郇明劫走。當時我獲悉此事時,也不知怎得頭腦一熱,竟是發了瘋似的帶兵尋人。可等我看見你,卻隻會想起臣暄……我很介意。”


    這一次輪到鸞夙自嘲地笑了:“可當時殿下一心想要龍脈。”


    這一句話,已令聶沛涵輕微闔上雙目。他與鸞夙,便是因為“龍脈”二字,漸行漸遠。


    “我從不認為想要龍脈是錯,我錯在不該在你麵前表露出來我的意圖。鸞夙,你說得對,從前是我沒有尊重,在你麵前太肆無忌憚。若能重來一次,我必會似臣暄那般謹之慎之。”


    鸞夙聞言又笑了,仍舊目不轉睛看著那一抹黑影:“你錯了,臣暄比你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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