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沛涵說出這話時,鸞夙已低眉細細吃了起來,也不知是在出神想些什麽,好似並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聶沛涵定定看著鸞夙吃飯,隻覺得連她小口抿粥的姿勢都透露著令他迷戀的美麗,雖是用的左手,看著倒也穩健。他原想命丫鬟服侍她,又想起她那別扭的性子在他麵前定然不願,此刻看著她安靜地喝粥,自己倒是不必再操心她吃飯的難題了。


    聶沛涵很享受這般溫情的時刻,鸞夙在他麵前如此乖順可人,收斂了從前的鋒芒,而他也樂得陪她。聶沛涵素來性喜安靜、沉默寡言,也知道鸞夙雖語出驚人,倒也不愛多話。兩人如此相對用飯,縱然彼此無言,他也不覺得寂寞,甚至能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靜謐與安穩。


    這樣的日子往後還會有很多,一輩子。這個想法令聶沛涵非常開懷,多日裏拿捏著的擔心焦慮便也就此放下,連飯量都大增。聶沛涵口中吃著飯,心中想著九弟素來是個享受之人,連尋的廚子都這般好手藝,倒是令他生出幾分羨慕。


    他對物質向來要求不高,錦衣玉食雖來者不拒,但並非不可或缺。軍中寒苦,粗茶淡飯,這樣的日子反倒是他從前過慣了的。不過以後不同了,既有她在身邊,他會給她最好的一切,衣食住行,隻要她開口,他會毫不猶疑地奉上。


    聶沛涵終於知曉為何古語有雲“紅顏禍水,傾國傾城”。從前他隻覺得美人榻是英雄塚,如今倒也明白了幾分滋味,且還甘之如飴。


    這般想想,聶沛涵的笑意也更深了些。他看著鸞夙放下筷子,才驚覺自己已吃了不少,很有飽腹之感,便隨手端起飯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關切問她:“累不累?”


    鸞夙搖了搖頭:“不累,日日躺著,倒是既無趣又倦怠。”


    聶沛涵聞言再笑:“那咱們說說話吧?”他又想起方才鸞夙漏聽的那個問題,便欲再問她一遍。若是她想要留在此地將養,他陪著她也無妨,左右這是他九弟聶沛瀟的私宅,環境又好,他隻需傳令慕王府每日將房州的重要文書快馬送來即可;若是她願意迴煙嵐城養傷,他更樂意。


    聶沛涵看向鸞夙,正待發問,卻發現她垂了眸,咬著唇不做聲。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教他很是心疼,便問她:“想說什麽?”


    鸞夙的長睫微微閃動,猶疑半晌才脫口問道:“臣暄……何時來接我?”


    她隻說了這一句,便令聶沛涵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他擱下碗筷,斂去笑意看向她,那目光好似要將她穿一個洞。鸞夙有些為難,見他不說話,細細迴想自己方才的語氣,的確是生硬了些,便又添上一句:“嗯……叨擾慕王與九殿下多日,我心中實在難安。”


    聶沛涵的左手放在腿上,緊握成拳,語調也沒了方才的溫和,帶著幾許失意:“這麽急著走?”


    鸞夙咬了咬下唇:“也不是……”隻說出這三個字,她的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到最後已不可聞不知為何,麵對聶沛涵犀利的目光與詢問,她有些不敢開口。


    聶沛涵深深吸了口氣,這種情況他是預料到的,隻是即將擁有鸞夙的喜悅暫時衝昏了他的頭腦。他理解,自己雖然救了鸞夙,可鸞夙並不知曉他與臣暄之間的約定,她惦記著想迴北宣,無可厚非。


    聶沛涵想到鸞夙如今正在養傷,不易承受刺激,便壓抑了自己心中的傷情,強作沉穩地迴道:“不急,等你養好傷再走吧。”


    “我已經沒事了。”鸞夙忍不住表明態度,語中是少見的急迫。


    鸞夙的這句話卻教聶沛涵當真動了怒,隻見他忽然起身,隔著桌案俯身看向她,嘴角溫和的笑意瞬間變作了冷嘲,說出的話語亦是同樣帶著諷刺:“想他了?”


    鸞夙不知該如何迴答。


    “不說話?便是認了?”聶沛涵控製不住自己咄咄逼人的氣勢。


    他這樣一說,鸞夙卻漸漸覺得坦然了,心思一轉,拐著彎地迴道:“我三番四次勞煩殿下照看……迴北宣之後倒是應仔細想想,您這番恩情要如何報答。”


    聶沛涵聽到“迴北宣之後”這幾個字,隻覺心中一陣刺痛,語氣更是冷了幾分,看向鸞夙質問道:“報答我的恩情?究竟是恩?還是情?”


    他看到鸞夙眸中閃過詫異神色,必定是對他直白的態度而感到手足無措。他忽然覺得就這樣逼著她也不錯,看著她為難和躊躇,他才覺得自己不至於那樣悲哀,在她麵前像個跳梁小醜。


    鸞夙也知道自己麵上是難以掩飾的逃避,想了片刻,還是決定直麵聶沛涵的問題:“鸞夙對慕王的援手之恩,不、勝、感、激。”她抬起頭來,一字一句迴話於他。


    “不……勝……感……激……”聶沛涵隻覺得自己雙手都在顫抖著,那胸腔裏即將跳出來的,是他一顆熱切的心。他恨不得掏出來捧在手裏問問她,她是否看得到,她為何要對他如此殘忍!


    “此身不及雙棲鳳,朱顏對鏡沉鸞孽。”聶沛涵看著鸞夙,不讓她有分毫迴避的機會:“我知道你為難,鸞夙,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選了……”


    “我來替你選!”聶沛涵的語中滿是堅定不移,生生表明了自己的強硬。


    鸞夙仿佛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驚恐地睜大雙眼:“不!不是這樣的,我有了選擇……我……”


    “那不算。”聶沛涵強勢地打斷了她未說出口的話:“我不同意。”


    鸞夙隻覺心中一緊,偏過頭去不再看他:“慕王同不同意都不打緊,左右我已經做了選擇。該說的,該做的,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她這句話說得平淡無波,卻如巨石重重地壓在了聶沛涵心口之上。他想起了在祈城惠江堰閣樓上,臣暄曾向他隱隱炫耀過的事情。什麽“九日之前”,什麽“床頭吵架床尾和”……


    可他不在乎,他早便做了這心理準備,在很久以前,他已將她當作是臣暄的女人了,但依舊不能控製自己的感情。


    所以如今,無論臣暄與鸞夙之間發生過什麽,最壞也不過是恰好填平了他心中的想法,並不能成為他放手的原因和阻礙。如此一想,聶沛涵覺得自己的胸口也沒有那麽痛了,他深吸一口氣,重新坐迴案前,看著她道:“我早便說過,這不是問題。”


    “可我喜歡他。”鸞夙仍舊不看聶沛涵,隻偏著頭,淡淡這樣說道。


    “嘩啦啦”的脆聲忽然響徹整間屋子,但見聶沛涵已一手推翻麵前的桌案,大怒地喘著氣。他這舉動著實將鸞夙驚得不輕,連忙站起身來,看著這一地狼藉以及那怒意滔天的罪魁禍首,蹙眉大唿:“慕王!”


    隻這兩個字,鸞夙卻不知要再說些什麽。


    “你喜歡臣暄?”聶沛涵對鸞夙的驚怕充耳不聞,踩著地上殘次的碎片,一步一問,向她逼近:“那我呢?我在你心裏算什麽?我們十幾年的情分又算什麽?”


    鸞夙已不知該作何表情,隻無意識地後退,一步一答,脫口反駁:“我們哪裏來的十幾年情分?”


    聶沛涵卻好似沒有聽見,仍舊步步緊逼:“鸞夙,你心裏有我。”


    鸞夙張了張口,想要否認的話卻卡在咽喉之中,唯有咬著牙,蹙著娥眉步步後退:“別逼我……”


    “就是在逼你。”聶沛涵雙手負在身後緊握成拳,語氣卻忽然恢複了溫和,帶著幾分魅惑與引誘,好似這世間迷醉的美酒:“鸞夙,告訴我,你心裏有我,是嗎?”


    鸞夙咬著下唇,隻想從他這壓抑的氣場下逃離,卻又不得不承受他的質問。長痛不如短痛,她停住腳步想了片刻,決定坦誠以對,便輕輕闔上雙眸,麵上燒出一陣熾熱:“我曾經是喜歡你的,很喜歡……可那也隻是‘曾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聶沛涵語中升起一陣希冀,並不打算因她的迴答而就此罷手。


    “在你娶小江兒以前。”鸞夙仍舊沒有睜開雙眸,說出的話語卻漸漸自如。


    聶沛涵倏然停下腳步,隻覺一陣苦澀滋味霎時湧入心頭。他怔怔瞧了鸞夙半晌,語中已帶了幾分顫抖:“如今呢?”


    “如今……”鸞夙低低重複著:“如今,我心裏的人是臣暄。隻是臣暄。”


    “臣暄”二字一出,聶沛涵覺得自己雙眼似是能冒出火來。他再往前逼近一步,看著鸞夙微垂的長睫,不能置信地怒喝:“我不信!我不信他已完全取代我!鸞夙,我要聽實話!”


    “是實話。”這一次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實話?”聶沛涵冷笑一聲,心中已被憤怒占滿:“若是實話,你為何不敢看我?你閉著眼做什麽?”


    聶沛涵的這一反問,卻教鸞夙突然清明起來。是啊,她閉著眼做什麽?她有什麽不敢看他的?她是堅定了的,不該覺得羞赧,更不該覺得難堪。她該歡喜,她終於能勇敢麵對自己的心意,在她的涵哥哥麵前,讓曾經的愛恨變成過眼雲煙,隻一心麵對新的感情。


    如此想著,鸞夙已緩緩睜開雙眼,一刹那看到的,卻是聶沛涵猶如野獸一般的眼神。


    憤怒、絕望、壓抑、克製……那赤紅的雙目配著一襲黑衣,端得是如此可怕與詭異。她能感到聶沛涵胸前的起伏,必定是強忍著一腔怒意,可她怕什麽?她說的是事實。她隻順從自己的心意,她並沒有錯。


    鸞夙覺得此刻自己是前所未有的沉靜,已能平淡無波地麵對他這頭即將發怒的野獸。


    這便是聶沛涵與臣暄的差別。臣暄在她麵前永遠是溫和無害的,即便惱她,也是惱得猶如一碗蜜糖,她溺在其中,並不覺得苦澀難忍;而聶沛涵的怒火,卻令她摸不著滋味,來得快,來得急,有時也來得毫無因由。


    她從來都能拿準臣暄的心思,卻從來都被聶沛涵牽著鼻子走。她厭倦這種猜疑的感覺,更加厭倦無端的爭執與他的喜怒無常,這樣一想,也覺得自己的選擇更為理直氣壯:“我為何不敢睜眼?殿下是想讓我看著您,一字一句再重複一遍嗎?”


    聶沛涵並沒有說話,好似是掉入獵人陷阱之中的野獸,那目光,那神情,盡是不甘與掙紮。鸞夙看著他,忽然便充滿了與之對峙的勇氣。而這勇氣的來源,始於另一個男人。


    鸞夙笑了,她在聶沛涵麵前,再也不是從前隻會一味逃避的女子,她會決絕地麵對,以最為直接且有效的方式。


    “我要迴北宣!”一腔拒愛與勇敢,隻化作這五個字,最直截了當的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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